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不认识?认识不认识?沈倾衣疑疑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一身明黄衣裙,细挑的眉,大大的清澈的眼,天真可喜地娇笑着。不认识吧……可为什么这样眼熟?仿佛……仿佛……
“……”那女子望见他的面容,也是一呆,打量了许久,忽然发出一声模糊而惊诧的呜咽。
沈倾衣满心疑惑,讷讷开口:“你、你是谁?干什么拦路?你认识我吗?我看你……好生面熟。”
那女子放脱了马头,半转过身子去,“好生面熟?”她似乎低低笑了一声,清凌凌的语声如泉水泠泠淌过心间,“好生面熟啊。”这一生低叹似乎在风里颤着,叫人不胜怜惜。
沈倾衣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温情在心头升起,又不好对一个陌生女子出言安慰,只得不知所措地道:“姑娘?”
那女子迟疑了一会,道:“你……是沈倾衣吧?”
“是。”
听了对方肯定的回答,那女子眼里蒙起一片雾气,浅浅笑道:“真没想到,那个自愿相助莫凡的人,居然是你。”虽然笑着,眼中已有不安分的泪在翻涌。
沈倾衣越发尴尬起来,连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了。那女子想是不愿意无端地失态,彻底背转过身子去,也不知用了什么轻功身法,身子就像一片叶子似地被风吹去了。明黄影子在眼角一闪,便已不见。
莫凡的马蹄声在此刻适时地响起。沈倾衣回头,按下莫名的怅然,故作不耐地问:“怎么才来?”
莫凡嘴角逸出一丝促狭的笑:“你不觉得我来得正是时候吗?”
沈倾衣呆了一下,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反问:“什么?”
莫凡轻巧地将话题一转,四两拨千斤,“那个女孩好像认识你哦。”
沈倾衣面上一窘:“你!”敢情他早在一边偷听了。
莫凡望向远处,若有所思:“可是,她的轻功,却与卫公子有几分相似。”
沈倾衣惊咦一声:“真的?我怎么没看出来?”
莫凡撇着嘴冷笑:“谁像你整天看美女?我可一直在想正经事。”
沈倾衣想着那依稀熟悉的容颜,卫公子一派的轻功,还有古怪的言行,心中仿佛有什么酸苦的东西渐渐浮出,竟没听见莫凡的嘲讽。
“暮樱小姐。”中年汉子坐在梧桐影下,笑得简单可爱,“公子在书房里。”
暮樱点了点头,走进了那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小门的书房。房中一灯如豆,卫公子白衣如雪,洁净得不染纤尘,仿佛仙人的羽衣,可他的神色,却如妖魅般撩人。暮樱只觉得心头一跳,脸上没来由地热起来,她敛眉垂首,道:“公子。”
卫公子笑容温和,淡淡地唤着:“阿樱。”也没什么特别的言语,暮樱却觉得一股异样自胸间爆裂开来,那么样的语气,那么样的神色……她仿佛是要掩饰什么,屈膝跪倒:“公子,阿樱有负所托,未能把莫凡带来。”
卫公子连拉带抱地扶起她,“何必。是因为沈倾衣吧。”看到怀中人的震惊,卫公子无声地笑笑,“阿樱,我知道并理解你的一切,正如你知道并理解我的一切。”
感受到对方的气息,,暮樱梦呓般地道:“阿宁……”
一灯如豆,跳灭。
在渐次苍茫的暮色里,莫凡仍是按辔徐行。沈倾衣当真着起急来:“不管怎么说,我们今夜总得进城找个落脚地方吧。”
莫凡无声地笑了笑,道:“可是,有位仁兄从平安镇一路跟到这里,能不陪他慢慢看风景么。”
沈倾衣眉毛一挑,“金针?”莫凡呵呵一笑:“不错,便是那金针之主,想来,除了针神张盼盼姑娘,也没有旁人了吧。”他说着这几句话,眼神凝聚如针,刺向浓重暮色的某处。
沈倾衣暗自戒备,口气却还轻松自在:“怪不得卫公子衣饰雅洁,原来是张姑娘的功劳。”
杀气,在暮色中簇簇而动。忽然一道淡青影子从昏灰的暮气中飞出,直向莫凡贯去。到得半途,那淡青影子中又窜出一束既细且长的金光,比青影去势更疾,眼见便刺到莫凡心口。
“凡!”沈倾衣抽剑扑上,想要援手却是慢了一拍。莫凡本也是一惊,但六年的杀手训练到底没白费,心头究竟还是静的。但闻“叮叮”之声如骤雨如密雪如碎玉,那一道金光竟是数十枚金针首尾相逐而来,被莫凡用无痕一一打落。最后“当”地一声大响,却是一柄柳叶刀被莫凡与沈倾衣双剑格住。
略静了静,那淡青色的影子倏地弹回几步,隔了一丈远站定。这才依稀看清那是个青衣少妇,一张脸儿隐在灰蒙蒙的暮色里,看不真切。“好本事啊。我居然失手两次,还有脸回去见公子么。”那妇人似赞似讽,不过声音倒是温雅平和,显着年纪不大不小。
“针神张姑娘的手段也不逊色哪。酒楼暗算,荒野奇袭,真真好筹算。”沈倾衣淡淡回敬。
那张盼盼抿了抿唇,“据我看来,这位莫凡公子年纪虽小,武功心计却都是高出我辈甚远,如果不做冰宫的什么杀手,将来的成就……怕也可观。”
莫凡和沈倾衣都是一惊。莫凡忽然笑道:“这次任务若完成,我便可叛出冰宫,做我想做的事情。”
张盼盼本来漫不经心地摆弄衣带,这时霍地抬头,认真盯了那十六岁的少年半晌,一字字道:“那么,我们更要不择手段除掉你了。”她忽然转身便去,身法玄妙,一闪即没。一句带笑的话儿袅袅飞来:“我一直觉得,你会是第二个卫公子。”
沈倾衣闻言极为震动,侧脸看向莫凡。那么美丽的容颜下,是那么高深的武功和心机,似乎和从前的茫然无助判若两人。他、到底会在这么个江湖中、掀起怎样的波澜?
