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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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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别三年,红叶还是回到金陵商府。

商家乃金陵首富,庭院当然尽显江南一派的考究。整座宅子并不如外人想的那样大,是以轻灵为胜,东筑假山,面山隔水为廊,廊尽度桥,建水榭,旁列小筑,名隐如舟。临流有一座漪澜亭,池北花墙外是听雨楼,与池南倒座高下相向。亭台山石,临池伸水,如浮波上,得水园之妙,又能以小出之,故山不在高,水不在广,自有汪洋之意。而高大建筑,复隐其后,以隔出之,反现深远。其紧凑蕴藉,耐人寻味者正在于此。

红叶并不喜欢商府,但是她很喜欢这座园子,她觉得这园子的性情很像一个人,不显锋芒,蕴着一种神秘的气质,水波不兴淡若莲香,却可以让人不知不觉沉迷其中流连忘返。

红叶并不进商府,虽然她原本也算是这府里的人,大摇大摆地走正门都不会有人拦她,但是她不想惊动旁人。她足间轻轻点地,跃上西墙之外的一棵大树,借由繁茂的枝叶隐住身形,俯瞰园中景物人事,像是在寻找等待什么。

其实最近这半个月,红叶每天早上都会来这里,躲在树上,听琴。

琴声如浮光流水,一波三荡,晶莹空灵,仿佛可以洗净人心中的尘埃。聆听琴声,恍若置身碧山空景,于月影之下独自徘徊,月光悠悠坠落,潭镜滴泉。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也许只是琴声的初步境意。琴音本来就是很缓慢的,俯仰之间,寂寞在沙洲上冷冷地散开。琴声中很少有激昂,弦中的语言可似稀罕的老鱼久浪,慢腾转弯,绕过半塘荷叶才发生一个气泡;亦可以绵密似一片岸沙无泥……

沉浸在琴声之中,红叶会不自觉的想起往事种种,悲欢离合爱恨交织,说不清道不明,无来由地感伤。

红叶知道弹琴之人就是商府少爷商织羽。今天应该是商织羽十五岁生日,若是三年前府内上上下下早就开始忙着操办宴席庆贺,时下却毫无动静。难道是她记错了?不可能,关于商织羽的事情她怎会忘记?曾经看着他出生,陪在他身旁十二载,红叶觉得她已经很了解商织羽了。但是三年不见,会否有了什么变化?红叶今日终于禁不住飞身跃入院中,一探究竟。

商织羽居住的西园相对僻静幽雅,三两间青砖素瓦没有过多装饰的厅舍,石子铺路,绿竹满园,皎皎月色下这里更显脱俗出尘。转过一道影壁,是一片不大的水池,池中白莲盛开,映入满眼的花却恍若虚幻,空灵之感漫天漫地的袭上心头。

每天将近中午的时候,会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提着食盒,到商织羽住的西园送饭。

送饭的小丫鬟忽然看见池边有一名陌生女子正和着悠扬的琴声舞剑,白衣盛雪,身影翩飞,舞到忘我之时,分不清哪里是剑哪里是人,但见一团白光急速地旋转,让人目眩神移。

小丫鬟有些惊慌害怕,刚想喊叫,房内琴声息然而止。商织羽推开房门走入院中。

商织羽身材削瘦,穿得竟然是一席普通的粗麻长衫,没有耀眼华美的装饰,浅浅的青色泛着反复浆洗后的苍白,映着他俊美清丽的容颜。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红叶停住身形,灿烂剑光瞬间熄灭,四下里仿佛一暗。

“少爷。”红叶对着商织羽一记万福,舞剑时的肃杀就在她浅淡的笑意中完全融化成似水的柔情。

小丫鬟这才放下心来。听说以前府里有个武艺高强的侍女,是看着少爷长大的,三年前突然失踪,难道就是眼前这名女子?仔细看那女子生得倾城姿色,却好似比少爷年长五六岁,那女子眼神中夹杂着不安与困惑,但是掩不住浓浓柔情。凭少女的直觉,她看得出那女子应该是爱着少爷的,喜欢少爷清淡如水却灿若白莲的美丽。

