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凡木然立了很久,还剑入鞘,带着一身沉沉的疲倦向外走去。纪惜昀在身后叫道:“你哪里去?难道就撒手不管了么?”
莫凡一步步远去,声音闷闷传来,一字重似一字:“去救小骗。”
他登上一叶轻舟,便向冰宫方向进发。海面之上追踪不易,他又怕跟得紧了东方红做出什么破釜沉舟的举动,只是远远落后。
天□□暮,海水映着灰蒙蒙的天,映出一种奇怪的色调:非蓝非紫,左右为难。
明知道,是卫公子的局,却还是一头钻了进去。身在局中,无论走向哪里,都找不到他想要的结局。数月之前,泛舟海上,不是说过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么,怎的依然无奈如斯。过去的事情,是别人强迫他做,还好受些;如今,却是自己强迫着自己了。
这才明白了,上天对于“自由”是这般吝啬,让世人再一个又一个死结中徘徊寻觅,苦苦挣扎。
海水中的颜色一分分深下去,渐渐地有星光闪烁。莫凡的轻舟在夜色中穿风破浪。终于,那座改变了他一生的巨大冰雕又出现在眼前。
寒冷的月光溶在同样寒冷的冰雪里,冰宫披着一身夜色静静浮在海面上,像一个寒冷的童话。层层的冰里隐约透出点点灯光,朦朦胧胧的一团团湿晕。清冷而寂寞——莫凡的心头不知为什么突然浮上这样的形容。夜色中的冰宫有一种不祥的美。
莫凡捺住自己不着边际的思绪,悄悄靠岸。他将无痕掣在手中,准备奇袭宫门口的守卫。然而,一向戒备森严的冰宫宫门居然空无一人。莫凡心中一沉,莫名的恐惧流淌在他的血脉中,出事了,一定出事了。
虽然这么想,但他依然小心翼翼地潜入冰宫,谨慎而戒备地在每一条街道穿行。空无一人,虽然灯火通明,可始终空无一人。夜半更深、海上孤屿、冰天雪地、寂无人声——这种种合成铺天盖地的空茫,让莫凡握剑的手颤了起来。
空荡荡的,空荡荡的,莫非过去那场繁华的梦,已到了梦醒时分?莫凡虽厌恶冰宫所为,但一想到这点,还是有几乎窒息的恐惧。他定住了神,咬咬牙,便向着冰宫宫殿方向奔去。
远远地望见冰宫宫殿前那条大道上,竟卧着一个少女。莫凡眉毛一扬,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一步步靠近过去。离那人还有丈余时,借着月光看去,看到的竟是那双狡黠明慧的眸子。莫凡掠至她身边,声音虽低却掩不住欣悦:“小骗,你怎么在这儿?”
小骗想是被点了穴,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莫凡忙给她解了穴。小骗还没站起,便急急开口:“快!快去救东方姑娘!”
历尽艰险,遭人劫持,险些丧命之后,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话。莫凡揽住她稚弱的肩,柔声问:“你……不恨她吗?”
小骗诧异地抬头,目光中满是急切:“说这些废话做什么?莫凡哥哥,快跟我来!”她从地上跳起来,一把拉住莫凡的手,就拽着他往冰宫宫殿跑去。
莫凡试图抗拒,但又不忍用力,只得任她拖着跑。“你干什么?我不想管她的事了!”
小骗显然一怔,但脚步不停,口里叫道:“莫凡哥哥你不要说气话!你喜欢东方姑娘,我知道的!”
莫凡听了这句,生生停下步子,拽得小骗一个踉跄。他只觉一股浊气横亘在胸,厉声道:“我说过不想管她的事情!”
小骗从未见他这般疾言厉色,不由吃了一惊,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跺脚道:“莫凡哥哥你会后悔的!”她喘了口气,重复道:“你会后悔的!”
