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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不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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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仲卿在任时贪赃枉法,经人告发百条罪状,一一查证属实。遂将其家产悉数充公,商仲卿本人凌迟处死,妻妾及直系血亲不论男女斩,即刻行刑。旁系五服之内,男子流放边疆,女子充官妓。家丁仆役,交由刑部典卖,所获银钱,亦悉数充公……罪臣商仲卿之子商织羽,年十七,按律当斩,蒙太后盛恩,缓刑一年,暂押金陵府大牢。”

听完宣判,披枷戴锁的商府众人哭喊哀号不断。商织羽却只是神色坦然的跪在堂上,脸上还隐隐显出释怀的笑意。轮到他画押认罪的时候,他摸索着在罪状上按下自己的手印,没有丝毫犹豫与不甘心。

红叶与凌飞霜的恩怨,商织羽是知道的,而且他也明白为什么母亲不在了红叶还会留下来。商织羽虽然看不见红叶眼中流露的情,却感受得出她心中燃烧的爱火,是那样的炽烈,仿佛三生三世也无法熄灭。年龄的差异并不是问题,他爱的是她善良坚强的心,但是他们注定不该在一起的。

满门抄斩前商织羽跪地求红叶离开,红叶说要带走一样喜欢的东西。如果她当时真的把心里话说出口,商织羽或许会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或许会抛下一切与红叶一起离开。但是红叶没有说,商织羽便断了念。分开久了,情就会淡了吧。

“你不恨么?”有一个年轻的官差问他。

商织羽微微一笑:“因果报应,恨当恨己,勿怨旁人。”

“好个因果报应。”年轻官差冷笑道,“你们商家,今日亡在我周德厚手中,就是报应。”

“商家与你周家有仇?”商织羽淡然问道。

“当然。反正你要死了,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周德厚带着浓浓恨意讲出陈年积怨,“我爹本是你那个混蛋父亲的好友,当年同赴科举,名落孙山就作了师爷。因为看不惯商仲卿徇私枉法,屡次规劝,原是出于好心谁知招来猜忌。商仲卿因为担心我爹会把他的丑事抖出去,就诬陷了几条罪状,把我爹下到狱中。而且为了销毁证据,还抄没了我家的财产。我爹屈打成招,悲愤交加,没多久就冤死狱中。爹死后,我跟着母亲四处求告无门,眼看就要饿死街头,幸被一位武林侠士相救,带到桐山门下,习成一身武艺。二十岁艺成下山,参加武举,中了状元,获五品带刀侍卫官衔,现在刑部供职。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一叠厚厚的卷宗,详细的记载了商仲卿大小百余条罪状及相关线索。我多方努力,终于将此卷宗承上朝堂,皇帝过目,龙颜大怒,这才下旨命我随着刑部侍郎张宗起张大人,彻底清查此事,从严处理。”

商织羽听完沉默不语。

“你无话可说了吧?”周德厚狠狠道,“一报还一报,我要亲眼看着你全家死光才能解心头恨意。”

清点抄没商家财产时,张大人发现登记在册的一枚价值连城的蝶形玉佩不知所踪。这玉佩原是商仲卿最春风得意时,皇恩亲赐之物。此番获罪,圣上特别指出要收回此物,以正视听。如今丢失,岂非要当个失职之罪?查问过商府的管家,说此物一直放在商织羽那里。张宗起是个办事很仔细的人,决不会忽略蛛丝马迹,当晚便提了商织羽到刑房审问。周德厚也随侍在侧,保护张大人安全。

“商织羽,圣上亲赐蝶形玉佩现在何处?抄没清点时怎不见踪迹。”张宗起端坐在刑房中的太师椅上,严肃地问道。

商织羽此时手足均被镣铐紧紧锁住,身上穿着一件肮脏破旧的囚服,赤足散发,跪于地上。他低着头,平淡地回答:“送人了。”

“说,送予何人?”

