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开始阐述来意,说了半日的客套废话,最后道:“所以,大哥派了我等三人来求取轮回草。”这最后一句才真正涉及了实质。
圣父也不待人鱼公主开口,便道:“深海殿与冰宫自然是情同兄弟的。东方姑娘所求,也并不是不可以办到。三位尽管放心好了。”
东方红微微一笑,莫凡的行动果然有效果:“如此多谢了。”
圣父也报以微笑:“只是,在下倒还有一件私事与东方姑娘商量。”东方红脸色微变:“什么事?”
圣父大声道:“东方姑娘品貌双全,才德兼备,在下一见倾心。若姑娘不嫌在下鄙陋,便与在下结为连理,使深海殿与冰宫永结秦晋之好,从此如同一家。若姑娘见弃,在下也无颜攀附,这份情意也只好到此为止。”
他口中明说自己与东方红的事,言下却暗指深海殿与冰宫之间的恩怨,意为若东方红不愿下嫁,深海殿便要与冰宫为敌,更莫说什么轮回草了。
东方红早看出人鱼公主年幼可欺,实权掌握在圣父手中,若当面与之翻脸,不免为冰宫树一劲敌。更何况叶七曾千叮咛万嘱咐,这轮回草与冰宫存亡大有关系,一定要取到手,虽则不明白究竟,却也隐约想到了些。
她刚想推托几句,莫凡早已大怒而起:“你竟以轮回草威胁红姐下嫁于你,何等无耻!”他一手抚腰,就要拔剑。
东方红大急,这剑一拔,无论胜负,都是与深海殿为生死之敌,再无一丝余地。她情急之下,伸手去按住莫凡的手。两下里差错,无痕剑刃在她手心里划了长长一道口子,鲜血直流下来。
莫凡一时呆住,只讷讷地道:“红姐,对、对不起。”
东方红不理他,只低着头不语,一会儿才道:“你让我考虑一下,好么?”
圣父温言道:“这个自然,终生大事,岂容草率。”
莫凡的身子剧烈地一震,望向东方红,只见她颊上一片苍冷。
客房里,东方红低头啜饮香茗。莫凡陪她坐着。
茶烟缭绕,遮住了东方红的面容,浸湿了她的脸。她玩弄着杯子,忽然笑道:“深海殿遣人去问过大哥,大哥已经同意了呢。”
莫凡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语。
东方红又续道:“以后冰宫要常用这草,深海殿又不是什么小帮派,又不能用武力剿灭了他们强取。所以,唯有我嫁过去了吧?”
莫凡咬唇道:“这轮回草究竟是做什么的啊?!就这么重要?”
东方红叹了口气:“重要,非常重要。至于做什么用,我也是心里猜测着……”她迟疑了一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莫凡激声道:“再重要的东西,也不能拿红姐的终生幸福去换啊!”
东方红自嘲地笑着:“终生幸福么?圣父是深海殿仅次于人鱼公主的职位,位高权重,也算得一方枭杰,嫁给他,对于我这样一个女子是不是已经好风光了呢?”
莫凡怜惜地看着她:“红姐,你何苦这样轻看自己?”
“轻看?我已经三十岁了。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何况……何况我从不曾好看过。”她极快极快地说着,仿佛稍一停顿就会疼痛彻骨,“少年时我凭一己剑术与大哥一起搏命江湖。那时候想着,总会有个属于自己的男子出现。就算我的容貌不算出色,他也不会在意。”
她啜了一口茶,嘴唇抿着杯沿,半晌才继续说道:“可,现在才明白,像我这样的女子,是很少会遭遇传说中的爱情的吧。”
莫凡沉默着倾听。盯着东方红那并不美丽的脸,心一牵一扯地痛:这个女子,凤求凰剑术允称武林一绝,自卫公子弃剑不用之后,东方红便号称“天下第一剑”。
她十二岁出道,随叶七战遍天下高手;十五岁执掌夜已三更,使之成为江湖上实力最强的杀手组织。如此奇女,如此英雌,也会有这样的苦痛和软弱吗?
莫凡忽然抑制不住沸腾在血管里的冲动,脱口而出:“红姐,我喜欢你。”
东方红讶然:“你说什么?”
