静默。阿莲低着头。莫凡看着她。
“这事,倾衣知道么?”阿莲问。莫凡不知怎地,对这种事有本能的厌憎:“什么事?”
阿莲冷冷一笑:“你不用故意教我难堪。我不在乎说出来——就是我喜欢卫公子的事。”
莫凡语塞,改换了口气:“他不知道——如果你不说的话。倾衣恰好方才回冰宫去了。”
“哦?”她淡淡应了一声。
阿莲满不在乎的口气让莫凡胸中腾起一股怒意:“你知道他为什么回去?是红姐,是红姐生了一个儿子!他回去道贺!”他怒意更盛:“红姐为冰宫如此牺牲,你呢?为了一己爱欲,就这么轻易地背叛!”
“背叛?”阿莲反问:“我背叛了什么?”
莫凡气结:“你在大街上和别的男人拥吻,还不是背叛吗?更何况那个男人是冰宫的仇敌?”
阿莲冷冷笑了起来,声音泠泠如泉水:“你说的是背叛丈夫,还有冰宫?可你怎么没有想过,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心?”
看着莫凡怔怔的神色,阿莲的笑容里添进了一丝嘲弄:“说来说去,你还是因为东方红。就因为东方红为了所谓的‘理想’牺牲了你们的感情,你就看不得别人为了追求爱而放弃那个‘理想’,是不是?呵呵,我才不像东方红那么傻呢。她牺牲这么多能换来什么?!”
莫凡大声道:“能换来冰宫的利益!江湖的安定!”
阿莲冷笑一声:“哈,鬼话连篇!你以为嫁了个东方红就能保全冰宫?你以为冰宫所谓的‘理想’能让江湖安定?告诉你吧,他叶七实现‘理想’,是要血染山河的!”她的眼睛冷锐而犀利,“可笑多少人被那夏步蝉迷住了眼睛,白白抛却大好人生。”
莫凡满心要反驳,却偏偏无从驳起,不由地暴怒起来:“你才是在鬼话连篇!你!叛徒!”无痕弹出,当空劈下,势如电闪雷轰。
阿莲一面退,一面用莲花手勉强招架,片刻间已左支右绌。莫凡这几年来武功进境极快,连沈倾衣也要在他之下,更何况阿莲本非绝顶高手,自然不是莫凡对手。
两人斗了片刻,莫凡一口怒气渐渐平息了,他剑招渐渐收敛,一振无痕,剑身嗡然作响,声如龙吟般清越。“富人,你此刻若悔改,莫凡愿领冒犯之罪,在宫主面前对这件事绝口不提。”
阿莲倔强地抬了抬下颚:“我为什么要‘悔改’?”
莫凡道:“不是我多嘴,夫人怎么知道那卫公子也是这般……爱着夫人?若他不过是一时之兴,夫人岂不要怅恨一生?”
