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鸾城外是一片空旷的原野,空旷得有些荒凉。风还是初冬那略带些温柔的冷风,荒草还是那一片萧疏枯索的摇曳。水灰色的天如同一幅泼墨,肆意着把那抑郁的颜色向四周漫开。一片白影在水墨色里穿行,纤尘不染,仿佛人世最初的纯白。
莫凡下马,松开了缰绳,任由马儿在原地打着响鼻。他自己却一步步缓慢而稳定地迎向那白影。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他默默测算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测算自己无痕一击的最佳范围。在两人相距二十步时,他停住了脚步。
白衣振风,卫公子的面容影影绰绰,但那一双眸子,却无比清晰,无比清晰地……看着他。两人就那么默默地对视,口里呼出的白气,只有一丝影儿,便在两人间化了。
莫凡感到无痕在背上轻轻战栗着,金属的冷硬磕着他的背脊,心也是一阵阵战栗。那却不是惧怕,而是盛满了胸臆的兴奋——眼前这个人,就是威震江湖近二十五年的卫公子么?自卫公子出道,江湖上就再没人能与之相抗,但今日,自己却有机会能跟他对决!
他的手心有些潮湿,凝目仔细看向卫公子。卫公子脸上的神情依然是淡定如昔,只是又似乎掺进了一点……妖魅。他的唇角向上牵起,似笑非笑,神异的目光看得人心头一滞。莫凡向他眼内深深看去,清亮的瞳仁,却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洞,把一切都吸进去。
莫凡身上一阵发冷,心中隐隐约约地想着:这莫不是他的“倾城倾国”心法呵?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妖魅?他不自觉地缩了缩肩。
卫公子忽然低低地笑了,面上妖魅之色愈重,他轻声念道:“倾城倾国已倾心……”十指忽张,指尖射出丝丝剑气,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他把两手向外伸去,那网也渐渐变大。那些咝咝作响的剑气仿佛要被拉断似地,剧烈地颤动起来。
莫凡一惊,猛然想起曾听红姐描述过卫公子与宫主叶七那一战,卫公子将“倾城倾国”心法催至最高境界时,那诡异莫测的剑网。他在心底狂叫,如若让卫公子出手,自己有败无胜!可是,在卫公子“倾城倾国”心法之下,莫凡只感一阵巨大的压力,他无力出剑,无力!
心被挤压着越跳越快,渐渐飞高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体。卫公子隐在剑网后的那张脸渐渐隐去了,幻化为一种模糊的神圣与庄严,要你不由自主地膜拜服从。
不,不,不……莫凡无意识地喃呢着。本来他该是抗不住这“倾城倾国”心法的,可此刻他居然还勉强支撑着,他也不知到底什么是自己的依持。就在他的坚执即将破碎的时候,背后的无痕为劲气所激,忽然自行飞出匣来。那股寒意叫他脑中骤一清冷。他跃向空中,顺手抄住无痕,一剑刺出。
那一刹,莫凡甚至清楚地看到卫公子脸上现出一种极复杂的表情,似乎是恼怒又似乎是愉快。他心中微觉讶异,一支剑却还是破开天幕刺了过去。
但闻“铮”地一声微响,剑网中弹出一道剑气来,撞上无痕剑尖,把无痕带得一斜。莫凡心绪一乱,在空中踏出一步——这是沈倾衣的绝技“凌波”,莫凡闲时曾学过一点,虽不能如沈倾衣在空中翻身错步,踏出这一步还是可以勉力做到的——无痕换了个角度刺出。
他在最近两年苦修“暗夜冥风”心法,渐悟武学至理,出手不再拘泥于招式,无痕又无影无形,他这一剑刺出,实是难测难防。可卫公子只是手指微微一动,又一道剑气弹出。莫凡只觉剑尖一股大力涌来,他本凭虚而立,这时再也立不住,向后便倒。好在他应变也快,顺势翻了个筋斗,恰好落在地上。
尚未反应过来,莫凡便觉手上一空,无痕已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个朦胧的影。卫公子忽然跃起,接住那无痕,顺着剑势转了半圈,一剑当空直下。
莫凡毕竟才十五岁,定力欠佳,顿时慌了手脚,一面往后退,一面劈出两势“手刃”,盼能阻住这一剑。可是,真的还能阻住么?