莫凡羞涩而又坚定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唇间:“红姐,你不必轻看自己,你虽没有倾城之色,却远胜过那些脂粉女子。我要你知道,无论怎么样,这世上总还有一个人在守着你,望着你,在意你。”
他说完这话,心已快跳出腔子来。这十五岁的少年虽是夜已三更的杀手,却也和普通人一样有面对心爱女子的心跳加速。
东方红看着他,两行眼泪直流下来,嘴唇在颤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太迟了太迟了太迟了……她在心里一千一万遍地说着,终于撕裂似地叫了声:“太迟……”
“不,不会的!我现在就带你走,我们再也不回这里,一定有办法的!”莫凡说着就去拉东方红的手。
“不行!”一个冷冷的声音掷进来,沈倾衣推门而入:“不行。”
莫凡一闪身挡在东方红之前:“为什么!”
沈倾衣深吸一口气,声音冷静沉稳:“你不想想后果?如此一来,深海殿必将与我们为敌,轮回草得不到手这且不论。就是全没有这么些事情,你和红姐难道会有结果么?!”
莫凡脸色一白,会有结果么?!“我不要听!”然而沈倾衣的声音依旧不懈地钻进耳来:“你们相差十五岁,你们真的能够一生一世天长地久?”
那些话,恰似一个闷雷打在莫凡心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再者,这客房外重重守卫,比你那晚所见更甚何止十倍,你们这一出逃,与送死何异?”
莫凡苍白着脸,激声道:“我不管!你让开,让我们走!死活与你有什么相干!”
沈倾衣冷声道:“你的死活,我自然懒得理睬。红姐的死活,难道我也不管吗?”他守住门口,“今日你要出这门,除非是我死了!”
莫凡杀气一现:“那你就别怪我无情了!”他手一按剑簧,无痕弹出,直刺沈倾衣。
沈倾衣吃了一惊,这一剑的声势速度,都已趋一流之境,加上无痕剑身透明,难以辨别,他几乎避不开这一剑。
他右腿翻起凭着听音辨形之术判断出无痕所在,一脚踢中,自己也暗呼侥幸,立刻改变力道,足尖在剑身一点,整个人已腾空而起。在空中转身回剑,姿势优美已极,正是失传已久的绝技——凌波。
莫凡的武功虽已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但经验到底不足。他的优势在于无痕无影无形,人所难测,但此刻无痕被沈倾衣右足压住,虽只有一瞬间的停止,对沈倾衣却是绝佳的机会。
沈倾衣一剑刺向莫凡肩胛。只求一剑伤了莫凡,叫他不能再携东方红出逃。
莫凡左手原没有兵刃,此刻忽然挥出,掌缘飞出一道黑气,沈倾衣不防,长剑竟被生生劈作两段。
“手刃!”沈倾衣惊呼,右腿上早中一剑,踉跄倒地。他虽听闻莫凡在十三岁就使出过“手刃”之技,却一直以为那是个偶然。不料两年以后,莫凡竟已将“手刃”运用自如。他脑中浮现出那句被多次提起的评语:“一个武学奇才。”
莫凡见沈倾衣倒地,心中就是一喜,一把拉过东方红:“红姐,我们走。”
东方红犹如身在梦中,任他拉到房门口,却忽然站住了。莫凡急道:“怎么?”
东方红挣脱了他的手,又一步一步走回房中。她整个人都在发抖,一步步走得那么艰难。她走了几步,说道:“我们不能走。”
莫凡几乎要哭出来了:“为什么不能走?你难道不想从此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
东方红咬着牙:“想。可,大哥对我恩重,我岂能扔下他和冰宫。何况你忘了冰宫的理想了吗?我这一走,可要惹出好大的麻烦!”
莫凡一静,“理想”?那个伟大得沉重无比的理想,叫人一想起来就要窒息。从不知道所谓的“牺牲”是什么感觉,今天临到自己头上,才体会到那种无奈与不甘。
“为什么……”
东方红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很久很久,方才说道:“太迟了……”
神堂张灯结彩,热闹之至。几百名贺客把神堂挤得满满的——其中大多倒是深海殿中友协声名的人,只有少数是别处来道喜的使者,而冰宫的人,连上新娘,统共只有三个。
莫凡在婚礼开始前就喝得大醉,踉跄着跌进神堂,被沈倾衣一把拖住,疑惑道:“你醉得这个样子,等一下怎么送亲?”
