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神火在玻璃罩中静静地燃烧,火舌微微舒卷,映在每一个冰宫教徒虔诚的脸上。夏步蝉捧着那玻璃罩子,大声祷祝:“愿神明护佑,护佑冰宫,护佑夜已三更。”教徒一起大声重复他的祷词,那苍白的神火渐渐熄了。
——这便是莫凡接掌夜已三更的仪式。然后他就被叫进了冰宫宫殿,他看到叶七坐在王座上,脸上第一次有了些倦意。
他看见莫凡,微一颔首,良久才道:“莫凡,你可知自己责任之重么?自从红儿嫁后,我便一直很累。如今,你可以做我的臂膀了。”
莫凡听到“红儿”两字,便是一阵麻木的痛。“宫主但有吩咐,无不从命。”
叶七望着透明穹顶后面的蓝天,蓝得莹澈,没有一丝渣滓。“前几日收到临鸾来的密函,秦际涯杀了我们在那边的主事,尽驱冰宫教徒。我想让你走一趟,挫一挫卫公子的威风。”
莫凡点头应允,又问:“宫主,秦际涯也是卫公子手下?”
叶七反问:“怎么?”
莫凡道:“这卫公子似乎极有权势,又专和冰宫作对,不知是怎么一个人?”
叶七神色一迷:“他……?人中龙凤,我辈望尘莫及呀。”
莫凡一愣,叶七已是当世有数的英雄,能当得起他这般赞誉的,又是什么人物?
临鸾。傅府。“岂有此理!”家主傅正拍案而起。“欺人太甚!”
立在他面前的家仆战战兢兢地道:“老爷……那些尸体……”
傅正一挥手:“你看着办吧。”待那家仆退出,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死死攥着那椅子扶手。硬木扶手,竟生生被他掰下一块。
也难怪他生气。在他女儿傅子仪与卫公子的谋士谈古今之子谈非的新婚之夜,谈非竟被人暗杀,女儿傅子仪惊吓过度,竟至失忆。
满城里正纷纷传说夜已三更已到临鸾。傅正料定这必是夜已三更所为,皆是自己平日结交卫公子招来灾祸。他一面派人送信给拜在卫公子门下的傅子超,一面遣人联络散落天涯的知交。
然而所有的信使,都在两个时辰之内回来了——回来的是他们的尸体。
傅正越想越怒:“夜已三更你欺人太甚!东方红已去,你们还有个谁算是能当大事的?只会鬼鬼祟祟地算计别人,有本事倒是出来和你傅爷较量较量啊!”
他气呼呼地大声喊叫,本不是说给人听得,不料却有个冷生生的声音道:“谁说红姐去后,夜已三更就无人了?”
傅正一惊,又复一怒:“你是谁?沈倾衣是吧?出来呵,出来!!”
那人冷冷一笑:“我不是沈倾衣。”话音方落,傅正喉头一凉,一缕血丝已慢慢沁了出来,他声嘶力竭:“你是谁?你是……谁?”
那人道:“难道你没听说过吗?在下新掌夜已三更,莫凡。”然后傅正看到一个人影,从梁上缓缓飘落,手中乍看无物,凝目看时,才发现有一把几近透明的剑。
那人向傅正回眸看来:“死在我手里,你也不算冤了。”眉眼清俊,宛若女子。
傅正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最最不可思议的事,他发出荷荷之声,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缓缓地,不甘地倒下,喉头那一缕蜿蜒的鲜血,突然凝住。
莫凡寂寥一笑,挂剑转身,高歌而去。“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临鸾轰动。每个人都在传说着“莫凡”这个名字,以及他那无影无形的剑。莫凡却只是淡淡地惆怅,这大概就是“名扬江湖”吧?印象中是传奇的事情竟然只是如此。是传奇根本就不存在?还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传奇便不再是传奇?
“倾衣。”他终于可以用一个平等的称呼,而不用再叫“沈大哥”。“秦际涯这般能忍耐,我可要等不及了。”
沈倾衣“唔”了一声:“再等等看?”莫凡诡异一笑:“不用再等了。”他甩甩头发,“傅子超已赶到临鸾,我这就向他提亲,我要迎娶傅子仪——我就不信,同为卫公子一脉,他秦际涯还能忍得住?就忍得住,傅子超也不依他。”
沈倾衣一时呆了,他望着莫凡纯净如冰雪的容颜,再想不到这个貌似天真的少年竟也有这许多机谋。“凡,你这么快就变成江湖人了。”
莫凡无语,他想起幼时说过的一句话:“江湖是承载梦想的地方,江湖人是梦犹未灭的人。”这个江湖,太令他失望了,也许冰宫的信念,是对的吧?