“红叶,你回来了。”商织羽语气亲切温和还含着深深的依恋,转头对小丫鬟说,“你先回去吧,晚上也不用送饭来了。”

小丫鬟根本不会想到商织羽这句话里更深一层的意思。她单纯的以为既然红叶姐姐回来了,少爷自然就不用外人伺候了。她于是依了少爷的吩咐,放下食盒转身离去。

小丫鬟离开以后,商织羽走到红叶面前,近在咫尺,轻柔地问:“红叶,我的母亲曾经杀过很多人吧?你的父亲也是死在她的剑下吧?我母亲三年前失踪,你也离开商府,为的是寻她报仇吧?”

红叶闻言大惊失色。

红叶是商府老爷商仲卿第八房夫人的侍女。八夫人就是商织羽的母亲,还没有嫁入商家之前红叶就伺候在身边的。关于这位貌美无双的八夫人,包括商仲卿在内谁也说不清她的来历,但是红叶是知道八夫人底细的。

八夫人原名凌飞霜,与胞弟凌飞雪师从西域鬼老。姐姐习剑,弟弟学刀,二人心灵相通,刀剑合璧,威力非凡。艺成后奉师命下山挑战中原各路高手,刀剑无眼比武之时又难免死伤,西域鬼老的武功阴狠霸道,他兄妹二人每赢一场对手非死既重伤。所以出道不到三年,便得了剑妖刀魔的名号,名头虽响,仇家却遍布大江南北。树敌太多,又让中原武林人士蒙羞,终于黑白两道联合在一起要铲除这两个来自西域的魔头。他们先设美人计毒杀凌飞雪,刀魔死剑妖孤掌难鸣,重伤之下竟还是脱困逃走,从此没了踪迹。

江湖中人有的认为凌飞霜伤重不治而亡,有的说她逃回西域不敢再踏足中原。其实凌飞霜没有死也没有回西域,而是化名李杏儿躲在金陵养伤。后来下嫁商仲卿,为的是谋他万贯家财。凌飞霜打算先躲在商家的深宅大院里养精蓄锐,待时机一到凭着她的武功和商家的金钱向中原武林实施她的复仇计划。

岂料百密一疏。商仲卿有七个老婆都没留下一二半女,凌飞霜竟然怀上了他的孩子。十月怀胎生下一名男婴,这就是商织羽。商仲卿年近半百喜得麟儿,对他们母子自是关爱倍至,百依百顺。凌飞霜以为这样也好,商仲卿的万贯家财迟早是他们母子的,自己多了一个骨肉,将来报仇也能多一个帮手。

红叶表面上是凌飞霜的心腹,其实与凌飞霜有杀父之仇。

红叶的父亲当年是江浙一代名动一时的剑客,惨死在凌飞霜兄妹手中,那一年红叶七岁。红叶的母亲悲伤过度,不久也病故。家破人亡,一个小女孩流落街头,受尽磨难。红叶在金陵讨饭时巧遇受了重伤的凌飞霜,她当时不晓得凌飞霜的真实身份,二人又都是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就相依为命。凌飞霜伤愈后留红叶在身边,明里是主仆,实际上却当红叶是徒弟,教导红叶习武。

两人处得时间一长,红叶渐渐清楚了凌飞霜的真实身份。红叶心知自己年幼,人小力微,报仇时机未到,而且她也不想仇人那样干脆的就死了。红叶要留在凌飞霜身边,直到有一天能够凭自己的真本事向仇人挑战,光明正大的取胜。可是无论红叶多么刻苦的练习,武功进境总觉缓慢。正当红叶迷茫沮丧之时,商织羽的出生又给了她一个沉重的打击。

商织羽出生的时候,红叶刚满十岁。

也许是凌飞霜杀孽太重,报应在儿子身上,商织羽生下来目不能视。但是商织羽天资聪颖,过耳成诵。一岁学语,四岁习琴练武,五岁读书。到了十岁,无论多长的文章,只要听别人念过一遍他就可以倒背如流;无论多复杂的曲子,只要听过一次他就能完整准确的演奏出来;剑术心法在凌飞霜的悉心指导之下,也非常人能及。