莫凡没心没肺地笑着:“呵呵呵,我若不醉,却才要误事呢。”他仰着脸,让那两行清泪沿着鬓角流下去,“你认为,我可以把红姐亲手送到……那个男人手里?”
沈倾衣一怒,摔开他的手:“你怎么回事!这么多年的训练怎么没点长进?就这么难抛难断!”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听着,一会儿若是出了什么乱子,我跟你没完。”
两人正争执着,却听得喜娘叫唤:“你们怎么还傻着?时辰就快到了。”
沈倾衣应了一声,忙把个莫凡连拖带拽,站到送亲队伍里。
唢呐声忽起,悠悠扬扬仿佛穿破了所有的前尘往事。东方红在喜娘的搀扶下,缓步走入神堂。莫凡愣愣地跟在后面,木然地说些吉祥言语。
东方红忽停了停步子,微侧着头,低低地道:“你别这样,我心里难受。”
莫凡一时就愣住了,别这样?那要我如何?莫不是拉着你不放说我喜欢你你不要嫁?
圣父——今天的新郎,早在等着了。东方红走到他面前,喜娘忽地退开,把东方红的手交给莫凡。
莫凡全身一震,这才想起,自己还要代表冰宫,把东方红“托付”给圣父。
圣父似没看出他的异样,笑着道:“东方姑娘不嫌鄙陋,下嫁在下,可这聘礼在下还没备上呢。”
人鱼公主笑盈盈地接口:“师父的婚事,岂能简慢?深海殿虽小,却也不至于困窘至此……”她拍了拍手,便有十二名侍卫搬来六只箱子。
那六只箱子放在堂上,不待开箱,便已满室生辉。细看那箱子,却是各色珍珠穿成,单这六只箱子,已是无价之宝。
侍卫将六只箱子一一打开。第一箱是一株珊瑚,光彩夺目,足有半人高;第二箱式诸般首饰,钗环镯佩,一应俱全,皆是玳瑁镶饰;第三箱是衣履等物,看虽寻常,细观才发现竟全是江湖第一绣女,人称“针神”张盼盼的手笔;第四箱是几件珍奇古玩,一望便知是非常之物;第五箱更是贵重,竟是满箱字画卷轴,俱是名家真迹。
第六箱却不曾当众打开,圣父只轻轻对莫凡道:“这里面便是轮回草,此处打开,多有不便。”
莫凡满脸惨痛,挑了挑眉毛:“你当我红姐是那秦楼楚馆内侍酒唱曲的女子么?只要你出几个钱,便能买了去?红姐下嫁于你,你拿出这些来,叫人怎么想她?”
圣父倒并不生气,只是满不在乎地一笑:“莫公子说笑了。在座诸位都是通达君子,不至于这么多心吧?”
莫凡听到“通达君子”四字,胸中怒意一涌,他本已喝醉了酒,此刻酒意发作,索性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说笑?我他妈和你说笑!你们这些、这些‘通达君子’,只当什么都是能用利益来交换的!你们可把别人当个人?”