果然不出所料,莫凡的提亲帖子刚送去,秦际涯的战书就来了:
莫公子少年才俊,剑惊宇内,名闻天下于一夜之间。以十五少年而执掌夜已三更。如此英雄,在下竟无缘一见,憾甚憾甚。今于寒舍聊备水酒,愿莫公子不以鄙薄,前来一会。闻莫公子之友沈君倾衣亦至临鸾,在下与沈君多年旧识,亟盼一见。
莫凡看罢,将信笺一丢,笑道:“倾衣,人家可连你也恨上啦。打算一网打尽呢。”
沈倾衣淡笑道:“他也没说谎。我们可不是旧识么?五年前,也是在临鸾……”他一昂头,“那老家伙的功夫不知道可有进步?只怕被红姐绞断一只手后,反而不如从前了吧。”
莫凡听了这话,一时间也不由感慨。若不是这秦际涯,自己如何会被冰宫带走,如何会认识红姐,又如何会执掌夜已三更?
他抚弄着无痕,忽然问道:“这剑……本名就是无痕么?”
沈倾衣看了他一眼,眼中如有怜悯,如有叹惋:“不是的。这原是铸于商代的名剑承影,有影无形,便是影也只能在白昼与黑夜交替的那一霎才能看见。‘无痕’这个名字……是卫公子题的。”
莫凡眉毛一挑:“哦?卫公子?”
沈倾衣叹了口气:“这本是卫公子的佩剑。据说沾染了人世七情,便不再那么神异了。”
“无痕?”莫凡低声道,“为什么要叫无痕?”
沈倾衣道:“这我也不知道了。只知道这剑是卫公子弃于荒野而偶为冰宫所得的。传闻卫公子曾说,他有见这剑便为之心碎肠断至于呕血,因此弃之甚至干脆弃剑不用。卫公子将它抛弃时曾抚弄良久,叹道:‘这一场生命,岂非也如这剑般无痕啊?’于是这剑,便叫作无痕。”
莫凡久久无言,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莫凡与沈倾衣准时来到秦际涯的居所“楚人居”。五年后的秦际涯已经颇显老态,一袭敝旧的淡灰衣服,左袖空空荡荡,一张老脸上交错着岁月的印迹。
看到莫凡与沈倾衣,他忽然站起来。这一站,莫凡便是一惊:他竟那么瘦!骨头一根根嶙峋得似要破体而出。可这瘦不显得衰弱无力,反有一种苍凉的刚强。
秦际涯并不迎上来,只是站在桌前,淡淡地道:“请入席。”莫凡与沈倾衣互视一眼,便朗笑着坐下。
秦际涯也不多话,拿起面前的酒壶向莫沈二人杯中斟酒,又自斟一杯。这斟酒过程中,谁也没有说话,空气冷得要结冰一般,只听见酒水注入杯中的清脆声音。
秦际涯将自己的那杯酒仰头干了,道:“请!”待莫沈二人喝了酒,他忽然飞起一脚,将酒桌踢翻在旁,掣出长刀,冷然道:“莫公子辱及公子门下,秦某虽是老朽之躯,却也不能袖手。这就动手好了,不用多废话——是单打独斗,还是群殴?”
莫凡对这老头倒生出股敬意来。他一按剑簧,无痕弹出,嗡然如龙吟凤哕。“自然是一对一了。”
秦际涯长刀劈出,横扫千军,力劈华岳。莫凡早已查清秦际涯的武功底细,料定他一开始便会使出这招来。莫凡轻轻巧巧地一个转身,便已欺到秦际涯身前。
莫凡清楚,长刀长大有力,却也有致命的缺点,那就是转动不灵,不能近身搏击。他一下便抢得先机,无痕刺向秦际涯右臂。然而莫凡自己的右臂却忽然一痛,无痕脱手落地!
