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喃喃道:“九窍丈人。”“你是谁?竟然知道老夫名姓。”远远的声音惊愕地问。原来孟春听说迷心四阵四字,便想起婆婆提过此阵为‘九窍丈人’所设。若在平时,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个名号的,但经过四阵,她的头脑清醒无比,竟然脱口而出四个字。孟春没有回答他,只是举起了凤吟剑。凤眼在月光下明亮异常,色泽灵动。
“凤吟剑!”从声音听那人十分震动。孟春不言。婆婆一定跟九窍丈人十分熟识,可他俩是敌是友?九窍丈人会不会加害自己?只听那人又道:“伸出你的右手来。”孟春方欲伸出手去,突然明白他要看自己手上是否载着黑玉环,索性把手藏在身后:“我为什么要给你看?黑玉环岂会轻易给人看的道理。”九窍丈人平静地说:“黑玉环并不在你手上,我早看见了,你不过是抢得凤吟剑的一个女子。用抢夺的东西标榜身份,真是卑鄙无耻!”孟春正要大骂,突然想起自己岂可再受情绪左右,于是冷静一思,说道:“你没看到凤眼晶灵。你活了一大把岁数,不会连凤眼怎么样才能灵活如生都不知道吧?”九窍丈人无话,山谷中只听呼呼风声,如今孟春灵台空明,听起来那风声虽极像人声,却确实只是谷中风声。好厉害的人,竟能借天时地利为我所用,孟春竟是十分佩服起这九窍丈人来。
“你知道我在哪里吗?”九窍丈人道。孟春环视整谷,她听婆婆说过,迷心四阵不同其他阵法,需要因人而改变阵法要素,所以那布阵之人必须站在能看清整个事件的地方,正对面山腰上有一个人形石,应该是俯瞰整谷的绝佳地势,孟春便朝那指了指。九窍不言,只缓缓道:“你上来吧。”孟春便按照他的指点,慢慢绕过一潭墨绿的池水,像山谷的另一侧攀上去,在山半腰环走一周,才走到一块人形石面前。孟春一直小心翼翼,不肯踏错一步,她知道稍一出错,自己怕是性命难保。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相信九窍丈人,婆婆是他的仇人,他要寻自己报仇也未定。孟春站在人形石前,俯视谷中情景,只见那谷中月光凄清,石块宛然。
忽然吱吱轻响,人形石静悄悄移开,一根圆石柱缓缓升起,石柱上坐着一位无腿的老者。老者脸上窝窝瘪瘪,身子极瘦小,胡须毛发却长得如荒草。别看他身体颓败如此,他两只细小深陷的眼睛却如两颗星星一般闪出寒光。那对寒光直愣愣地盯着孟春的眼睛,孟春与他对视片刻,一股威慑之力似从他的眼中窜出,孟春不由地移开了眼睛。老头尖声笑起来:“你输了,你知道输意味着什么吗?”“死。”孟春从嘴缝里挤出这个字,“我意志柔弱,思力不精,所以才会输,而我输在你的眼神上,也就意味着我破不了这谷中的所有阵法,我必然困死在你的意志力中。”“孤独几十年,总算碰上了懂道的人。这几十年我可只有明月相伴呀。”孟春道:“是啊,月儿很美,也很冷。”“你看月亮的眼神很特别,你看到了什么?”“孤独的嫦娥,老是砍桂树的吴刚。”“桂树大吗?”“它是世上最大的一棵树,怎么样也望不到边,上面的桂花美极了,盖了整个天空,月亮上到处是它的阴影。”九窍丈人脸上皮肤紧缩,像是在笑:“树大好啊,作为一个女人,最要紧的便是攀上一棵大树,那样的话就终生不愁了。只可惜你并没嫁一个好丈夫。”孟春轻蔑地道:“我自己也有一个高贵的生命,何必依靠男人?我要靠我自己的力量扬名天下。”