“家母随嫁侍女,红叶。”

一旁的师爷闻言急忙查阅卷宗,随后低声向张大人耳语了几句。张大人听后神色一变,厉声道:“在押奴仆中并无红叶,她躲在何处?你老实交待。”

“三日前,我与她断了主仆情份,她当晚就离开我家,临别时我把蝶形玉佩送给她作纪念。”商织羽如实回答。

“圣上亲赐之物岂能随便转送他人?更何况一名身份低贱的侍女?简直是一派胡言!”张大人觉得受了愚弄,拍案而起,“本官念你年幼,又双目失明,本想好言相问。岂料你如此不识抬举,竟然谎话连篇,看来不用刑你是不肯招了。”

商织羽脸上毫无惧色,答道:“草民并无一句虚言。”

“还敢狡辩!来人,先杖脊三十。”

左右衙役领命,将商织羽摁倒在地,挥动手臂粗的木杖毫不留情的打在他清瘦的脊背上。虽是木杖,头上却包着铁皮,每一棍打在皮肉上都留下一道血印。才十几棍下来,商织羽背上的衣服就被打烂,皮开肉绽,鲜血飞溅。三十杖打完,他的脊背早已血肉模糊,人也昏死过去。一名衙役拎了一桶盐水,泼在商织羽身上。因为伤口被盐水刺激,商织羽痛醒过来。

“说,蝶形玉佩在哪里?”

“……唔……”商织羽的头发被人揪起,迫使他抬头,声音微弱,掺杂着□□,“……送给红叶了……”

“还敢嘴硬?”

正当张宗起要继续对商织羽用刑时,周德厚却出言道:“张大人,属下以为那玉佩确实在红叶身上。只是红叶应该不是一般的侍女,她可能是商织羽的亲信,商织羽才会以宝物相赠。据属下所知,商仲卿八夫人李氏,即商织羽生母,来历不明,却身负高强武功。五年前李氏失踪,下落不明。红叶以前就是李氏的侍女,这次突然离开商家,难道是事先听到什么对主人不利的风声,去找李氏搬救兵?”

“照你这样说,应该查出红叶下落,一方面可以寻回玉佩,另一方面可以绝后患。”

“大人英明。属下也这样认为。”周德厚连忙附和道。

“那红叶的下落又当从何查起?”

“属下在江湖中有一些信得过的朋友,可以托他们广布眼线,一旦发现红叶行踪,就立即围捕;另一方面,恐怕要从商织羽入手。”

“那就依你之言。”张大人又抬眼看了看商织羽,问道,“商织羽,你可知红叶去往何处?”

“不知道。”商织羽的声音微弱但肯定。

“当真不知?”

商织羽伤痛之下,根本没有力气详细解释,他也不想解释,只是说:“不知道。”

张大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又事关重大,只能严刑拷问。几个时辰之内,夹棍、皮鞭、竹签、木丁……种种酷刑轮番上阵,商织羽在受刑过程中数度昏迷,又被衙役千方百计弄醒。但是无论怎样拷问,商织羽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张宗起见再这样下去也得不出什么结果,万一商织羽死了又断了一条线索,只好先作罢,命人将已经毫无知觉的商织羽押回牢中。

商织羽趴在霉烂的干草上,牢里潮湿腐朽的气味充塞口鼻,寒气直透胸腑,呼吸困难,想要略微移动一下,身体却早已痛得麻痹,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动手指都成问题,他于是放弃了那种徒劳的努力。清醒的时候,痛楚像一张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密密麻麻地裹住全身,紧紧桎梏住手脚,无法喘息。

几天之后,有官差打开牢门,好像是要押解他去别的地方。他不记得是如何挣扎着爬起,只是每迈出一步都好似在刀锋上走过一年那样艰辛。言语上的羞辱和肉体上的折磨他很快就习惯了,他已感到生命在慢慢地剥离,将死之人,不该再有牵挂了。什么都可以放下,而且已经放下了,却唯独忘不了红叶,放不下对她的那份牵挂。商织羽这才猛然醒悟,原来那一晚红叶真正带走的是他的心。

慧觉看见商织羽的第一眼,就应该意识到那是他命中注定这一世要度化的魔。

那一晚凄风冷雨,慧觉和师弟慧真夜宿荒郊破庙。

“慧觉师兄,”慧真说道,“我看这雨是不会停了,不如我们就在此处歇息一晚,明日天晴再上路。”