莫凡仰头喝了一口酒,把自己的身体贴在冰面上——这是一个月后的冰宫。当他回想那一场决战时,心绪依然不能平静。他闭上眼,眼前却还是那一剑的绝世光华。
真的是……绝世光华呀。那样的明亮,几乎要把人的眼睛都刺瞎,就突然在水灰色的天幕上一灿。那光芒照得整个天地都通透起来,犹如琉璃堆成的幻梦。莫凡看到卫公子的脸上绽出一个奇异的笑来,笑里满是稚气与温馨。
莫凡惊得说不出话来,任由掌缘飞出的黑气在那剑光下消解。卫公子轻轻落地,脸上还是那奇异的笑。莫凡听到他轻轻唤着一个名字,依稀是……婼,婼……
无痕在卫公子手中如同天外飞龙般神异莫测,莫凡只是一次次用“手刃”略阻一阻,旋即后退。于是那空旷的原野上,便开始了一场追逐与纠缠。无痕便如一个摆不脱的影子,无论莫凡怎样抗拒,仍是紧紧地缠住他,似乎要这样纠结千年万年。
人世间竟可以有这样的剑法。莫凡找不出词语来描述它,甚至到了一个月后的现在,一想起那剑法,他脑中便会一片空白。人世间、竟可以有这样的剑法。这是他唯一能说的话了。他又一次把酒浇入口中,倦倦地想,也许,那无痕真正的主人该是卫公子吧。
一剑划向莫凡的咽喉,莫凡微微后仰,那冰冷的剑刃停在他咽喉上。莫凡心里突然一阵轻松,这就结束了吗?是这样,结束了吗?
他甚至什么也没有想。无论是红姐,冰宫,还是小仪儿,原以为总该有些眷恋,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想,只等那冰冷来划破他的血管。
那时,他是没有力量去思考了。现在,也是一样。卫公子的那一剑,把他所有的力量都夺去了,再没什么可以支撑起这个沉重的生命。
那时卫公子却也仿佛大梦初醒,只管愣愣地望着他,脸色数变,一会儿温柔一会儿失落一会儿气恼,最后仍是他惯有的淡定。“我十五年没有出剑了,今日此剑为你而出,你也足以自傲了。”他仰头笑了笑,“想不到在我‘倾城倾国’终极心法之下,你居然还可以出手一击。当真是个武学奇才。”
他那么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仿佛忘记了他的剑还架在莫凡的脖子上。莫凡淡淡问:“你不杀我么?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卫公子凝视着他:“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再对我出剑。那便是你找到自我之时,我等着你。”
可是,那一天,还会来吗?身下的冰凉浸透了骨髓,但莫凡的手指却更冰凉,这样的手,还能握剑吗?这样冰冷,僵硬,无力的手?
卫公子真的没有杀他,把无痕往莫凡背后的剑匣里一插,便转身离去。那片白影已经飘尽,莫凡却仍是怔怔望着。很久很久,才忽然明白,这就结束了,自己……败了。
“那便是你找到自我之时。”莫凡想着这句话,苦笑,自我?自己还能有自我么?冰宫的那些沉重如一张网把他困住,他如何破茧化蝶,追寻“自我”?没有自己,只有背负着的生命。也许,这一生,就是为了红姐,为了宫主,为了冰宫,那么如露如电亦如梦地过去。
莫凡又喝了几口酒,渐渐有了些醉意。忽然有人夺过他的酒壶,将剩余的酒淋在他脸上。莫凡怒意徒起,勉力睁眼一看,那人却是沈倾衣。
“你!”莫凡支撑着身子坐起,“你发什么疯?”
沈倾衣手一松,那酒壶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冷冰冰地看了莫凡好久,道:“醒了没?”
莫凡往冰上一倒,懒懒地道:“关你什么事?”
沈倾衣道:“你自从与卫公子决战归来,就在自己屋里待了一个月,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是醉着就是喝酒,小小年纪有什么想不开的?!”
莫凡依旧懒懒的:“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沈倾衣默然半晌,想是气得说不出话了,终于一跺脚道:“今夜是大年三十,宫中有一场盛宴,夏先生要敬你酒呢。”
莫凡莫名其妙:“那又如何?”
沈倾衣深深地看他一眼:“那酒,可不是寻常喝得到的。”他又轻轻一笑:“劝你少喝两杯,等着那时给人灌吧。我的莫大英雄。”
莫凡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又不是不知。我一战之败,致使冰宫不得不撤离临鸾,宫主不治我的罪已算开恩了,我哪里敢称‘英雄’?”说罢把手脚摆开,摆成一个“大”字,分明是下了逐客令。
沈倾衣微微笑笑,竟不在意他的无礼,径自走开了。
莫凡用手摸索着冰面上的纹理,思索着沈倾衣的话,那话里似有点什么东西,但是……难道说……莫凡把头用力往冰上撞,再怎样的疼痛也唤不起他对这世界一丝的真实感。
门外有侍者唤他:“莫公子,晚宴要开始了,宫主请你赶快过去呢。”莫凡不答。门外那人的声音更见焦急,“莫公子!莫公子!”
莫凡厌恶地把头埋在手臂间,为什么,不就这样让我沉埋下去。
门外的侍者推开门——那块装有滚轴的冰,见莫凡躺在地上,不由一怔,连声催促:“莫公子,宫主让你快去呢。”
莫凡抬起头来,冷冷扫他一眼。那人不禁往后退一步,口里支支吾吾地道:“莫……公子……”
却听莫凡冷声道:“我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