“可是现在我要杀你,我看你能凭借你自己的力量逃得过去吗?”九窍丈人呵呵笑着,他的嘴巴里有塞进一个鸡蛋。孟春站着不动,九窍丈人周围必然机关重重,便是她冲上去,也一定杀不了他。九窍丈人看着她道:“想杀我?又知道杀不了我。”孟春一惊,又恢复平静,九窍丈人本来就善查人心理。“好吧,看在你年轻尚轻的分上,我就先让你知道我要怎样杀你,免得你死得不服气。”说罢,无数蓝色暗器围成一圈射向空中,圈中间还有一颗硕大的绿色暗器,光艳照人,上面绝对淬有剧毒,沾肤便能要了人的命。孟春看着这暗器不由得心惊,暗器排成环状,圆的半径恰好算准了人最快的躲闪速度,和最慢的躲闪速度。人便闪向上下左右都躲它不过。缩在中间也不行,中间有一颗最大的暗器。九窍丈人待她凝神思索片刻方道:“准备好了。”此时孟春心中已想到了破解之法,她颇有深意地望了九窍丈人,九窍丈人道:“若你逃得过这些暗器,我便放你出谷。”孟春点头。
几声疾响,暗器已发向孟春,九窍丈人深如双井的眼睛粘在这些尖形蓝色暗器上。只见孟春跃起,头脚相合,蜷成蛇一圈,中间留出一点。暗器便从她身子周围和中间那一点上刷刷飞过。孟春落下,爽快地拍拍手。九窍丈人自应知道她心思,马上放她出去才对。可是他却没有声响,孟春细细看他,只见他浑身颤抖,双唇嗫嚅,患了伤寒病一般。“你。。。果然。。。果然。。。。。是。。。是她的。。。徒弟”孟春一听这话,心道糟了,自己情急之中用了婆婆教给自己的武功,他已经认出自己了。若是他跟婆婆是死对头,怕不会放自己出去了。孟春不由得倒退几步,正打主意是硬跑还是静观其变。九窍丈人突然厉声道:“黑玉环呢?你师你给你的黑玉环呢?难道你让人给抢去了?谁抢走了它?”孟春他又急又怒,似乎在为黑玉环担心,心内微宽,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一定该有黑玉环?谁说它让人给抢去了?”九窍丈人吁了一口气,道:“你万万丢不得那黑玉环,它不仅能吸天地之灵气,助你练成高深武功;还是武林至尊的象征,此环一出,威慑天下,远近臣服,落碧宫重霸江湖便指日可待。”孟春满肚子的疑问正欲问时,他却道:“你过来。”然后扑进了孟春怀中,像个孩子似地大哭起来。
哭声惊天动地,直干云霄,比最恐怖的鬼哭还要凄厉三分。孟春手足无措,只得轻轻拍着他的脊梁。他却哭得更加惨烈悲怆,要不是孟春有着深厚的内力,必然已被这惨烈之声搞得口鼻出血。只听谷外几声尖叫,想必那些少侠中已有人受了伤,然后便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万由洲必以有人受伤为借口,乘机逃离此地了。九窍丈人心智修为臻于完善,且他为人自视甚高,若非把孟春当作至亲之人,绝对不会突地心酸至此而放声大哭。孟春也知他是自己的至亲之人,陪着他散下一大片泪。九窍太人哽咽着说:“老夫没想到。。。还有今日,还能活着见到圣主的徒弟。。。。。”
孟春自从知道凤眼在自己手中复活那一刻已知婆婆便是那曾经主导天下的康落碧,落碧宫圣主。九窍丈人这样称呼她自然不错,可是她还是无法适应过来。从今以后,她原本平缓的生活之河将会成为武林海洋的漩涡中心,她的人生也会成为传奇的巅峰,她感觉这一切恍如梦境,然而婆婆与她夜夜相伴的十八年却是那么真切,仿佛一回首之间便会摸得着。
良久,九窍丈人方才平定情绪,缓缓地孟春说起自己的经历。原来当年他不可一世,目下无尘,自号九窍。后来却被在落碧宫圣主破了他所有的阵法,从此以后他便誓死效忠圣主,成为落碧宫中五大柱石之一。在落碧宫被破的那一天,他身受重伤,筋脉断尽,又被人砍断双腿,只能用双手爬着四处躲藏,躲避追杀。幸好他知天时地利阵法人心,才逃脱魔掌。后来江湖传闻康落碧已死,落碧宫投降交出所有武功秘笈,他又亲眼看到凤吟剑落在点苍派黄家华手中,他心灰意冷,逃到日落村中,在此谷布下阵法苟且偷生。