他一怒之下,伸手便按到了腰上,凭无痕之利,也许能击杀这圣父于当场吧?他手指已按动剑簧,手腕微微一抖,那剑就带着一点淡淡的模糊的轮廓,跃匣欲出。
就在这将出未出之际,那圣父若不经意地一屈指,弹出,就有一股大力撞在无痕之上,震得莫凡连人带剑后退一步,那剑“呛”地一声回入剑匣。
莫凡昂着头,一缕绝艳的血自他嘴角缓缓淌下,脸上全是伤心悲苦的笑。那雪白的脸上一条血线蜿蜒,这一丝诡异之美使他的容颜显得清俊已极。
东方红隔着红盖头,却也知晓了事情大概。她伸手让莫凡握着,柔柔地道:“莫胡闹了。”
莫凡不语,一任那鲜血自下颔滴落,打在东方红的手背上。东方红手上微微一烫,心头却如同刀剜,强自克制着,又说一遍:“凡,莫胡闹了。”
贺客们早被这血溅华堂的一幕给惊呆了,此刻方渐渐地回过神来,开始议论纷纷。
莫凡低下头,拭去嘴角的血同眼角的泪,再抬头已是淡淡笑容,他把东方红的手放在圣父的手心里,含笑祝道:“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另一只手的手心,已被指甲刺穿。
沈倾衣事后倒没责怪他,只说还要在这里留几日,让莫凡控制自己。莫凡苦笑,控制自己?控制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醉吧。
在这一点上,唯一的知音却是小骗了。这小丫头每天带一坛子酒来,陪莫凡从清晨喝到午夜。
她不提人鱼公主这个身份,莫凡也就懒得问。有一次随口说了句:“早不告诉我你是人鱼公主,诚心骗我啊。”小骗笑嘻嘻地回答:“谁让我的名字就叫小骗啊。”
这小丫头就是这样,总是笑嘻嘻无忧无虑的,仿佛她另有一个名字叫“快乐”。
这天小骗却破例让莫凡清醒着。她说:“东方姑娘……要见你,算是告别了吧。”
告别?莫凡一愕之下,这才想起今日已是启程回冰宫的日子。他起身向外走去,装作满不在乎地笑道:“你怎么还称呼她‘姑娘’?也不叫一声‘师娘’?”
小骗一呆,脸涨红了,忸怩道:“师父他……练的是‘赤子’心法,不能有夫妻之实。再说,东方姑娘也不是心甘情愿地嫁过来……不算什么夫妻。”
莫凡明白小骗是在安慰自己,一时无言可答。呆怔间,早有侍者把他带进了一间装饰华丽的屋宇,想是东方红所居,然后便悄悄退去。
莫凡站在那里,只觉得手足无措,一双手竟不知放在哪里才好。忽然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响起:“凡,你来了?坐。”
莫凡抬眼,一个淡妆女子正从后堂走出,依旧是红色箭衣,只是那衣裳下的脸儿已憔悴了好多。
两人就那么怔怔地看着,恍如隔世。良久,莫凡才镇定了口气:“你可……可好么?”
东方红抿了抿唇,微笑道:“好。这里生活很闲适,比过去亡命江湖安稳得多了。他……他也待我很好。”然而这几句话说完,那眼泪早流下来。她一面伸手揩拭,一面强笑道:“你看你一来就把我给招哭了。今天不能掉泪,我还有好些话交待你。”
莫凡咬着牙,强迫自己不哭出来:“红姐你说。”
东方红凝眸看他:“答允我,在冰宫好好地,不要因为我的婚事记恨大哥。”
莫凡几乎咬烂了嘴唇,此刻一字一字地挣扎出来:“我听红姐的。”
东方红的下巴剧烈地颤起来,她别过头去:“你走吧,倾衣在外面一定等急了。”
莫凡站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门边又突然折回,痴痴地望着东方红。他知道这一别已万难再见,纵然再见也已隔了万水千山了。就因为知道得清楚,便愈难割舍。
他猛地冲上几步,抱住东方红,把头埋进她的臂腕,把自己的哭声闷在她怀抱里。
东方红一直仰着头,任由他抱着哭着,许久,一滴清亮的泪珠缓缓滚落,溅碎。
目送着莫凡离去,东方红忽然听到一声长叹。她猝然回头,见是圣父正一脸讥诮地看着她:“真是感人哪。我知道你是为了冰宫才嫁给我。只是,冰宫就值得你如此牺牲?”
东方红冷声道:“冰宫如何,怕不用相公操心。相公还是干正经事去吧。别为这些事情劳了神。”
圣父一本正经地做了个揖:“多谢娘子关心。”他的话里添上些嘲弄,“只是娘子是否明白,冰宫,不过是用轮回草维系起来的一个童话罢了。”
东方红瞳孔骤一收缩,失声道:“难道真是……”
圣父一笑,故作正经地答道:“娘子所料不错。”
东方红失神良久,方从嘴边逼出一个讥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