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凡看着卫公子:“原来你初遇夫人时就已想到今日。你真是叫人看不透。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卫公子倦怠地笑着:“哦?这话怎么讲?”
莫凡说道:“你竟忍心逼死夫人,实是大出我意料。”
卫公子道:“她杀了这么多人,若不杀她,临鸾岂不要大乱?”
莫凡冷冷一笑:“哦?她这么一闹,再由你安抚人心,真真是好算计。”
卫公子呵呵笑了起来:“可你冰宫经此一乱,必定有大批怕事信徒纷纷散去。你又当如何呢?”
莫凡仰了仰头:“十日后,你我城门决战。”
卫公子微笑赞道:“好胆色。多少年了,没有敢向我挑战。这一战你若胜了,我栽这么一个大跟头,自然只得走人;可你若败了呢?”
莫凡淡淡一笑:“这不必劳公子费心。”转身便走。
舒恒那裹在白衣中的稚弱身子,掺杂了嫉妒的仰慕如暗流般在心底涌动。“莫......公子!”
莫凡微微侧头:“怎么?”却不停步,越走越远。
舒恒一急,便追了上去,一面追一面叫道:“顾先生的大仇还有这许多百姓的性命,就这样算了么?”
莫凡停步,扭头,目光中寒意凛冽:“你若还要如何,那请你自己去做。我绝没有为他们报仇的想法,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冰宫的利益。”
舒恒听到他说出这番话来,大觉意外,大声道:“你难道不是冰宫的人吗?你就这样放过这些屠戮冰宫信徒的混蛋?”
那些武士见莫凡杀了阿莲,早已慌了手脚,哪还有胆子杀人,只立在庭院里簌簌发抖。此刻听见舒恒挑唆莫凡来杀自己,更是惊慌。也不知是谁带的头,都向会馆后门逃去。
舒恒仗剑便要追去,才追得几步,又停住了步子,转头看向莫凡。
莫凡冷笑一声:“怎么不追了?”
舒恒嗫嚅着:“我武功不济,追上了也没用。你……你能不能……”他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底下的话来,莫凡失去耐心,扭头便走。
舒恒跟着他往前走去,走了数十步,忽然涨红着脸低声道:“你能不能……教我武功?”
他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来,不想声音太低,莫凡却没有听见,随口反问他:“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舒恒只当他存心羞辱自己,不禁羞怒交加,又不好发作,只得继续一路跟着。
莫凡被他跟得烦躁起来,转身道:“也是跟我一般年纪,怎么就这么没出息,老缠着人家做什么?有种的自己把功夫练好了……”
他话一出口,便即自悔失言,立时立住了脚,回头去看舒恒:只见他脸色一时铁青,一时惨白,一时通红,倒似川剧中的变脸一般。莫凡想笑又拼命忍住,那表情自然十分奇怪。
舒恒看在眼里,自然当作莫凡在嘲讽他,沉着声音道:“莫凡,你记住,终有一日,我要练成绝世武功,与你一分高下。”
莫凡虽知是自己出言讥刺不对,但年少气盛,哪受得这样挑衅,答道:“好!”这好字刚出口,便听到一个女子声音在高叫:“小凡儿!小凡儿!”
莫凡脸色一变:“是小仪儿!”展动身形,向发声处掠去,哪里还顾得到舒恒无比难看的脸色。
他和傅子仪做了这几个月“夫妻”,虽仍不忘情于东方红,对傅子仪却总有一种温暖的怜爱。每日一身疲倦风尘地回去,有这个记忆全失天真烂漫的少女说笑解闷,也让莫凡心中暖暖一动,这样干净明快的生活,也很美好吧。
莫凡一路急奔,转过酒楼,掠过瓦房,跃过石桥,转眼便到那声源处——自己的居所。傅子仪正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口中高叫:“小凡儿,你在哪里?”
傅子超在她身后快步追来:“妹妹!跟我回家去啊!你不认识哥啦!”
莫凡纵身一跃,落在傅子仪身旁,一手揽住她的肩,一手按在无痕上,看着傅子超错愕的神情,冷然道:“傅兄,你这是做什么?”
傅子超一时答不上话来,半晌才道:“妹妹整日一个人在这里,莫公子又忙,没时间照看,我怕她出事,所以想带她回家住一阵,等莫公子闲了在家时,再送来。”
莫凡冷峭一笑:“哦?说得可多么动听?卫公子利用夫人让临鸾动乱,我原还只以为是坐收渔利,原来是一石二鸟呢。”
傅子超阴沉着脸道:“这话怎讲?”
莫凡把嘴一撇,道:“这一闹,既长了卫公子声望,又牵绊住了我,好让你把妹妹带走,以后若要有什么举动便不用投鼠忌器,是不是?”