“你在这里靠此谷怎么度日?”九窍丈人叹一口气道:“初到此地时,谷中尚有各种小动物,后来也被我用阵捕杀吃尽。无法,只得吃困死谷中的人肉。”孟春胃中一紧,九窍丈人淡然地道:“我以前也觉吃人肉龌龊不堪,可在落到这一步之后,也只能闭着眼睛吃,到现在已经无所谓了。若是刚才吓死了你,我现在一定正在啃你的骨头呢。”九窍丈人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再后来人们见进鬼者冥地的人全光了,于是除了几个不知好歹的人之外,再也没有人进谷了。我实在饿坏了,只能冒险进入村中找吃的。”“哦,怪不得日落村里的人说鬼有时候会出谷,但是你筋脉断尽,武功全无,怎么杀得了他们呢?”“碰上人,我可以用眼神用话语摄住他的心神,让他自杀而死。”孟春想着刚才自己就险些自杀了,心里还有些后怕。“可是他们中大多数人根本不用我干什么,就吓得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了。”九窍丈人说着胡须颤动,脸皱成一团,笑得很高兴。
孟春心内酸楚,紧紧握住了他小鸡爪子似的手。九窍丈人道:“你跟你师父不一样,你心地太善良,心地太善并不是好事。你师父没有教过你吗?”孟春摇摇头,道:“我不叫她师父,叫婆婆。婆婆从没教过我为人处事,我也是在峨嵋派的时候,才知道婆婆从小到大教我的都是武功。”看着九窍丈人诧异的目光,孟春将逃婚以来的经历说了一遍。九窍丈人静听孟春的述说,忽然道:“你见着七光剑神了?”“七光剑神?”“那一百二十一岁的老头便是七光剑神,除了他没有别人。他将一生内力传给你,却又将圣主和他传给你的功力化为乌有。按他临终前的话来理解,他的意思是你身为圣主的徒弟,若你恢复了这两股功力,便是圣主赢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听人说,他一生痴迷于婆婆。”“因爱生恨,因恨更爱,爱与恨之间谁人又能分辨得清?你在迷心阵中的表现,不也是爱恨不清吗?”孟春伤感不言。九窍丈人却接着说:“圣主当年用尽方法夺取十二金经不成,她曾气得几天吃不下饭,没想到倒被你阴差阳错地见着了。她九泉之下有知,也一定欢喜非常。试想起来,圣主如此教养你,才能让峨嵋派那些尼姑相信你,才会传给你十二金经;才会使武林正道相信你,既未加害于你,还将凤吟剑送给你。虽说这里面有许多运气的因素,可是圣主看世辨物精炼若此,我九窍自愧弗如。”孟春心想,若是秦仪知道她竟是这康落碧的传人,一定早就将她碎尸万断了,岂会救她照顾她送她凤吟剑!
凌虚云与落碧宫有着深仇大恨,怪道当日看相之人说孟春与凌虚云他日必是仇人。孟春此时方知看相之人所言不虚,她岂止是凌虚云的仇人,她是秦仪乃至整个武林的仇人。想到成为整个武林正道的仇人,孟春顿感胸中大快。
“你进谷时虽握有凤吟剑,但看上去你只是一个普通武林女子,哪里有圣主那种飞扬跋扈的气息?是以当时我一心只想吃你的肉。”九窍丈人自嘲地笑道:“可是没想到你居然能够连破迷心四阵,我就知道你的来历非同寻常。”“我也只是巧合逃得命来。”“巧合?怎么别人没有这样的巧合?你自己都没意识到,圣主不知不觉教会了你很多东西。这是来自必然的偶然。人生本由无数偶然组成,但在这些偶然中有着冥冥的必然。你懂吗?”孟春望着他,头脑里仿佛射进一道光。
“既然我也没见到那黑玉环,也不必俯首听令,那我就权且在你面前充当前辈,教你一些东西吧。”“真的?”孟春高兴地问。九窍丈人点头,脸上露出安宁无憾的神色。孟春心中突地掠过一阵悲凉,她再一次感到自己的来到将又一次地送走一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