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七也是老于江湖,虽说万没料到这么一天真的小女孩也会骗人,但只微微一惊,不曾乱了阵脚。一闪身避过那一记偷袭,一面信手拆解,一面道:“公主如此不顾信义当面相欺,不怕损了深海殿的名声?”
小骗“阴谋”未能得逞,却不惊怒,嘻嘻笑道:“骗人有什么——你忘啦,我的名字就叫小骗啊。”她一面说一面将黑白双索向叶七劈头劈脸地打去,索上招式渐趋劲急,她的语声也渐渐转急:“再者说,我这点小小伎俩,跟你们的勾心斗角比起来,又算得什么。”
她说了这几句话,两人都不再言语,只管闷斗。小骗黑索上的功夫叫做“游刃有余”,恰与那白索的“苦海无涯”相对,合起来唤作“阴阳索”。这功夫精妙是精妙的,但小骗功力尚浅,哪里是叶七的对手?若非叶七一再忍让,凭他数十年苦修的“冷叶刀”,十个小骗也了账了。即使如此,这一程苦斗下来,小骗也已汗湿重衣,娇喘微微。
莫凡坐在舱内,先时还听见写动静,后来好半天不闻一声,不免担心起来,忍不住一推舱门便上了船头,见小骗正与叶七相斗,叶七一记冷叶刀已堪堪劈到她肩上。莫凡不及细想,抽出无痕便向叶七刺去。
这一剑凌厉之极,叶七自然而然地撤掌招架。两人交了一招,彼此都是“呀”地一声。
莫凡揽着小骗的腰落回船头,幼时的事全在心间淌过,若无叶七收容,自己也不会有今天了吧?自己是欠他的,可,不能用自由来偿还!
叶七也是想起了往事,冷笑道:“不想我尽心培养你,却是养虎为患——你当真和我动手?”
莫凡眉目一动:“是宫主逼我动手。”他一字字地道,“我只是要做,我想做的事。”
叶七嘴唇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忽然暴躁起来:“你知道什么!你知是个不通世事的孩子!”
一个……不通世事的孩子……莫凡嘴角牵起一丝冷笑,平静地望向叶七:“我只知道,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想同这个冰宫,再这么……同流合污下去!”
“好……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可你别忘记,夜已三更不容许有叛徒存在,冰宫,也不容许有自由的教徒。”叶七静静地叙说,“更何况……”
莫凡带着讥嘲接口:“更何况我已知道轮回草之秘,你们是断断不会容我活在世上的。”
“不错!”叶七沉声喝道。
夜色,仿佛微微一震。所有人都被这素衣男子的气势所慑,没由来地一阵寒颤。那样的杀意与果决,怎么能不让人心寒。
“如果我偏偏要他活着呢!”清脆稚气的女声打破这静谧,“如果,”她重复着自己的话语,“我偏偏要他活着呢?!”小骗抬眼望着叶七,清泉般的眸子里无惧无畏。
叶七淡淡一笑:“十年后,我当会卖公主这个面子。”叶七向不轻易赞人,对小骗这么个小女孩,能说这样一句,在他已是了不得的赞语。
小骗却是个心气最高的,眉一拧,嘴一撅:“何必要十年之后,就是现在,你能从我手下把莫凡哥哥带走么?”
叶七冷笑:“现在呵……你这话说得还早了,若要成为一流高手,你眼下的功夫看来,起码三年,若要与我对抗,我说过了:十年。”话声方落,白影一闪,叶七人在空中,双手青筋毕露,径直抓向莫凡肩头。
莫凡一惊,欲退,可叶七这一抓竟似把他所有的退路封死,既快且狠,不等他回过神来,肩贞穴已被叶七扣住,双臂顿时脱力。浑身却是一阵阵发冷:叶七、叶七竟有这般功力?自己连一招也挡不住?难道、难道他的实力已在卫公子之上?
小骗见奇变突生,不免略一愣神,待她反应过来,莫凡已为叶七所控。小骗又惊又急又怒,黑白双索齐齐向叶七卷去。
叶七见双索来势奇诡,自己又抓着莫凡,行动不便,此时绝不可多做缠斗。只见他不退反进,直向小骗冲来。双索虽长于远攻,但叶七一旦冲到小骗身周,这双索反成了废物负累,再伤不到叶七,反使小骗双手被牵制。
小骗决断也快,立时弃了双索,两掌归一,向外推出,气势倒也不弱。叶七微一敛眉,但见他手掌几下晃动,兔起鹘落,没有人看清这刹那间的变化,回过神来时,叶七已挟着莫凡跃回座船,扬帆而去。
小骗怔怔看着甲板,丹田内气息紊乱,翻腾不已。刚才,那个素衣男子一手制住莫凡,一手如刀向自己劈来,掌缘真的是泛着金属般冷硬的光的,那就是传说中的“冷叶刀”吧。自己连接了三刀,终于还是让他离去了。让他、把莫凡哥哥带走了!
她长吸一口气,海风拂来,触面生疼。她努力压抑着喉中几欲喷出的血,下令:“速速返回深海殿!”
叶七连点了莫凡数十处穴道,方才放开他,扶胸良久,呕出一口血来。莫凡看着按胸大咳得叶七:脸色惨白,仿佛虚脱般无力。微一动容:“你用了‘祭魂诀’?”
叶七从嘴边咳出一串血沫:“是,咳咳咳,不然,咳,哪能一招制住你,咳咳……”
莫凡哼了一声:“不惜动用大损气血的祭魂诀来瞬时提升功力,就为了抓住我,你疯了啊。还要不要命?”