这句话重重击在莫凡心上,他不由愣了半晌,终于长吁一口气,展动身法,直掠入冰宫宫殿。才到大门口,他便真的应了小骗的话——一时意气,竟遗终生之憾。随后赶来的小骗脸上如释重负的笑,也在她踏入殿门的一刹骤然凝结。
极大的冰宫宫殿,巨大的透明穹顶下面,无数曾是冰宫教徒的人如木偶般疯狂厮杀。屠戮的对象渐渐都被同化为屠戮者,挥剑砍向原来的战友。冰雪堆叠的王座上,黑色貂皮风衣掩映着一个少年美丽而残酷的笑。他微笑着注视仅存的三个反抗者:素衣叶七,玄衣沈倾衣——而莫凡与小骗的目光,都被那一袭红衣吸引——
左手抱子,右手持剑。为了闪避刺向左侧婴儿的一剑,她本能地微一侧身。于是右臂剧痛,凤求凰剑几乎脱手,与此同时,左足被刀砍中。她一个踉跄,跌倒下去。接着,一柄窥伺已久的剑,刺穿了她的心窝。
一生骄傲的女子伸手在地上一撑,带着剑翩然而起,凤求凰剑挟着烈烈流火,向王座上的少年刺去。那一刹,红衣翻飞,衬得她如同天际的流霞,明艳不可方物。然而,力尽于这一刹,那袭红衣终于悄然委地。
莫凡一进殿门,便看到了这让他悔痛终生的一幕。红衣坠地的一刹那,他听到自己的心里有某些东西轰然坍塌。他久久地站着,茫然地张着嘴,那红衣,恍若烈焰,一次次从他眼前坠落,灼痛他的眼。
“莫凡,你来了?”王座上的少年不知用什么方法止住了杀戮,问。
莫凡茫然地点了点头,机械地走到那袭红衣之旁,俯下身去。那容貌平常的脸上竟是快意的笑,伤痕累累的手臂环抱着毫发无伤的婴儿。他抱起婴孩,递给跟在身后的小骗,然后举头望向王座上的少年。很久很久,唤道:“舒恒。”
少年舒恒的面容依旧干净爽利,但半年不见,原有的稚气神情已被阴郁的笑容所取代。他披着黑色的貂皮风衣,颈上缠着雪白的狐狸毛围巾,显得华贵而雍容。“呵呵呵,”舒恒笑了起来,“你还记得我么?那么,也该记得我们的约定吧?”
“约定……”莫凡轻声重复,他不理会舒恒,再次俯身,衔住东方红已渐渐冷去的双唇。上一次,还是最初的最初,这两片雪一般的唇,也是这般冰冷而柔软。冰凉的触觉从舌尖一直传到心底。
一袭红衣在他眼前不断闪现。暴风雨中谈笑杀敌的英姿,婚礼上欲语还休的哀伤,危难时不计生死地相救,还有几个时辰之前的重逢……六年来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层层叠叠占满了脑海。在一片杂乱中,只见那一朵红,如流火,如飞霞,灿然绽开在整个天际。然后——无力坠落。
他用双唇把极低的密语送入那已然冰冷的唇内:“红姐,我喜欢你。”最初的最初,两人面临离别的时候,他也曾说过这样的话。然而,红姐早说破了结局:太迟。
一切都太迟了,这两句话,说的都太迟了。而他们的故事,开始得也太迟。如果早生十五年,韶龄的红姐,会离他更近吧?
“莫凡!”凌厉的语声惊断了他的遐思,“莫凡!你在听我说话么?”
莫凡淡淡地看着那个阴郁暴躁的少年,语气平静:“你说什么来着?”
舒恒俊美的脸上有青气一现,他狠狠咬了咬下唇,厉声道:“我说过有一天会和你一决高下!现在!就是现在!你且来破破我这‘流年暗换’阵法!”
莫凡苦涩地笑了:“为什么?就是为了半年之前那句狂言?”
舒恒脸上的阴郁更重:“不错。”
竟然会有这么可笑的事!莫凡却笑不出来,仅仅因为那一句话伤害了少年的自尊,竟会引来冰宫之劫,更让红姐因此殒命。他甚至已记不清那句话的具体词句。
“好吧。不过,既然只冲我一人来,就放了她。”指小骗,“他,”手指移向沈倾衣,“还有……”微微犹豫了下,还是指向叶七,“他。”
叶七在那一刹神色震动,嘴唇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舒恒颇有风度地笑起来:“当然。若不是为了布成流年暗换阵法,我是一个人也不想冒犯的。其实若不是叶宫主妄动‘祭魂诀’大伤元气,我只怕早就见顾先生去了。”他看着那三人慢慢退到门边,便在王座上俯着身子问:“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办?”