红叶十几年的苦功到后来只能与商织羽打成平手而已,若非商织羽眼盲,红叶岂是对手?照这样发展下去,凌飞霜母子日后称霸武林决非难事。

红叶可以不报父仇,但绝不能坐视凌飞霜向中原武林下手。首先要切断凌飞霜的财源,没有钱,报复中原武林的计划就很难进行下去。

商仲卿并非出身名门贵族,早年在朝为官,卸任后就成了金陵首富,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他一定是个贪官,在任时疯狂聚敛钱财。所以红叶开始秘密搜集商仲卿当年为官贪赃枉法的罪证。不到一年竟然积攒了不下百条罪状,如果查证属实,商仲卿至少得抄家。红叶偷偷把这些东西送到京城刑部衙门,又苦等了将近一年,却再无消息。

此计不成,红叶正要另谋它法,谁知变故陡生。

那件事就发生在三年前,红叶二十二岁,府里上上下下都在准备庆祝商织羽的十二岁生日。

在生日当天商织羽突然昏倒,一睡不醒。商仲卿遍求名医,竟无一人能医治商织羽的怪病。正当无计可施就要为其准备后事之时,凌飞霜想起年少在西域遇到的一位高僧,高僧说凌飞霜有慧根,上世不是凡人,赠送三道锦囊助她化解日后危难。拆开第一道锦囊平地刮起一阵狂风,帮她从众高手围攻中逃生。第二道在她走投无路时指点她去金陵嫁入商家。第三道锦囊,高僧说必须在她三十四岁时打开。她二十二岁生子,如今正好三十四岁。难道这第三道锦囊可以救儿子性命?凌飞霜立即拆看锦囊,随后就失了踪。

次日商织羽醒了过来。

凌飞霜失踪,红叶自是不会在商府久留,偷偷离开金陵,四处查访凌飞霜的去向。

寻了三年,仇人的下落毫无线索,红叶才又回到金陵,暗中监视商府的动静,她想如果凌飞霜还活着,不可能舍下眼盲的儿子一个人在这里,至少会偶尔回来探望。

杀父之仇红叶一直小心掩藏,未向旁人吐露半分,不冠本姓用的是化名,连凌飞霜都不知道,商织羽又从何处了解到那段往事?如今商织羽突然那样问红叶,红叶怎能不吃惊?

如果换成旁人问她,红叶或许会犹豫,继续隐瞒,但是问她的是商织羽,她从没想过要欺瞒的人。所以她坦然回答:“是的。我与你母亲有杀父之仇。我原想练成武功,有足够把握赢她之时,光明正大地向她挑战,以雪父耻。我当初离开是为了寻找她的下落,三年没有消息,所以回来看看,碰碰运气。”

“你不用寻了,她已不在这个世上。如果你要报仇,就杀了我吧。”商织羽的声音温和,仿佛情人之间的细语,“这半个多月,你每天都躲在树上监视府内的动静,今天终于进了园子,应该是不想再等下去了吧。”

“你想替你母亲受过?”红叶仔细思量了一下,却郑重道,“但是我不能杀你。不是不忍,实在是你母亲仇家太多,如今她没了踪迹,又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我若杀了你,别人岂非报仇无门?”

其实红叶明白,她是根本无法对商织羽下手。或许对凌飞霜也一样,她一直寻找各种理由逃避那个结局。她不愿让商织羽明白她的真实情感,所以才那样说。如果她真想让别人找上门来报仇,十年前就把凌飞霜的藏身之处散布出去了,他们母子又怎会有安稳日子过?

商织羽听了红叶的话神情更加落寞,只喃喃道:“原来是这样。那我就继续活着为父亲母亲和我自己赎罪吧。”

红叶猜不出商织羽这句话的意思,商仲卿贪赃枉法十恶不赦,凌飞霜杀人无数也难逃天理,但是商织羽又犯过什么错?他为父母赎罪人之常情,但是他为什么说还要为他自己赎罪呢?难道他生下来就是有罪的么?

