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解救?”叶七朝舒恒怒喝,冷峻的脸上杀气逼人。
“呵呵,”舒恒笑着,“叶宫主何必心疼呢?反正没了夏步蝉的药物,冰宫也就快沉了,早晚都是这一两日,有什么分别?”
莫凡听得一脸震惊,急切地问沈倾衣:“倾衣,冰宫怎么了?夏先生呢?”
沈倾衣木然站在门口,吐出木渣渣的几个字:“夏先生被卫公子派来的人杀死了。没有他的药物隔绝海水,冰宫就快化了。”
这么几句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话,让莫凡彻骨地冰凉——结束了,这个苦苦维系着的童话已近尾声了,这场不知是好是坏的梦将醒了。
他的目光扫过叶七冷峻而憔悴的脸,扫过沈倾衣年轻而疲倦的眼睛,扫过挤满了宫殿的抽搐不止的活死人们。突然,落在某个仿佛凭空出现的老人身上。
破衫,乱发,怪眼。
莫凡温暖地笑起来:“黑炭先生,是你。”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敛起暖意:“令高徒……”
黑炭老人根本不理睬他,就在门口盘膝趺坐,双手捏诀,口唇微动,似是念念有词。
舒恒脸色剧变,若非无痕架在颈侧,只怕立刻就要冲过去。“师父!你别傻啦!为了这些人、不值得的!”他急道,“师父!你不能妄施‘续魂咒’!”
“续魂咒?”莫凡骇然反问,“就是墨香一脉医术之绝顶,能恢复人神志的妙术?”
舒恒怒斥道:“废话!还有第二个续魂咒不成!你知道什么,师父为这么多人施术,会大伤元气,甚至……”他急得有些哽咽了,“甚至会死的!”
莫凡冷声道:“你似乎忘了,是谁把这些人弄成这样,害你师父不得不收拾残局。”
舒恒顿时哑然。似乎,又是那样。又是自己,把最敬爱的人推入死境。他痛苦地蹙起了眉,顾饮空死去时那种铺天盖地的绝望又汹涌而来。
莫凡淡淡说道:“你记得顾先生临终时候说的话吧?那时我潜伏在一边,倒是记住了:‘会馆……冰宫……恒儿,’‘你……不……不要……’,嗯?记得?”
舒恒咬住嘴唇:“记得。又怎样?”
莫凡叹息一声,目光中如有悲悯:“他的意思,你怕是想错了吧?他哪里是要你守住会馆……他想说的,该是:‘你不要管冰宫和会馆的事情,离开江湖,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吧。’你投入黑炭先生门下,瞒着他研习‘流年暗换’阵法,又受卫公子支使来与冰宫为难——是他支使你的吧?——却不知已陷进了江湖的污沼,辜负了顾先生一番心意。”
舒恒听得这一篇话,只觉得一桶冰水从头上浇下来,嘴上自然强着不肯相信,可心里早已一片冰冷。抬眼看去,黑炭老人手中蓦地撒出无数紫色粉末,纷纷扬扬四处弥漫,恍若下了一场紫雨。
小骗欢叫道:“真漂亮!”不由自主地就向那紫雨中走去。
沈倾衣一把拉住,沉着脸道:“不怕有毒就自己去,把红姐的孩子放下。”
那紫色却渐渐消散,数万个傀儡人脸上死气褪尽,开始茫然地活动起来。小骗又惊又喜:“他们活过来了,也不像木偶一样杀人了!”
舒恒冷冷横她一眼,遥望着那转瞬间形容枯槁的老人,哽咽道:“师父!”