阿莲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怅然,继而是更浓重的倔强:“他怎样那是他的事。我只管喜欢他,哪怕他是逢场作戏,哪怕有千万人阻拦,哪怕天地鬼神一齐不容,我也还是一样地喜欢着。今日之下,就算你一剑毙了我,也难再动摇我一丝一毫。”
莫凡听得呆了,便住了手,良久无语。阿莲慢慢转过了身,走得远了,忽停步,回眸道:“自今而后,我便是帮着他了,下次再见,你我是敌非友,可要清楚。”
莫凡情怀极恶地走回“家”。说是“家”,也不过是一所空房子罢了。所有的陈设,所有的富丽,全都不属于他,反而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他拂了拂散乱的发,却理不清纷乱的思绪。阿莲的那些话,把他原本坚定简单的信条打得纷乱,难道曾经的爱恋与伤痛,抉择与牺牲,都不过是一种愚蠢?还有卫公子。倾城倾国心法已至莫凡望尘莫及的绝高境界。略一思及,便觉身上一阵冷汗。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剑,忽然不再有往昔那种一剑在手,睥睨天下的气概,只是如浓云密雾的迷茫。
他的那个“家”,傅子超所赠的大宅已近在目前,他加快了步子,推开那扇朱漆大门,跨入庭院。
然而才跨入一步,便觉不对。正是春天,庭院中乱花迷眼,黄莺争啼,这一派生机中却透出一点诡异。莫凡立定,四周的一切都很正常,几株桃树点染烟霞,开除满枝绯云,数丛野花斗妍争奇,给人的衣角缀上几分春意,一只黄莺嬉戏其间,鸣声上下,如环佩清响……只因为太过正常,才越发诡异。
一片桃花无风自落,袅袅下坠,拂过莫凡眉间时,来势忽变得极其劲急。
莫凡仰头,塌腰,是一式“铁索星桥”,不及拔剑,便右手食指一屈一点,一点火星爆出,这火星中隐挟着黑气,立时撞上那朵桃花,炸裂开来,乱红如嫣。这是一式“银花火树”,与“铁索星桥”均属“墨香”一派的绝艺。
莫凡幼时在冰宫对各家各派的武学颇有涉猎,自然知道这两式。他早已看出今日院中布有杀局,且依这诗意的风格,自是“墨香”一派的手笔了,故使这两式激对方现身。
果然,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传来:“你……怎会…….铁索星桥……银花火树……?”
莫凡从对方发声起便留神细听,对方虽有意隐藏藏身之所,哪能瞒过他?此刻仗剑跃起,直扑西首那人的藏身之所,口中喝道:“看我的‘暗尘随马’、‘明月逐人’!”
那人似是一惊,一晃身便向花树丛中窜去,回手将一件淡墨披风甩出,向莫凡头脸罩来。莫凡无痕数挥之下,那披风便碎作一条条地飞散,眼前景象却陡然大变!
不再是乱花春草,不再是春和景明,一切都似静止了。满树桃花不再娇颤,群莺舞蝶就那么停在半空,仿佛一只灵异的手指一点,原本生机盎然的庭院便成了一幅平板静止的画。
最可怕的是莫凡似也“静止”了,他往前跨一步,整个庭院似也随着他往前跨了一步,他跃起来,整个庭院似也随着他跃起来。
方才那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左手一扬,几点暗光扑面而来,右手将短刀舞成光圈,脱手掷出,口中道:“这才是暗尘随马,明月逐人!”
莫凡举剑,奈何他宛如嵌在这幅“画”中,半分也动弹不得,任由那几点暗光打在身上,就此全身一麻,软倒在地。那团白光贴着他的脸飞过,几乎将莫凡的鼻尖削去,又飞回那人手中。
莫凡这才看清那人的相貌:挽着一头乱发,披着一身破衫,眉飞入鬓,双眼似开似闭——宛然传说中的异士狂人模样。
那人抚着胸一阵狂咳,咯出一口血来,想是为制住莫凡也受了不轻内伤。良久方才抬头:“莫……凡?你小子不错,竟动用了压箱底的本事才制住你。”
莫凡盯了他一会儿,再看四周景物,已然恢复如常。“你与我素不相识,何故布下杀局,欲置我于死地?”
那人又是一阵狂咳:“第一,我可不曾‘欲置你于死地’;第二,我与你虽素不相识,却欠卫公子一个人情,所以预备拿你当件大礼送给她。”
说罢,竟将莫凡横抱在怀,几个起落翻出庭院,便向卫公子暂居的楚人居奔去。莫凡未脱少年心性,自是破口大骂。那人只是佯装未闻,莫凡骂得口干舌燥也只得住口。
那人轻功也真了得,片刻便到楚人居门口,竟不待通报,便径直闯入。卫公子正自独坐桌前,自斟自饮菊花酒。花气酒气一齐袭人,那人立时便打个喷嚏,大嚷:“好香!好香!”