“卫公子门下,轻功都不错哦。”莫凡不经意地说着。沈倾衣半开玩笑地道:“他身边怎么尽是些漂亮女人,果然一张小白脸,能勾女孩子。”
终于是到了瑶城。这里的繁华与别处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沈莫进城是清晨时分,但街上早已摆开了摊子,零零落落地有穿街走巷的小贩扬声吆喝起来,进出城的商旅队伍更是人语马嘶,闹喳喳的。昨夜里未曾散场的饭局赌局,与那经历了一夜笙歌一夜灯的欢场里,也有稀稀落落的人走出。出门的与回家的在街上织缠着,争吵声与埋怨声凌乱地响起来。瑶城便在这晨光初起的时刻苏醒,渐渐恢复它一贯的繁华。
——繁华归繁华,却始终不曾混乱。因为这个地方,是卫公子辖制着。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敬畏卫公子,但谁都不由自主地敬畏着他。
“超少爷。”“超少爷。”“超少爷。”……一片恭敬的问候声从街的那头传来。莫凡一怔,忽然想起这个称呼指的是谁,不想招惹麻烦,拉着沈倾衣背过身闪到路边。
耳边听得来往商人小贩都毕恭毕敬地向傅子超打招呼,间或有些身份还算高的大商人与之寒暄几句,却也透着十二分的战战兢兢。一丝冷笑便不自觉地爬上莫凡的嘴角,他心底泛起冷嘲:“卫公子治下?不过如此,也不过如此。还不是凭武力使人屈服。”
远远地听到傅子超在与一个商队队长说话:“兄台初到瑶城,要不要到瑶城最热闹的如归堂去转转?恰好是在下相熟的地方,兄台跟在下来就是……”不由分说地扣住那客商的手腕,拖着他就走。那客商居然毫不抗拒,也就跟他走了。
莫凡与沈倾衣互视一眼,心中极是诧异:想那傅子超是卫公子亲传弟子,在这瑶城中自是尊贵无比,为何对这外来的陌生客商这样热心?而那所谓“如归堂”,又是什么地方?
莫凡终究才十六岁,未脱少年心性,好奇心一起,便不顾得旁生枝节,热切地道:“我们去那什么如归堂踢馆,如何?”
沈倾衣横他一眼,道:“你不怕惹上麻烦么?”
莫凡一扯他的衣袖,道:“不管啦,去看看再说。”
一袭白衣与一袭玄衣仿佛轻飘飘地随风舞起,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然而莫凡却看得清楚,那一袭玄衣分明在自己几步之前。
远远看见傅子超带着那客商进了一座大宅,两人便掠上屋顶,在琉璃檐角上顿住了脚。莫凡望着领先几步的沈倾衣,神色间有些懊丧:“你的凌波到底高明,我赶不上你。”
沈倾衣却只是笑笑,小心掩藏自己的身形,凝神看着进出如归堂的人在下面来往。
进取的人倒很杂,出来的却都是风帽遮面的黑袍人,手中提着个黑色皮囊。隐身屋顶的莫凡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道:“这地方,来头不小啊。怎么没听密探说过?”冰宫有不少密探在瑶城,每月都有人回冰宫报告瑶城情形,按理说这如归堂如此诡异,断无不报之理。
“我知道了。”沈倾衣低呼一声,“十年前,曾在冰宫情报卷宗中看过一份密报:‘瑶城有一神秘会馆,三教九流杂处,多有黑袍人出入,风帽遮面,手提皮囊,行止诡异。惜戒备异常森严,折损多人,始终不得入内。’以后十年间,想必也有密探不断打探底细,可都是无功而返。”
莫凡皱眉:“是么?那,他们为什么从未提过‘如归堂’这三个字?”
沈倾衣眉梢一压:“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里叫做如归堂——或者这‘如归堂’根本就是一个暗号。”
莫凡一怔,脚勾在屋檐上,“倒卷珠帘”,身子荡下,飞快地向那门首的匾额掠了一眼——
果然,匾额上空无一字。没有人——没有外人知道,这里叫做“如归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