黑炭老人端坐不动,也不答言,不久,忽然身子一歪,仆倒在地。
“师父——”舒恒厉声叫道,顿了顿,他喃喃道:“师父你万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代我赎罪么?就是为了死在我眼前么?其实你这么傻,这些人恢复了神志,只会徒添动乱,你又何苦赔上性命?罢罢罢,我把这条命抵给你就是……”他忽地往剑刃上一撞,血花一溜儿从他颈侧落下,他脸上阴雨暴躁的神气一扫而空,代之爽朗的微笑:“莫凡,这辈子我承认斗不过你,咱们来生再继续……”他的眼神渐渐涣散,落向虚空的某处:“师父,弟子迟到了,请责罚……”
莫凡茫然地看着他缓缓倒在地上,又茫然地看向小骗:“我们,走吧。”
小骗一脸空白地凝视着莫凡,似乎尚未从这一连串剧变中回过神来,木然答道:“我们,走吧。”
莫凡足尖在地上一点,掠至她身边,牵起她的小手,向门外走去。一切的血腥与杀戮都被留在了身后,眼前,月光铺展在无瑕的冰雪上,衬着深蓝的夜幕,白如牛乳,仿佛在隐隐流动,半夜生死恶斗之后见到这等景象,莫凡胸襟一爽,满心酸苦略略散了。
然而,一声怒吼使莫凡停住了远去的脚步。“我为什么会在这?”这样的怒吼一声接一声震天价地响起来。“这是什么鬼地方?”“怎么回事?”……
莫凡讶然回头,只见那数万个冰宫教徒你推我挤,乱作一团,厮打着,咆哮着,揪头发扯衣服挖眼睛咬手指,如同一群疯狗般乱抓乱吠。小骗惊叫起来:“这是怎么了?”
叶七惨然笑着:“黑炭老人一施续魂咒,把迷迭术的残存效力抵消了,这些人恢复了本来神志,哪能不乱呢?——这些人又都是流氓、惯窃、奸商、凶犯、盗匪一类,这一乱只怕停都停不住呢。”
莫凡倒抽一口凉气:“那……如何是好?”
叶七淡淡笑道:“如何是好?由他去吧。你们要走就快走,一会儿整座冰宫沉了,不免替我陪葬。”他转头看了眼沈倾衣,“倾衣,你也走吧,冰宫不要全军覆没才好。”
沈倾衣和莫凡同声道:“难道宫主你不走?”
叶七尚未回答,斜眼瞥见那数万教众向门口狂涌而来,忙同其余三人向外掠出几丈。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众人拉扯推挤之间,虽有不少人冲出宫殿,但大多数人却是撞在了冰墙上。忽有人惊叫起来:“水!冰!冰上有水在淌!我们在冰山上!冰山要化啦!”惊叫一声迭一声,在疯狂的人群中潮水般泛滥起来。
叶七等人脸色一变,适才一场恶斗,竟没注意冰宫已在悄悄融化。叶七一向冷峻的脸上带上了几分急切:“快走!再不走就迟了!”话音方落,“喀啦喀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四人回头看时,冰宫宫殿那恢宏的墙上,几条巨大的裂缝正在疾速蔓延。
“快退!”叶七一身断喝。四人轻功都不差,齐齐退开数丈。果然那冰墙轰然倒下,整个宫殿摇晃几下,嘎嘎声中,也终于缓缓倾倒。那个透明的巨大穹顶摔落下来,碎裂成几瓣。尚在殿内的人不及避开,生生被压在冰块中。
冰宫宫殿极其高大,这一坍塌,压到附近的墙体、建筑。于是周围因融化已不甚牢固的房屋也纷纷崩塌,轰隆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幸存的教众惊恐万状,四散奔逃,场面更是混乱不堪。纵使是莫凡等人,见了这情景也是骇然心惊。
一些冰块上开始有水成股流下,残夜中仿佛一条条银带,越来越多,越来越急,争驰挤夺,向那片广阔的湛蓝奔去。建筑倒塌时冰块相撞,往往撞得粉碎,无数雪沫冰渣突然向四面飞去,犹如偷袭的暗器般防不胜防。不少教徒就这般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还不快走!”叶七声色俱厉,然而却几乎被冰块崩裂撞击的繁响掩盖,他运足内力,吼道:“难道要红儿的孩子也死在这里么?”