纵是淡定如卫公子,也不免一惊,惊罢便笑:“怎有你黑炭老人的‘墨香’?”
莫凡听得一惊,这人竟是“墨香”一门之主,号称江湖第一怪才的黑炭老人!尚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却听得卫公子语声大异:“你,你把他怎么了?”他想是见到了黑炭老人怀中的莫凡。
莫凡一抬脸,见卫公子脸上满是关切与焦虑,心中大奇:“他何以对我如此关切?耳畔黑炭老人哈哈大笑:”这个便是那夜已三更的莫凡啊。闻说他与你作对,便把他擒了来送你——也算还了欠你的情。”说罢便把莫凡抛出。
莫凡只觉一阵好闻的气息,似香非香,却是卫公子将他抱住。只听卫公子道:“黑炭老头你也忒胡闹——好啦,我领你的情就是了。要不要留下来喝两杯菊花酒?”
黑炭老人摇头笑道:“不啦,老头子这就……咦?!”忽然间惊异万分,只把卫公子与莫凡上上下下地打量。
卫公子皱眉笑道:“老头子只管看什么?”
黑炭老人含笑道:“这小子和你好生相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知道你这人最不老实,又天生一张小白脸最能哄女孩子——莫不是你的私生儿子吧?”
卫公子啐了一口,笑骂:“真真是越老越不正经!人家莫公子少年才俊,我哪有这个福分?”
黑炭老人只管信口胡说:“你上四十的人了,还没娶媳妇,能不教我疑心么。”见卫公子脸先微嗔,忙拱手笑道:“算我没说,算我没说!”一面脚底抹油去了。
卫公子低头向莫凡一笑。莫凡见他笑得古怪,不由一怔:“笑什么?”
卫公子将他放下地来,伸手在他肩上一按,莫凡所中的暗器顿时跃出体外。莫凡刹那间便行动自如,“你什么意思?”
卫公子淡淡笑着:“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耽搁莫公子半日时光,陪我喝喝酒罢了。”说罢便入席坐下,摆个“请”的姿势。
莫凡微一踌躇,还是坐下了。他拈起一杯酒来,尚未入口,已是幽气扑鼻,待得一杯下肚,顿觉一股清凉贯彻全身,说不出的惬意。
卫公子淡笑着看他喝完,“怎么样?这酒还不错吧?”
莫凡点头,开口却不是这个话题:“卫公子,我又很多事情不明白,想请教你。”
卫公子“哦”了一声,面上有些兴味地笑着:“请说。”
“公子之名,我早已如雷贯耳,皆言公子乃人中龙凤。这几日相处,确实如此。只是,公子为何偏要与冰宫作对,不许天下有所革新呢?”他顿了顿,逼视卫公子,“难道这么混乱糜烂的世界,就是公子毕生的追求?”
卫公子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倦然道:“天下革新?‘新’未必就意味着‘兴’呵。这么个天下,这么个江湖,虽谈不上好,却也算得苟安吧。若一旦‘革新’,必然引起各个势力相互冲突拼杀,兵祸又起,不知伊于胡底。怕只有苍生遭难,别无所益。”他有些疲惫地叹息,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莫凡反驳道:“那么就这样维持现状?不去努力尝试,又怎么知道一定不成功?”
卫公子又尽一杯,忽展颜而笑:“我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莫凡愕然。
卫公子续道:“我年少时,也曾有这般、凌云壮志呵。如今,只剩了一襟残照了。”他长出一口气,似是不尽感慨,“你可以到临鸾城中看一看,老百姓要的,不过就是这么一个苟安啊……”
窗外飘过苍老荒凉的卖唱声,咿咿呀呀不知唱些什么,被那傍晚的风一吹,霎时便散去。卫公子却侧头听了好久,怅怅然叹道:“也许所有的传奇,都是如这歌声般,被晚风苍凉地吹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