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者冥地黑得就像是天空中的乌云全都落了下来似的。风中尖叫哭泣愈加凄厉恐怖,发出呼喊的喉咙就在孟春耳根后似的。又吹来一阵阴风,把孟春紧紧包裹在内。阴风冰冷,夹七分腐尸气。孟春胃中一阵痉挛,双脚乱战,瘫倒在地上。
孟春伏在地上,胸口剧烈颤动,鼻里只能出气不能入气。吓人的技俩,不怕,只是些吓人的技俩。孟春边自语边抬起头来。一双纤细的小脚站在她身边,白裙拂动,散出阵阵寒气。孟春心道:“装神弄鬼的家伙终于露面了。”猛地跃起,一掌袭向那白衣女人。孟春的手穿透了她的身体,什么也没打到,她像是一团白色的空气。鬼!孟春双脚在地上生了根,身子如筛糠似的颤抖不停。白色东西的头部长发披肩,柳叶眉,细巧的鼻子。她斜睨着眼朝孟春微笑,然后转过头让孟春见着她的正面了。原来她只有半边脸,半边鼻子,半边嘴,她头的另一边像是被人切下似的正汩汩冒血。啊!孟春大叫一声向后跑去。
对面跑来一个伸手乞讨的男孩,他饥饿的双眼大得出奇。孟春看到这双大眼,更吓得几近昏死。她小时曾被一个乞丐儿拖住求施,孟春身上并无银两,挣脱他的手逃走了。几天后乞丐儿饿死街头,死时瞪着两两空洞而大的眼睛。在不眠的夜里孟春总能想起那双大大的眼睛。而现在那乞丐儿正伸着双手向孟春跑来,孟春转身飞跑,乞丐儿的阴魂始终跟随在她的脚跟后。
整个山谷到处是鬼,鬼气逼人,白影浮浮,跟人间的集市差不多。孟春穿过一个个鬼身边,鬼都翘起鼻子嗅着她的生人气,然后也跟着追了来。很快,追赶孟春的已经是一大群鬼,个个张牙舞爪。孟春跑了一个多时辰,转头一看,身后怪模怪样可怖可怕的鬼快垒成一座山。一只兔子窜过石间,一只山鹰正张着黑黑的翅膀啄向它。看到活着的东西,孟春感到一阵亲切,赶紧向免子跑去。野兔突然停下来,低头吃着什么东西。孟春眨眼细看了看,兔子正啃着人的心。兔子冲孟春裂嘴一笑,变成一个披头散发的鬼。空中的山鹰俯冲向孟春,在半空中变成一只血盆大口,向孟春咬过来。
孟春的胸口快要炸开了,心脏也跳到嗓子眼里。
既然难逃身死,与其饱受折磨惊吓而死,还不如痛快地早早了断。
孟春转身,紧闭双眼视死如归地向那鬼山冲去。噗,孟春已被恶鬼分尸。咦,她还好好地站着。啊?鬼山已经消失无踪。孟春不解地站在漆黑一团的山谷,既感到劫后余生的欢喜,又感到死里逃生的恐怖。嚎叫着的风吹荡着山谷,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乌云悄移,一片两片的月光落在孟春脸上。四周鬼火的磷光不停地翻滚跳跃。
孟春茫然地走了几步,险些被脚下的东西绊倒。低头一看,是一具恶臭的人骨架,黑洞沿的眼孔望着孟春,旁边落着一柄满是铁锈的剑。再走几步,又见几具尸体,旁边也落着些武器。孟春这样信步走着,竟然满谷都是累累尸骨,尸骨旁不乏名剑利器,可见死于此地确有很多武功高手。这些尸首上面都没有伤痕,显然是被活活吓死的。孟春微叹,恐惧其害人不浅,人生在世,要战胜恐惧方才能成就大器。想到此,仿佛一道白光从黑暗的云际闪现,跌落入孟春胸口,使她精神一振。
