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蝉,当真是没有办法了么?”叶七素来冷峻的脸上竟有一丝颓然。
夏步蝉立在他身边,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轮回草已然用尽,单靠我施迷迭术支持不了多久。深海殿那边如何呢?”
叶七倦倦地叹口气:“他们那边也正闹个不可开交呢。圣父和人鱼公主几乎翻脸。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只怕要起内乱也未可知。”他眼中冷芒一现,“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要是真的撑不住了,我硬抢也要把轮回草抢来。”
夏步蝉默然片刻,道:“还是不要妄动吧。跟他们撕破了脸也不是好玩的,况且宫主因为施了‘祭魂诀’元气大伤,还不曾复原。我且回去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代替了那轮回草。”
说罢他便躬身退出,却被叶七叫住:“步蝉,为了冰宫,真委屈你了。千万别强施那迷迭术,于身子有害。”
夏步蝉微微一笑:“我都到了这步田地了,还怕什么。——只怕我这一生所为,都是错的。”
叶七听到那最后一句,全身一震,脸色煞白,看着夏步蝉有如幼童的身形面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夏步蝉走回房去,看着自己细弱的手脚,厌恶地皱了皱眉。心中闪过那清新明媚的绿影,默默念起那个无日忘之的名字:拥霜,拥霜……他嘴边泛起一个刻薄的笑容,这么多年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变成这样吧?莫说是旁人,自己又何尝想到竟会落到这个地步呢?他长吸一口气,将那些迷茫、软弱和迟疑一并压入心底。
到了房门口,他推开厚重的大门,顿时愣在那里。只见他房里的药炉旁站着个绿衣女郎,一头黑压压的头发直垂过腰际,她听到门响,便回过头来。这一回头,夏步蝉脑中顿时一片空白,脸上肌肉抽搐着,满脸惊惧,眼中却隐隐透着热切和欣喜。“拥霜……”他小心翼翼地、试探般地轻声唤道,“拥霜……是我的幻觉吧。你……你不是死了……?”
只见那绿衣女郎微蹙黛眉,慢转秋波,轻启朱唇,似乎说了什么。然而夏步蝉只是痴痴怔怔地,半个字也没有听见。那绿衣女子似乎略有不耐,加大声道:“你是谁?”
这一问把夏步蝉问得一个愣怔:“拥霜,你……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步蝉啊。”
绿衣女子盯着这俊美的“小男孩”,半晌,迟疑道:“你是夏步蝉?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夏步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这么个小孩儿模样,倒怨不得人家认不出,苦笑了下,解释道:“我因为要镇服冰宫教众,妄施迷迭术,有干天和,身体畸形,变得有如幼儿。这几年是越变越小,大约哪一日变作了婴儿模样,就该死了吧?”
绿衣女子先是无语,既而大笑道:“报应!真是报应!谁叫你施迷迭术造孽!?怪不得卫公子直等到今日才叫我动手,原来早算准了你的死期!”
夏步蝉听得骇然,他身体因为妄施迷迭术,日益衰弱,只怕也快到大限了。自己一死,冰宫教徒势必失去控制,冰宫纵然不灭亡,也定有一场大乱。卫公子居然知道得一清二楚,要伺机动手?他心中一震,忽然明白过来,厉声道:“你不是拥霜!你是什么人!”
绿衣女子微微笑着,如拥霜一样笑着,笑得夏步蝉心痛如剜。“这炉药是抹在冰上隔绝海水防止冰化的吧?可惜……给我添了些东西,怕是使不得了。嘻嘻,这冰宫已有很久没抹过这药了吧?只怕不多久就要化了。你现在再重头开始炼药,恐怕来不及了呢。”
夏步蝉脸色倏变:“你、你好不狠毒!”他双目一抬,眸中已有凛凛杀气。
绿衣女子轻轻重复:“狠毒?”她笑容忽然一敛,“你想见拥霜么?我带你去见她,好不好呢?”
话音乍落,一道绿影直扑夏步蝉。夏步蝉袖中飞出一道细细绿光,与那绿影一触即分。那绿影立时委顿在地,原来却是一件衣裳。那女子还好端端地站在炉边不曾动过,只把身上绿衣掷了过来。她身上只着雪白的紧身衣裙,暗绣着朵朵雪莲,顿然是别样风情。
她望着夏步蝉掌心的“绿罗裙”蛊虫,冷笑起来:“这就是拥霜的性命换来的蛊虫么?”
夏步蝉脸色一白,身子不受控制地颤起来:“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女子玩弄着长发,嫣然笑道:“我么?呵呵。拥霜那傻丫头难道没跟你说过,她有一个聪明绝顶、心狠手毒的孪生姐姐簇雪?”
夏步蝉往后连退几步,还未说出话来,就听簇雪娇媚地笑着说道:“拥霜那丫头没跟你提过我吧。她呀,准是怕你打听出雪山还另有传人,怕你来找上我,把我作了那劳什子药引,可是呢,又一心想助着你报仇,这才傻兮兮地跳进药炉里去。你说是不是?”
