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萧索枯淡,无尽的倦怠颓废,又是……无尽的温润慈悲。仿佛在洞悉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毛孔后,寂寂一叹;仿佛是经历了千年万年历史与岁月的冲刷后,留下的残垣断壁无言地诉说;仿佛是在告诉你,这场生命就如水中的月影,凡世种种总还是一个空。
那眼睛无声地嘲笑着你的执,你的痴,你的贪与嗔,那双眼睛把你所珍视的一切统统看得分文不值,那眼睛抽空了你所有的思想,只剩下惊骇与膜拜——一如在卫公子倾城倾国心法之下。
莫凡的手在抖。从前无论遇到何等危境,他握剑的手从来都稳定如岩石。可是这一次,不但他的手在抖,他的心也在抖。
难道,这世事,真的就是空么?一个个人,一个个生命,来了又去了,当真是被时间的洪流洗过,不曾带走半点“真实”?他拼命要想出点什么来对抗那空荡荡的恐惧。可是那空茫洗去了冰宫,洗去了江湖,洗去了剑,洗去了恩与怨,甚至连深埋在心底的红姐,也被洗得面目模糊。
依然没有。没有什么可以抵挡,没有什么可以依托。
莫凡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眼前无数影像旋转。渐渐地那些影像连成一片,模糊成光幕,那么不停地转,不停地……轮回。那些模糊的光幕却又渐渐幻成具体的影像,演示着生与死,真与幻,过去与未来,种种传奇与种种平淡。
莫凡仍是呆呆站着。所有的热血所有的侠骨所有的丹心所有的柔肠,到了这里,全是光幕上那一片苍白。莫凡忽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人和事,全如纸样子般单薄无力。
他倦怠地把眼一闭,就要任自己倒在这一片虚空里。手里的无痕坠落。他下意识地半空抄住,下意识地划出一剑。无痕本无影无形,更谈不上什么剑光。但那一剑,却突然间把莫凡的心照得一亮。
就算万象皆空,我的心却不是空。我快乐过悲伤过愤怒过悔恨过,哪怕没有结局,那都不是空的。纵使时光把我淹没,纵使我在岁月的长河中不曾留下一丝痕迹,我已拥有过生命,带走过回忆,那也不是空的。
此念一起,莫凡的心顿时平静下来,继而感到一阵疲惫,自己为了对抗这“虚空”竟已心力俱疲。他没能把眼睁开。
——他居然就在这密室中,“流年暗换”阵里,留个傀儡环伺下,睡着了。
醒来眼前是一片光亮。莫凡睁开眼,自己居然出了模式,正躺在客栈房间的床上。他欲起身,但疲倦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身子酸软无力,右臂更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想是弄出了些声响,黑炭老人推门而入,俯下身来查看:“你小子这么快就醒了,倒真是出人意料。”莫凡勉强睁开眼,道:“我……怎么了?”
黑炭老人侧头看了他半晌:“老头子活了几十年,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知道么,你居然在睡梦中使剑,对抗那‘流年暗换’阵法。”
莫凡一愕,茫然道:“啊?我……有吗?”
黑炭老人白他一眼:“我还骗你不成?!你在阵中支持了整整五天五夜,终于不支倒地。本来你定会被那些傀儡乱刀分尸,可这阵法以机括引动,开动了五天五夜,机括力道已尽,那些傀儡便恰在你倒地时停止了。你的小命就这么捡回来了。”
莫凡皱眉苦思,脑中却是一团空白,当时的情景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黑炭老人道:“你还真是个……武学奇才——这阵法,你算是破掉了。”
莫凡大喜:“你……你答应给小仪儿治病了?”
黑炭老人点点头。莫凡笑道:“多谢……”他心头一阵轻松,一块大石终于落地,然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惊而起:“你刚才说,我在密室里有五天五夜?!”