孟春打算略作休憩,再打算怎么出谷,于是跳上一块光滑的白石,这白石硕大如圆盘,在模糊的月光下十分明显。孟春踏在上面,忽然看见石上隐约一个八卦图,孟春已知入了阵法,忙纵身跃出,哪料圆石四周竟有铜墙铁壁,把她给反弹得栽倒在地。孟春跃起,只见圆石四周白光耀眼,如一围玉镜。渐渐地那玉镜显云雾飘渺的龙蛇峰,熊掌太子恶恨恨地扬掌扑向孟春,孟春砰地受了一掌,翻倒在圆石上,口中喷出鲜血。仅一年时光,熊掌太子那个笨人的功力怎会高到与自己不相上下,孟春心道。她身子刚站起来,砰砰砰,熊掌太子连发三掌,孟春被打得胸口欲裂,孟春欲收集功力反抗,却发现自己丹田内毫无内力。她一惊,怒视熊掌太子时,却看见玉镜中自己的肾阴经气在熊掌太子身上窜流不息。
“我的武功,我的武功!”孟春爬在地上用双手捶着白石,大喊不已。她终于知道孙五娘在武功丧尽后,为什么企求孟春杀了她。身为武林中人,武功丧尽确实比死更残酷可怕。孟春此刻已经知道吴邦根本就不在日落村,孙五娘把她骗到日落村,就是想借鬼者冥地杀了她。孟春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话语中带有异样的兴奋。
孟春精疲力竭地在石上爬了片刻,再睁眼看那玉镜。玉镜中陡现南宫世家,南宫敏艳丽的脸上坠满泪水,秦仪将剑挥向孟春,恶恨恨地说:“既然你要陷害敏儿,我秦仪今日便取你性命。”“不,我没有陷害她。”孟春话没有说完,秦仪已挥舞着峨嵋剑法刺向孟春胸口。孟春站在石上躲不开,睁眼看去,见秦仪手中剑柄处的凤眼晶亮。摄魂阵!孟春猛地清醒,右手忙地收回。原来是自己手执凤吟剑刺向自己的胸口!好险,凤吟剑已刺穿了她的衣服。那么刚才也是自己伸掌在打自己了?多么邪气古怪的阵法!
摄魂阵,专门勾人回忆起生死一线,恐怖绝望的关头,然而利用人的想象力把那生死关头继续排演下去,把自己分裂成为杀害自己之人和自己,杀害自己之人拥有自己全部武功,自己却如同废人,最后的结果往往是自己被杀。孟春在千钧一发之际想起了婆婆的话,突然清醒,撤回了自己手中的剑,逃得一命。婆婆曾说过,能布这摄魂阵的必须是已修炼得炉火纯青的阵法大师,而且这阵法大师必须精通人的心理。她说这世上只有一人曾布出此阵,但似乎那人已死了。难道这阵便是那人临死前所布?
破解此阵,别无他法,被困之人须得斩除心魔,超越心结,看透往事,不再受旧恐所挟持便可。孟春静坐于白石之上,摒除杂念,将往事条分缕析,将它们支解成残渣掷入记已底层。孟春渐渐灵台空明,洁净清醒。白石周围的白光消失无踪,玉镜也消失无影。孟春心中一喜,斩除魔结这万难之事,自己竟成功了。孟春细细一想,婆婆自小教她不为外界所迷惑,她又因佛青棘之死而抛弃一切,想必先前的种种心态,都为她超越一切奠定了基础。
只见月出云天,清辉照谷,一片幽静寂冷。蓝色磷火可笑地跳跃着。
谷中一棵松树下,吴邦正仰望月光。孟春虽知这又是一个幻像,双拳还是握得紧紧的。佛青棘死的情景,像一幅画在她脑子里不停地展开,孟春一遍遍告诉自己“假的假的,不要上当不要上当!”可是她瞪着吴邦的眼睛还是喷出火来。她赶紧紧闭了双眼,运功宁气,以免自己又冲入阵法中。阵法的精密怪邪次第加深,孟春担心自己进入下一个阵法,便出不来了。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孟春方才睁开眼睛,此刻站在松树下的已是南宫敏。她如水的身子倚在松树上,朝孟春笑道:“你玩得过我?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你逃不掉的。”孟春的身子摇了摇。心中那个声音:“幻觉幻觉假的假的”越变越小。秦仪不知怎么出现在她身边,道:“敏儿,你独立于此,不冷么?”说着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南宫敏身上。