叶七抚胸不答,半晌,略微平定了气息,道:“你知道了轮回草之秘,若不把你抓回来,冰宫必将毁于一旦,咳——”终于压不住伤势,鲜血狂喷而出,多亏手下将他扶住,才没有倒在地上。
竟然这样,竟然这样——莫凡道:“你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你不会不知道——静养一年,才能恢复原先的功力。”
叶七不理会他,由属下把自己扶到内室,临去时吩咐了一句:“好好看着这人,他的能耐你们清楚。”
莫凡漠然地看着身旁几个黑衣杀手,叶七那几指让他全身真气无法运行,可叶七自己此刻恐怕也伤得动弹不得吧。他知道叶七的点穴术迥异常人,若非施术者解穴,穴道绝不会被解开,任凭什么内家高手用真气冲穴,还是妙手神医以药石解穴都无济于事。那么,自己这回是逃不了了。那就回冰宫,且看看命运还要把自己如何吧。
天亮是船已靠岸。莫凡被押下船来。冰宫,依旧沉雄磅礴,依旧叫人目眩神迷。清晨的微光照在巨大的冰块上,折射出淡淡的光晕,恍若峨嵋金顶的佛光。
出乎意料地,叶七竟然若无其事地走入宫门,步伐沉稳,只是面色略显憔悴苍白。半夜静养,他竟已能行动自如。
就像幼时初入冰宫一般,莫凡仔细打量这巨大的冰雕——该是夏先生的杰作吧。所有的牢笼:冰宫,轮回草,迷迭术,都是他一手建起并苦苦维系。这样美的冰宫呵,应该是一个梦吧。只是做梦的人太执着,不惜一切地挽留着梦境。
忽然想起幼时说过的一句话:江湖,是承载梦想的地方,江湖,是梦犹未灭的人。那么,叶宫主和夏先生,就是天生的江湖人吧。卫公子也是。好多、好多人都是。只不过,做的梦不同罢了。
冰砌的街道,朴实无华的房屋,神情安适的行人,银枪银甲的卫士,砭骨的寒气,恢宏的宫殿,一切的一切都如同最初的最初,熟悉又陌生。再走回来的十六岁的少年,已不复六年前的清稚,已能看见那些冰雪也掩盖不住地隐秘。六年来,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冰宫,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冰宫宫殿。巨大儿透明的穹顶仿佛是神灵之手,把一切都笼罩在既定的命运中。冰雪堆叠的王座上,叶七神情冷峻如昔,口中的话语一字字落下:“原夜已三更,首领莫凡,叛教夜逃,依冰宫律令,当处五鬼啖魂之刑,着夏步蝉行刑,不可念及旧日交情,有所懈怠。”
“五鬼……啖魂么?”莫凡慢慢冷笑起来,此术也类似于“迷迭术”,教人失去灵魂,成为行尸走肉。只不同于迷迭术施展时使人沉迷欲醉,受“五鬼啖魂”之人必将痛苦难当,生不如死。“宫主果然还是不死心啊。”
叶七脸色微微一变:“你还有什么话说?”
莫凡冷笑:“宫主点了我数十处穴道,我自是无话可说,任由摆布了。”
叶七闭了闭眼,长吐一口气:“夏先生,开始吧。”
夏步蝉微一颔首,打开面前檀木桌上的一个小小玉盒,那玉盒中放着五粒药丸。莫凡动容道:“蜈蚣,蜘蛛,蝎子,蟾蜍,蛇,这五种毒虫的毒汁并不难收集,只是这几丸药中所用,只怕不易得吧。”
夏步蝉“哼”了一声,“不错,我费了二十年心血,方才制成这五颗药丸,毒性之烈,固不待言,你就不用存着侥幸了。”
莫凡敞声一笑:“百毒之王的毒液就这么被我糟踏了,不可惜么。”他嘴上虽然说笑,但看着夏步蝉磨药将成,鼻尖也不禁沁出细细汗珠。体内真气仍是不得运行,难道、真的就这么成为一具活着的□□?
不甘心、我不甘心!莫凡在心底狂呼。然而夏步蝉已端着药碗一步步向他走来。一旦喝下这药,再经夏步蝉施术,那就真的……
莫凡欲退,无奈两个字死死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跪在地上,并将他双手反剪在身后,半分也动弹不得。嘴唇触上了药碗边缘,冰凉的触感在全身蔓开,然而到底不肯放弃生机,莫凡把牙关紧咬,灌进口中的药汤又溢回碗内。
“算了,这又何必……活着已很辛苦,喝了它,就什么烦恼也没了…….”夏步蝉催眠似地劝着,一面伸手捏住莫凡的鼻子,只待他张口呼吸,药汤就可灌入。可不知是因为莫凡内功不错气息特别绵长,还是他求生意志太过顽强,他满面涨得通红,却始终紧咬牙关,目光也一直清冷如雪。
几欲窒息的时候,莫凡忽然清醒起来,宁可窒息而死,也不要成为杀人工具。可为什么还这么强烈地求生?难道还在渴求什么,还在等待什么……
“住手!”一袭红衣直冲入这冰雪世界,长发飞扬,火剑横斜,“大哥!住手!夏步蝉住手!”火剑倏地刺向夏步蝉,如同乍舒乍卷的火舌,将夏步蝉手中的药碗打落,比冰还冷的锋芒架在他脖上,“住手!住手!”
她口里呼出一团一团热气,喘声道:“住手……”
那一抹张扬的红恣肆流荡,似乎要燃尽一切冰雪一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