他这夹枪带棒的一番抢白,傅子超听了岂有不恼的?但他在卫公子门下多年,涵养被□□得极好,面上丝毫不见怒色,不紧不慢地说道:“莫公子若一心要往岔道上想,我也不能替家师分辩什么,只是妹妹记忆全失,难道身为丈夫你就不担心着急,不想把她治愈么?”
莫凡带些怜惜地望向傅子仪,只见她小鸟似地瑟缩在自己怀里,两只眼睛里泛起一层水珠,脸蛋儿骇得惨白如纸,颤声道:“他……他……他……”一面用手指着傅子超,一面说道:“他吓唬小仪儿,他说小凡儿不要我啦,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要小仪儿跟他回家,小仪儿不肯,他就拔刀子吓唬我……呜呜……”她心中想是害怕之极,此刻忍不住抽泣起来。
莫凡横了傅子超一眼,眼中杀意一现。傅子超一惊,一股寒意已迫在眉睫,他向后疾退,同时抽出两把匕首,护住要害。凝神细看,这才发现有一道淡淡剑影在眼前晃动。傅子超虽曾听说莫凡的无痕几乎无影无形,但不料竟神异至斯,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莫凡挥剑纵横,他在冰宫苦练五年,以“暗夜冥风”心法为本,曾修习不少名家剑术,种种气象熔于一炉,这剑法就分外飘忽。
忽如大江东去慷慨壮烈,忽如小溪出山百转千回,忽如大漠飞鸿宏伟豪迈,忽如江南春燕轻灵妙曼,忽如山鬼晨吟,琼妃暮泣,忽如桃之夭夭,其华灼灼……
傅子超眼中瞧来,这种种气象又全然是——杀气。他两柄匕首上下翻飞,白光耀目,却也只能勉强支持。
只听“叮”地一声,一把匕首已脱手飞出。傅子超见无痕直刺而来,原本缥缈的剑影里挟了一层黑气,顺手便用另一把匕首挡了一下,不料这时莫凡左掌劈出,掌缘飞出一道黑气,正击中傅子超胸口。
他眼前一黑,喷出一口血来,一交坐倒在地。莫凡无痕一振,将他的匕首击飞,指住他咽喉。
傅子超恨声道:“你杀我呀!为什么不动手!”
莫凡手上缓缓加劲,傅子超咽喉上沁出一粒粒血珠来。然而他忽然住手:“我不能杀你,看在你妹妹分上,我也不能杀你。”他剑尖一晃,点中傅子超眉心。傅子超脑中一晕,便昏了过去。
莫凡收回剑来,向傅子仪道:“坏人已经被我打倒啦,不用怕了。”
傅子仪“唔”了一声,紧紧拽住莫凡的手,怯怯地问:“小凡儿会不会有一天不要我,抛下小仪儿一个人呢?”
莫凡温颜道:“不会的。我们是夫妻啊。”话一出口,自己也一惊:什么时候,“妻子”已和这个女孩儿连在一起了?
傅子仪不解地问:“‘夫妻’是什么呀?”
莫凡笑着抚摸她的脸:“‘夫妻’,就是永远在一起的人。”
傅子仪扬起脸来,笑容甜美之极,满脸稚气的喜悦:“永远在一起的人?”她停了一会,又说道:“小凡儿对小仪儿好,小仪儿也要对小凡儿好……”
莫凡心头大震,这句话,是自己怀着恶作剧的念头随口说的吧。她竟然刻骨铭心地记着,还把它当作人生准则来奉行。
他低头看着傅子仪明丽的脸儿,寻思着,到底要不要设法医治她,让她恢复记忆?她恢复记忆以后,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眷恋自己?抑或站到兄长那一边,与自己为敌?
他转了转念,还是问道:“小仪儿,你想知道自己过去的事情吗?想知道自己是谁吗?”
傅子仪茫然道:“过去的事?过去的事里,有你吗?”
莫凡愣了一愣,涩然道:“没有。”
傅子仪摇着头轻笑道:“那,我不要知道了。”
“连你是谁也不要知道吗?”
傅子仪展颜一笑,说不出的温柔可爱:“你说过的,你是小凡儿,我是小仪儿。那么,我就是小仪儿了。小凡儿给我起的名字,我喜欢。”
莫凡听着她这几句话,只是呆怔在那里,自己还没回过神来,眼泪早流了一脸。
傅子仪摇晃着他的手:“小凡儿,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莫凡怔了怔,抹抹脸,一字字,郑重地说:“可是,你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人生,我不能把我的世界强加给你。”
傅子仪只是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半晌才回答:“你那么说,总是为我好。我听你的。”
莫凡把她搂在怀里,暗想:“她恢复记忆以后,还会这样信任自己吗?那个天真可爱的小仪儿,会不会就消失了?”一时间心绪如潮,难以自己。他听见怀中的人儿说:“只要……你高兴……”
红姐嫁后,莫凡再也没流过泪,但此刻,在这少女面前,他第二次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