南宫敏无限可爱在仰脸问秦仪:“秦大哥,你怎么处置那个陷害我的孟春?”秦仪冷冷地道:“敏儿,你放心,我必定掏出她的心来博你一笑。”“秦大哥,你真好,我们进屋歇息吧。”说着南宫敏懒洋洋地倒入秦仪怀中。秦仪吻着她的秀发,吻着她的脸,口中柔声喃喃道:“敏儿,沧海桑田,此情不变。”孟春紧紧闭上了双眼,对自己道:“假的假的假的。”可南宫敏娇怯的欢娱声传来:“秦大哥,我好爱你。”你骗他,你骗人!你害我!孟春冲向松树,走到半途中刷地拔出剑,凤眼在明亮的月光中转动金光。孟春耳中仿佛听见婆婆道:“臭丫头,明知是火,你还要亲身蹈之,你真是气死我了。”孟春凝视那凤吟剑,心道:“婆婆纵横天下,我如此行为,岂不是丢了她的脸。”心念及此,松树下的南宫敏似乎突地遥远了。南宫敏,你必死于我手,我又何必急于一时?说着,孟春踢起一颗石子,击向南宫敏。刷刷刷,松树上射出无数利箭,石子竟被射得裂为几块!
不思量,而仅凭满腔仇恨行事,只会败如此石!
孟春扭身俯首而走,秦仪追上来道:“春妹,你怎么走了?”孟春知是幻觉,仍低首疾走。秦仪道:“我是心中爱你,才故意说爱南宫敏,来激起你告诉我你爱我。”孟春浑身一颤,却仍疾走不已。“春妹,我以前的确爱南宫敏,可是自从你日日与我相伴以来,我已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你。”孟春实在忍不住了,她哭道:“你走开,你是假的。”秦仪道:“我怎么会是假的,你看我是活生生的人。”孟春抬眼一看,见他一身青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嘴角浮出轻怜的微笑。孟春双颊泪流不断,向前奔去。秦仪喊道:“春妹,我是真心爱你的。我已知南宫敏阴险毒辣,又怎么还会喜欢她?我好生羞愧,以前误会于你,又重重地伤了你。春妹,你能原谅我吗?春妹,我爱你。”孟春停步,爱意盈盈地望着秦仪,流着泪轻声说道:“秦大哥,我不怪你。”秦仪走近她,抚着她的脸颊道:“春妹,我真的很爱你!”孟春此时心甜如蜜,虽然她深知之这不过又是一个幻觉,可她多么希望永远在停留在这种幻觉里。
秦仪搂着孟春,指着前方一道农舍道:“春妹,这是我给你搭的房子,从此以后,我们就在这房中厮守一生,沧海桑田,此情不变。”“沧海桑田,此情不变。”孟春满脸红光地喃喃道,跟随着秦仪走进那农舍里。正跨入门槛之间,孟春一激凌,说道:“你深爱南宫敏,怎会移情于我?难道你要利用我对你的深情来取我心肺,以博她一笑?秦仪你好狠毒!”这一怒倒使孟春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一只脚已跨在空中。这惊出了她阵阵冷汗。眼前幻象却不曾消失,秦仪坠下悬崖,口中道:“春妹救我,春妹救我!”孟春伸了伸手,又缩了回来,静静地看着他下落,孟春的心也滴着血。
孟春转身,满天繁星,月色皎洁。她觉得在这短短的一晚上,她已经重新活了一回。她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了。
忽然远远地似狼嚎的声音传来:“好丫头,破了乱鬼阵、摄魂阵、恨根树和爱欲崖!虽说你是第二个破迷心四阵的人!但你也休想活着出鬼者冥地!”这声音尖利响亮,仿佛从阴界发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