秦际涯的长刀竟回转了来,砍中莫凡右臂,接着刺向他的胸膛,连绵不绝,却没有半点声息劲气,甚至没有半点刀光。
莫凡退、退、再退。他再想不到长刀竟可以使出这般小巧招数来。连连绵绵的杀意,隐去了一切形质,如何可破?如何可破??
沈倾衣在旁看得先是一惊,然后便失声叫道:“连诛剑!你这是连诛剑!”
他脑中念头急转,顿时想起幼时曾听红姐讲过,宫主叶七与卫公子下属婼(音“绰”)先生一战中,虽以一记“冷叶刀”劈死了婼先生,却也为连诛剑的绝招“灭灵”所重伤,几难治愈。他掌心里全是冷汗,又不好自食其言出手相助。
秦际涯闷声道:“是,连诛剑。公子教给我的连诛剑。”他一面说,手中的刀一面翻飞旋舞,丝毫不慢。
沈倾衣急叫:“凡,小心他的‘灭灵’!”
秦际涯冷冷一笑:“小心么?没用的。”刀风卷起,如兔起鹘落,这必杀一式就已发动。
莫凡胸中热血一激,根本没来得及思考,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左手竟自去抓秦际涯的刀,手掌一阵剧痛。他微哼一声,右掌缘飞出一道黑气。
秦际涯一愕之下,顿时气为之夺,那一道黑气,仿佛要在他心上辟出一条路来,要在这混沌的世上,辟出一条路来。秦际涯一时被这一招慑住了心神,不由自主地举刀一封,退了一步。他这一退,连诛剑那绵绵密密地杀意顿时全消。
莫凡却并不追击,只提起鲜血淋漓的手掌,笑了笑:“你败了。”
他此刻心中欢喜澎湃,他知道方才那一式手刃,破去的并不只是连诛剑的杀意,更是限制自己武功进境的一面高墙。经此一役,只怕自己的武功又会有极大的进益。
秦际涯面色惨然,喃喃道:“是,我败了。我败了,无颜再去见公子。也许,我真的是老了……”他怔怔地望了莫凡半晌,忽然脸现惊色:“你……你是五年前,那个被冰宫带走的孩子?”
莫凡扬起脸来,淡淡一笑,笑如春风拂面:“是。我就是。说起来我还要多谢秦老前辈。若不是你拦截倾衣和红姐,我只怕还在这临鸾城里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吧。”
秦际涯呆怔了片刻,然后恍然大悟似地大笑了起来:“公子……原来如此……”忽然脸色一黯,用长刀破开了自己的胸膛,滚热的鲜血流出来,如火焰般交织了一地。
秦际涯——他的尸体,手执长刀,立在一地鲜血中。寒风破门而入,他的尸体砰然倒地。
“他……杀了秦前辈?”傅子超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他……竟杀了秦前辈。”他坐在转椅上,此刻忽然转过身来。
傅子超约摸二十来岁,眉宇间颇见杀伐决断,鹰钩鼻,唇很薄,却微微上翘,不时逸出一个略带邪气的、玩世不恭笑,与他果敢的面容殊不相称。他盯着远方,轻轻地自言自语:“谈先生可快来了吧。”
而此刻,莫凡也正同沈倾衣一起,倚栏而望:“谈古今可快来了么?”
沈倾衣道:“只怕今夜——以他的脚程,大约三更便可到了。但他大概会故意延后一个更次吧?”夜已三更杀人多在三更时分,江湖上多有人为避免灾祸,故意不在三更时出行。
莫凡微微一笑:“怎么?他也惧夜已三更的威势?”
沈倾衣道:“他不是惧。只是不愿惹上可以避免的麻烦——以他的性格,效率是在第一位的。”
莫凡低头看手中的卷轴:“谈古今,文才武略均属上乘,‘指点江山’之技允称武林一绝,为卫公子重要谋士,精明才干不输于已故的‘足不出户’婼先生。惟恃才放旷,自负风流,每喜看花纵酒,颇有多情之名……”
莫凡脸上浮起一丝暧昧的笑:“这个人……很好玩的样子……”
雨巷。绣花伞。一听便是一段传奇。谈古今四十七岁了,却依旧对这种传奇有着浓厚的兴趣。凭心而论,他实在是个美男子,年纪虽渐渐大了,但那种成熟的气度也与日俱增。所以,当他看到那个伞下的女孩,就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那女孩高挑身材,似乎有些瘦,裹在一袭飘逸宽大的白色长袍里,仅在腰间束了条紫绸带子,别无他样装饰。
她似乎很羞涩,低着头走来,谈古今看不清她的脸,却忽起了种莫名的熟悉感觉。那女孩从他身边走过,忽抬头望了他一眼。
谈古今大惊!倒不是这女孩长得太丑吓着了他,这女孩其实极美,只有用“惊艳”二字方形容得尽,而恰是这“惊艳”,却分明,分明像极了卫公子!他凝目细看,眉眼口鼻,可不是有□□分相像,只还不如卫公子的俊美清逸,反多了些英挺之气。
他口内淡淡地道:“莫凡莫兄,久闻大名了,干什么扮作个女子来见我?”