莫凡悚然一惊,不错!还有小骗,还有红姐的孩子,他们怎么能白白丧命于此?!他一咬牙,携起小骗的手就向冰宫大门冲去。
叶七知道自己若不走,沈倾衣也断不会独自离开,只得也尾随而来。四人一路疾奔到冰宫那曾经雄奇壮美,如今已化的狼藉不堪的大门。莫凡望见了泊在不远处的一叶轻舟,却反而顿住了脚,回头遥望那正在毁灭的冰宫,然后又把目光落在叶七脸上。
叶七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竟温颜笑了:“走吧。有这回头一望,也算对得起冰宫了。”
莫凡本对冰宫和叶七十分厌憎,此时却又怅然了。他慢慢地道:“宫主……真的不走吗?”
叶七傲然笑道:“我难道能活着苟延残喘、寄人篱下?”
莫凡深吸一口气:“那么,倾衣?”
沈倾衣淡然道:“我自然也留下。”
莫凡看了他一眼,清澈的眸中忽然有几分倔强:“你不走,我也不好强拉你。送小骗和孩子上岸之后,我立刻自尽,想必还赶得上到地府见你吧。”
沈倾衣一惊,知道他性子沉静内敛,却又异常倔强刚烈,说得出做得到,一时间答不上话,只是骂道:“你胡说什么!”
两人僵持了片刻,叶七忽然沉声喝道:“小心!”只见冰宫地面——这个巨大冰雕的底座正在裂开,一条裂缝从他们脚边迅速窜过,将整个冰宫一劈为二。刹时恍若地动山摇,小骗立足不稳,险些摔倒,只得紧紧拽住莫凡衣角。
几下剧烈的摇晃,两块巨冰彻底分离。无数冰块因这摇晃而砸落下来,四人避让不迭。叶七暴喝:“你们快走啊!倾衣也走!快走!”
沈倾衣刚想争辩,叶七一掌向他拍来,这一掌气势雄浑,力道奇大,笼罩了他全身上下。沈倾衣一惊,叶七施了祭魂诀后元气大伤,这样的一掌,已然是拚尽全力了吧?他只得双掌与叶七一抵,旋即轻飘飘向后退去。他一退退得极远,等消了掌力,才发现自己身在半空,足临碧波,慌乱间伸足一勾,勾住泊在此处的一只小舟,借势一跃,落在舟上。
叶七微微一笑:“既然你肯上船了,我也就安心了。”沈倾衣一愕,张口欲辨,叶七已向他摇手,“别说了,这是天意呵。要爱惜自己的性命,知道么?”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片宁和的笑:“莫凡,发什么呆?还不快走!”
莫凡携着小骗跳下船,解缆,起航。忽然他回头向叶七道:“若不是我私逃出宫,你动用祭魂诀拿我,元气大伤,又怎么会让卫公子有可乘之机,冰宫怎么会毁灭?”
叶七沉沉静静地道:“不错,你本是一切变数之源。你本身,就是一个异数。你原该帮卫公子了这未了之事吧。可是……”他欲言又止,迟疑数度,终于朗笑道:“罢了!人不该为命运所圈定,好自为之吧。”
莫凡向他深深一揖,转身扬帆而去。小舟渐渐远了,可冰宫崩塌之音犹在耳边回荡。莫凡想象着冰宫,那么华美通透的童话,逐渐死去,破碎支离。他想起了这个夜晚所发生的毁灭。那一袭红衣从眼前坠落……无数血污狼藉的人头和残尸……黑炭老人临死时的枯槁面容……舒恒最后时刻的爽朗笑容……数万人互相厮斗残杀……冰雪消融崩塌……他咬住下唇,身子不住发抖,毁灭……毁灭了,都完了,他所在意的一切都没有了。爱和恨,执着和反抗,都没有了。
空落落的心里没来由地漫出一丝酸楚,疯狂滋长,他身子抖得越发厉害,忽然呜呜哭起来。眼泪不可抑制地流,流满了他空落落的心,流得他忘记了其他——甚至忘记了为什么流泪。泪眼模糊中,他回头望去,依稀见到冰宫如过去一般巍然立在那里,然而伸手抹去泪水,就什么都没有了——海上只是一片的蓝,冰宫已完全沉没,没有半点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在他的泪水又一次涌出来的时候,他听到沈倾衣异常冷静地说:“沉掉了。”他像石像一般注视着海面,良久,又补充一句:“没有了。”莫凡看向他时,发现他脸上忽然有泪水疯狂爬过,淹没了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