莫凡放生大笑:“你不打点自己的后事么?”笑声中一道苍白的光华直贯而起,凛冽的杀气几欲刺破舒恒的肌肤。无痕剑无遮无拦地破天刺去,欲要挣脱缠在这爽刃上的一切羁绊,它渴求自由的意念是如此强烈,几乎要脱手飞去。
舒恒惊惧地仰头看那若有若无的剑光,双唇快速翕动,仿佛听到了什么咒语,所有停止了的屠杀者又开始行动。只见一群群人围立成圈,大大小小,相交相套,层层叠叠,各个圈子按不同方向转动起来,一眼看去便觉目眩神迷。
莫凡忽然想起在黑炭老人的密室中遭遇的“流年暗换”阵法来,难道舒恒半载之内便习得布阵之法,甚至——瞧情形,甚至更胜乃师。
层层光影交错,莫凡心志却始终清明。经历了卫公子的倾城倾国心法,世间再没什么幻术能够惑他心神。然而纵使他剑术超拔,陷在这轮转不休的阵法里,却也一时冲不出去。
舒恒在王座上俯视那一点不灭光华,嘴角不自觉地笑着,有一天,我也可以这样俯视你么。他握住右手腕骨,脸上牵起一丝不甘和怨恨,我也不想用这么阴毒的法子和你交战,可是,命运不让我有别的选择。
令人目眩的重重人影中,无痕那苍白的光华不时闪耀,宛如被困在重重牢笼中的玉龙,愤怒挣扎,左冲右突。然而,始终不得脱困。
莫凡剑下毫不留情,而那些原本只是普通人的冰宫教徒,竟在神志全失后激发出超乎常人的潜能。莫凡一剑切下他们的手足,这些人竟依然疯狂地奔走杀戮。莫凡厉声道:“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舒恒微笑:“他们把灵魂交给我,我赐予他们力量——如此而已。”
莫凡震惊:“你把他们变成了傀儡人?!”
舒恒嘻嘻一笑:“你以为我愿意么?施展惑心术是极耗心力的。这些活人傀儡又极为差劲,这个阵式一停,就会因体力透支过度而死。”
莫凡虽从不自命良善,但听了这话,还是不由打个寒战。这挤挤挨挨,木然挥剑的数万人,都会变成死尸?他心间有惊怖一闪而过,手中无痕丝毫不停,那些冰冷的血液墨汁般泼泼洒洒,在他的白衫上开出一串梅花。
舒恒不觉皱起了眉头,嘴唇略略抿紧,这样鲜血淋漓的杀戮仿佛让他回到了那个小小会馆,阳光铺展,然而周围却是一片妖红惨绿。
舒恒心神一懈,那数万个傀儡人也就微一停顿。莫凡双眉微扬,无痕突然如玉龙出海,呼啸着卷袭过密密匝匝的人群。所到之处,脑浆鲜血和无数人头一起直冲上那个透明的穹顶。剑气穿透血幕直迫舒恒。
小骗从未见过这般惨烈景象,双手一软,几乎将怀中的小眠风摔落。她看着莫凡从无数亡魂中扑向舒恒,状若癫狂的杀神,不由脱口惊呼:“莫凡哥哥!!”
莫凡听见这声惊呼,却无暇相顾,无痕一连刺穿了五个被舒恒拉来做挡箭牌的人的咽喉。剑身不及拔出,就将那五人顺势劈成两爿,无痕电光般蹿去,定在舒恒颈侧。
一时整个宫殿寂静无声。适才那五人先后挡在舒恒身前,一招未出,只听“唰唰”连声,就已被莫凡刺穿了咽喉。这一幕实在令人惊骇,不仅叶七等旁观的三人,就连舒恒也未曾回过神来。
良久,小骗颤着声音叫道:“莫凡哥哥!”莫凡回目看去,只见小骗睁大那清泉似的眼睛,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莫凡……哥哥!”她迟疑着重复了一遍。
莫凡还没明白过她的意思来,却听舒恒放声大笑起来:“呵呵呵……阵法已停!”
莫凡一怔,继而懂得了他的言下之意,放眼一望,果然宫殿中幸存的傀儡人开始奇异地抽搐,肢体竟是无比僵硬。更有些人脸上已渐渐失了血色,泛起一丝青气。
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整个宫殿。每个人都不再言语,任那阴森的寒气潜上心头。耳畔,舒恒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