那女子身形一滞,便昂起头来,“谈先生果然精明,却不知在下的装扮何处露出了破绽?莫非突间这么个丑女窜将出来,吓坏了先生。”
谈古今道:“莫公子相貌之美,便是女子也不如啊。只是,实在太像了……”
莫凡奇道:“太像什么?这两日常听到些奇奇怪怪的话,不知在下的相貌有何不妥?”
谈古今眉头紧锁:“这件事情,我也不太了解,要先问过公子。”他旋即一笑,“这些正事说过,我却还有件私事——那就是与莫兄一战。”
一阵风急急掠过街巷,在泥瓦木檐间留下些许低吟。吹散了的雨珠四处乱飞,落在莫凡的鬓边衣角,摇摇欲坠未坠。
莫凡轻轻扯下腰间的紫色绸带,一袭白衣顿时随风乱舞。她一仰头,又伸手将束着的头发解散,任凭它在风中舞得纷乱。
谈古今神色一迷,不自觉地赞叹了一句:“如此……绝色!”他随即醒过神来,但莫凡手中的绣花伞已飞旋而至,伞缘飞出粒粒雨珠,竟也成了一样致命暗器。
谈古今微有些狼狈,却绝不慌乱。他右手食指点出,低低地道:“指、点、江、山!”
“嗤”地一声,伞被刺穿一个小洞,但飞来之势竟自不减。谈古今皱眉,挥手就要把它打落。
然而,在这一瞬,也只有一瞬,那撑开的伞还是把谈古今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他刺出伞外的右手食指,便在这一瞬微微一凉,仿佛触到什么冰冷坚硬之物。
谈古今迅速缩手,宛如驰风掣电。然而还是迟了。伞落于地,在青石板上一撞,发出闷闷的响,溅起地下的雨水,正溅了谈古今一头一脸。
他恍若不觉,只顾迷迷茫茫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指尖上一点殷红,有细细血珠沁出。
方才他施出指点江山之术,却被莫凡在一招内轻易化解——虽说又使“美男计”又使障眼术,颇有讨巧意味,但他以无痕与自己指尖相对的那一招,却是实实在在的剑术。
谈古今想到那判胜负的一招,居然有些怯意——那样的剑招,那样的恣肆放浪,也只曾从卫公子手下施出过吧?也许,这个少年,真的会是又一个卫公子?
谈古今头也没抬,身形晃处,已在数丈之外。“我败了……”那声音远远飘来。
朴素的小院,同样朴素的白衣。梧桐浓郁的绿影下,那个白衣公子的身影飘忽不定。“真的……败了么?”他慢吞吞地问。
“是。属下有负所托。”谈古今镇静地回答。白衣公子负着手在梧桐影里踱了两步,“莫凡,莫凡……连谈先生也败了呢。这个人,不简单。看起来,我得亲自去一趟临鸾。”
谈古今道:“这一层先不说。属下还有一件事要跟公子说。——属下见过那莫凡,这人像貌之美,胜过女子,竟是……竟是像极了公子。”
“你说什么?!”白衣公子三两步冲出绿影。谈古今从未见他如此失态,一怔,竟无话可答。
好在白衣公子自己也镇定下来,只喃喃道:“是他么?真的是他么?”他挥了挥手,谈古今静静退出。
白衣公子失神良久,自语:“还是要回来吧?我这一生都逃不开你的影子呀,婼……”阳光淡淡地在他脸上铺得匀称,显得他的容颜如绝世美玉般玲珑精致,而一缕细细皱纹却在他眼角无声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