黑炭老人含笑点头:“是呀。”见到莫凡又是愤怒,又是急切的样子,便续道:“怎么?误了你和卫公子的决战啦?我记得还有一天呀。”
莫凡瞪着眼,大声道:“可我现在这种状态,怎能和人决斗!”他吐了口气,声音略微平静:“你为了相助卫公子,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黑炭老人冷冷一哼:“这可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停了停,从怀里掏出一丸药来,扔到莫凡面前,“这是我墨香一脉的秘传药丸,于恢复元气大有益处,你吃不吃随便。还有,我再说一次,卫公子,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他玩世不恭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种掺杂了怜爱的敬佩:“即使不用阴谋,这个世界上他得不到的东西,怕也有限得很呢。何况,他对于每一场决斗都看得极重,绝不容许让别的东西来玷污剑客间的对决。”
莫凡愕然无语,终究还是把那药丸服了下去,果真顿感精神好了些,再运一会内功,更觉四肢渐渐有了力气,方才的疲惫无影无踪。他面色有三分尴尬,三分惭愧,向黑炭老人道歉:“对不起之至,在下误会了老先生,多谢老先生赐以灵药。”说着拱了拱手。
他虽自知有错,但这道歉却也不是完完全全地出于真心,不过情面而已。黑炭老人哼了一声,竟不理会。莫凡呆了片刻,见他毫不理睬,怒意徒生,若不是要求他给傅子仪治病,早就恨不得把他脑袋砸扁。
又过了片刻,黑炭老人才道:“咦?你怎么还不走?”莫凡愣了愣,说了声“告辞”便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道:“小仪儿呢?我要是走了,她怎么办?”
黑炭老人道:“她?她自然要留下。我不是要给她治伤么?”
莫凡又是一愣,虽说有理,但让他把小仪儿留下,却是一万个不放心。若自己也一起留下吧,又要误了与卫公子之约。想来思去,只得道:“那,你让我跟她告个别。”
黑炭老人皱起眉头:“你小子还真啰嗦。”说着便出门去。
莫凡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暗想着要怎么跟小仪儿说才好。她会不会哭闹,会不会伤心难过?刚打了几句腹稿,那房门怯生生地吱呀一声,一个少女探进头来,正是傅子仪。
莫凡的腹稿灰飞烟灭,只是轻轻、轻轻地唤:“小仪儿。”傅子仪慢慢推门,走进来,怔怔地只管望着他,忽然“哇”地一声哭了,抽抽噎噎地再止不住。她一下扑进莫凡怀里,把泪脸在莫凡胸膛上蹭着。莫凡用手抚着她的头发,一句话也不说,只那么抚着抚着。
好久好久,傅子仪才说道:“我……又见到你了!”这话里还带着哭腔,脸上却已绽开笑了。莫凡捧起她的脸,微笑道:“又不是生离死别,值得这么哭么?”
傅子仪的指尖从他胸膛抚上去,爬过脖子,下巴,嘴唇,鼻子,直至眼睛,眉毛:“你在那个密室里呆了五天,我以为你……不会出来了。”她似又欲哭,但还是微笑着道:“我真傻。你说过我们是‘夫妻’,是永远在一起的人,那么,我们当然不会分开的。”
莫凡微感窘迫,当此情形,这离别之语怎么说得出口?但又不得不说。他犹犹豫豫地开口:“小仪儿……我有句话跟你说……”
傅子仪面上一阵嫣红,低下头去,不胜羞态。莫凡知她误会己意,更加困窘,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自艾自怨:我这是怎么了?这么婆婆妈妈的?把心一横,一句话冲口而出:“我有事要跟你分开一段日子!”
傅子仪一怔,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泪水渐渐涌起,扁嘴道:“你不是说过,我们是‘夫妻’,是永远在一起的人?难道你说的,都是哄我的?”
莫凡柔声道:“我有事情不能耽误,要即刻赶回临鸾,你乖乖地留在这里治病,好么?”他目光更温柔缱绻,“我很快就回来接你。”
傅子仪垂下睫毛,轻轻地回答:“你每次离开我的时候,都是这样说的。你放心好了,我会乖乖的,等你回来。”
莫凡见她神色凄楚,一滴泪珠儿便挂在睫毛下,摇摇欲坠,却强自忍住,不由地心一软,吻了吻她的额头,说了声“我走啦”,便快步走出门去。眼角瞥见傅子仪张着嘴,两手向前伸出,似乎要触摸他的背影。
走出几步时,身后传来那熟悉的呼喊:“小凡儿,你要快回来呀!我等你回来!”
莫凡心一下剧颤,蓦然间如同一阵巨大的热潮扑上身来,轰轰雷鸣在耳边响着,眼中所见的,耳中所听的,都异常渺远。听到这喊声的瞬间,竟是——惊心,动魄。
莫凡纵马疾驰,临鸾城的影子在远天处一点点清晰,那些缭绕着的晨雾也渐渐退去,如同雪水消融。
在城门上,“临鸾”两个字清晰可见时,莫凡提缰,勒住马,在晨间虽尚温柔,却已有些初冬的冷肃的风中静静驻马不前。
所有纷繁牵绕的念头都已被忘却,唯一记得的,只是剑。还有那一剑划开的空灵清远。
然后,他看到一个白影,飘摇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