夏步蝉浑身抽搐,只觉得脑中心中一时剧痛,几欲裂开。那些本已结了痂的伤口,被簇雪一个个挑开,血和痛模糊了一切。竭力要忘记的情形又出现在眼前:那日碧心蛊炼成,打开药炉,一具焦枯的尸体如朽木般横在目前。黑的,干瘪的,残缺不全,奇异地扭曲着。那……居然是他的拥霜,曾经清新明朗的拥霜……
他目中忽有泪簇簇而下,声音也抽搐得模糊而凄厉:“拥霜——”
簇雪曼声道:“这会子又扮什么多情?你要真的心疼那丫头,能让她跳进药炉子里去?能让她生生炼作了蛊虫?我说夏步蝉啊,说到‘狠毒无情’这四个字,我还真得好好向你学学呢。”
夏步蝉仿佛没听见她的挖苦言语,只是慢慢跪下去,把额头抵到冰面上。没错……没错!自己若真的心疼拥霜,也还来得及救她出炉,怎么还忍心继续炼药?那个时候,炉里的拥霜,又是怎样的感受?她会恨他么?会后悔么?她会哭么?会痛么?
不知道!全然不知道!知道的只有,炼完药后,她成了那焦枯的尸体。
“男子汉大丈夫,就这么没决断么?”
“你要炼碧心蛊,就只这么一个机会。你要我,还是要报仇?”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拥霜的眼里,只是一片冷定,然而她的心里,究竟掀起了怎样的翻天巨浪?
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知道的只有,她留下一张信笺便决然投入了药炉,从没露出过半点犹疑软弱。而他,也就从来没发现她的恐惧和无助!
原来,自己是如此自私。那么,他自以为是地建什么桃源乐土,会不会也只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地用迷迭术强行给别人的“安定”、“幸福”,在别人看来会不会只是一场噩梦?天哪,他做了什么!把数万人囚禁在这一座牢笼里,生生变作了行尸走肉!
满心里的灼痛渐渐平息,如死灰般静静地盘踞在他心里。夏步蝉从没像此时这般无力过,只想放手、放手,然后任自己湮灭、湮灭。
簇雪只在一旁冷眼看着,对他的哀痛视若无睹,“本来么,男儿汉大丈夫,谁没个心计手段呢?”她的声音一厉,“可谁叫你把手段使到我妹妹身上?她才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还不是由着你算计?——这段仇我忍了这么些年了,也该你偿还了!”
白影一晃,簇雪已将夏步蝉按倒在冰面上。夏步蝉也不抵抗,只是淡淡望着她,莹澈的眸子里不见一丝渣滓:“你杀我,原也应该的。”
簇雪冷笑道:“怎么这会子又不惦记你的冰宫了?你死了,冰宫可不要完蛋大吉?”
夏步蝉眸中波澜不惊:“冰宫?梦该醒就叫它早早醒了吧。只是你杀了我后就快走,免得看到冰宫沉沦的惨烈景象,愧疚终生。”
“我会愧疚?该愧疚的是你吧?”簇雪扬眉冷笑,把右手扣在他的心口,“我要挖出你的心来,看看你心里可有拥霜没有?”说罢,十指运劲下扣。原想着夏步蝉总该抵抗了吧,不料“噗”地一声,一颗犹自微颤着的心脏当真到了她手里。
夏步蝉那双莹澈眼里映出不知是簇雪还是拥霜的影像,微微笑着喃呢:“这么些年了,为什么你还是那么漂亮呢……”
簇雪握着温热的心脏,呆了半晌,满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一直讥嘲拥霜蠢笨,自诩聪明,可到头来是谁聪明谁傻?那傻丫头多年前轻身一跃,让夏步蝉直记到如今,就是死时也还在夸赞她漂亮。
而自己呢?半世飘忽,一身杀孽,仍是赤条条的无牵挂。一时间心绪如潮,竟落下泪来。
“夏先生,我回——”欣悦的语声忽然顿住,沈倾衣愣在冰屋门口。随后而来的叶七疑惑地叫:“倾……”然而他也只叫了半声便戛然而止。
簇雪反应却快,一把抹了泪,趁着对方一瞬的失神,就将手中的心脏向叶沈二人掷了来。叶沈二人闪身一躲,沈倾衣伸手捞住。二人起先只见血淋淋的,并未看清是何物,此刻看出是一枚人心,不由齐声惊呼。
他们进屋时间夏步蝉一身鲜血倒在地上,早知不妙,此时更是悲怒交加。叶七横掌,沈倾衣挺剑,一齐冲入冰屋。
簇雪一手拾起地上的绿衣披到身上,一手拖起夏步蝉的尸身作兵器舞动。
叶沈二人虽然老于江湖,不至于缩手缩脚,但出手时总有下意识的迟疑,再加上叶七当日捉拿莫凡动用了“祭魂诀”,虽然他功力深厚,不用静养一年之久,却也是元气大损。因此簇雪倒还支持的住,非但支持的住,还把夏步蝉的尸身越舞越快,渐渐化作了一道白光,一团绿影。
猛然间那绿影被沈倾衣刺中,拿捏不住,把夏步蝉的尸身脱手甩了出去。叶七微微一怔,看出了蹊跷,返身向门口追去,那“尸身”却已不见踪影。——原来簇雪把绿衣披上夏步蝉的尸体,那甩出去的“尸体”却是趁乱逃脱的簇雪。
叶七想着这女子的心计手段,不由心惊,拧眉道:“这女子是何来路……”
一语未了,只听簇雪的声音遥遥传来:“灵药已毁,冰宫将沉……”犹如诅咒,缭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