红叶决定留下来。因为她发现她好像根本不了解现在的商织羽。以前商织羽活泼开朗,除了眼盲与一般的富家少爷没什么两样,自从凌飞霜失踪以后,商织羽就性情大变,变成了一个谜。

红叶听人说,三年前商织羽病愈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开始的几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再练武,不沾荤腥,只是礼佛诵经,后来干脆过起了苦行僧般的生活。

八夫人失踪,儿子的变化,商老爷除了震惊别无它法。最后只能任儿子独自搬去西园修行,商老爷自己与其他几房夫人花天酒地,除了逢年过节父子二人见上一面,其余时间各过各的互不干涉。商老爷后来想开了,自己还不如趁阳寿未尽及时行乐,死后把家产全部留给儿子,请信得过之人代为打理经营。至于织羽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他操心也没用。

商织羽独住西园,甚至拒绝仆役伺候,只同意让人每日送饭过来。平日只穿一席洗得泛白的粗麻布长衫,赤足散发,一日两餐,粗茶淡饭清粥冷菜,不沾半点荤腥。鸡鸣即起操琴,过午背书,日落诵经直至三更席地而睡。他诵经与别人不同,不是在蒲团上打坐,而是长跪于佛龛前的石地上,无论酷暑严寒,几个时辰跪在那里纹丝不动,只有虔诚的诵经之声不绝于耳。

红叶曾经问过商织羽为什么要那样折磨自己。商织羽只说了两个字:“赎罪。”

日子一如既往,商织羽诵经,只是西园多了红叶练剑。

两年之后,商织羽十七岁了,更加脱俗出尘。此时红叶对商织羽只有爱怜。杀父之仇是上一代的事,恨早该淡了;唯有心中掩藏的爱,随着岁月的流逝,反而越来越浓。她甚至想一辈子就这样留在商织羽身边。

然而有一天,商织羽突然郑重其事地对红叶说:“红叶,请你离开我,离开商家,去别的地方,过你自己的生活。”

“少爷为什么?为什么您会这么说?”红叶惊问。

商织羽反问:“你既不愿杀我,又为何还要留下?”

“因为,我……”

“不用解释。”商织羽笑了,笑容很美,在红叶眼中竟透着无尽的哀伤。他忽然在红叶面前跪下:“红叶,我求你离开。如果你不走,我便在此长跪不起,直到你离开之时。”

虽然商织羽的跪功无人能及,红叶又怎忍心让他跪一辈子?既然他如此坚决的让她离开,她便离开好了。或许他不需要她,或许她这仇人之女留在身边会令他不安。“好,我走。但我要带走一样东西作纪念。”

“你喜欢什么,随便拿。”

“我喜欢你……”红叶故意顿了一下,观察商织羽的反应,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红叶不再存什么幻想,继续道,“……你项上的那枚蝶形玉。”那块玉是老爷给他的,商织羽从出生到现在从未离身。

商织羽毫不犹豫地把玉取下来:“给你,只要你喜欢的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带走。”

红叶从商织羽手中接过蝶形玉,小心地系在自己的项间,让它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口,玉上还留有他的体温。“没有了,我再没有喜欢的东西了。”红叶转过身尽量平静地走开。她没有讲出真心话,因为她真正想要带走的,恐怕商织羽永远也不会给。她多么希望他能突然改变主意,把她拦住,让她留下来。

可惜商织羽只是望着红叶远去的背影轻轻道:“你我就此恩断情绝,今日一别,但愿后会无期。”

绝情的话深深地刺痛了红叶的心,她决定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回这伤心地。

接下来的几天红叶浑浑噩噩迷迷茫茫。她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的傻子,明明是仇人的儿子,比她小了十岁,她看着他长大,却难以克制的爱上了他,爱上他出淤泥而不染的善良,爱上他自觉背负重重罪孽的哀伤。可笑的绝望的爱情,不希望能被接受,却连陪在他身边的资格都被剥夺,也许这将成为她一辈子都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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