虽然慧觉和慧真都有一身功夫,这点雨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是二人身上带着师傅送给剑啸山庄庄主的信函和寿礼,不敢造次,所以决定进庙避雨。

破庙只大殿还未坍塌,正中供的佛像早已落满蛛网灰尘。庙里有五个官差,围着一堆火烘烤衣物,看样子也是进来避雨的。商织羽就被铁链锁在一旁的柱子上。

慧觉和慧真对佛像行礼后,便在大殿的另一端脱下雨蓑,整理行装,还好随身物品没有被淋湿。这时候为首的官差向他们打了招呼,两位僧人也微笑回礼。接着慧觉和慧真就开始闭目打坐,练功修行。

慧觉隐约间听到有人在低声吟诵金刚经,不像是慧真,那声音清澄明净,仿佛带着一种魔性,让人深陷其中无法逃避。应该是发自大殿的另一端,慧觉心中疑惑,睁眼向声音的主人望去。

商织羽身上穿着粗糙的犯人服,那衣服肮脏破烂,湿淋淋的布满血迹污迹早已看不出本色,只能说是勉强挂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上。赤着脚锁着脚镣,双手被一种特制的手铐紧紧铐住,深深陷进肉里卡在腕骨上,只要轻轻移动,血就会不停的涌出,痛苦可想而知。他靠在柱子上,长长的黑发凌乱地披散着,遮没苍白的脸。一阵冷风吹过,他的发被吹起,露出苍白的容颜,双目紧闭,神色却坦然安详,唯凄美二字可以形容。

“妈的,念什么咒!搅得老子心神不宁的。”一名官差怒骂,抄起解棍,狠狠打在商织羽身上。

商织羽没有躲避没有招架,被打倒在地上。铁链哗啦哗啦地响了几声,伴着微弱的□□。他伏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却又继续背诵起经文来。

“还敢念,反了不成。今天兄弟们非要好好整整你。”那官差说罢,手中的解棍便雨点般招呼上来。

其他的几个官差看头儿没有制止,就都凑上来对商织羽拳打脚踢,夹着讥讽和谩骂:“你还以为自己是商大少爷?你爹犯了事儿,皇上下旨满门抄斩,要不是太后今年大寿,颁下法令,十八岁以下的死囚暂缓行刑,你早就跟你爹一样被凌迟了。”

“就是,商仲卿当初贪赃枉法,不知害了多少性命,谢了任也不行善积德,一心只顾享乐。如今东窗事发凌迟处死,全家抄斩。生在商家,算你倒霉。”

“听说列了他一百条罪状,那可真是作恶多端。”

“商仲卿罪不可赦。他当年私扣灾粮,高价转卖,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饿死街头?单这一条就该活刮,数罪并犯才判他凌迟真是便宜了他。”

“商仲卿不是好人,他儿子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我们如今教训他儿子,也算是替天下百姓出气。”

“对!打死这个狗崽子。”

商织羽默默地忍受着剧痛,不辩解也不躲闪,只是蜷缩在冰冷的地上任人殴打。他那遍布伤痕的身体早已不堪如此非人的折磨,不一会儿鲜血就吐了满地,昏死过去。

“停手。”官差头目出声制止道,“别把他弄死了,上头让咱们押过去的可是活人,说是东厂的曹公公有重要的话要问他,万一人死在路上,别说咱们,连上头都担待不起。”

众人于是愤愤不平地停手坐回到火堆旁,随便又聊了几句,便躺下休息了。

慧觉和慧真本不忍见官差虐待犯人,但那囚犯既是罪人之子,父债子偿,也属罪有应得。世间事自有因果报应,上天早已定好,身为凡人,又能干涉几分?况且他们此番下山有要事在身,不宜与官府发生冲突招惹事端,见出不了人命便也不插手。

慧觉闭起眼睛继续打坐,心头却怎么也挥不去那少年的影子。明明是头一次相遇,却好像是早已熟识的人。出于同情么?还是心魔作祟?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

官差们似乎也急着赶路,竟抢在慧觉和慧真前面动身了。商织羽被铁链拉扯着踉跄地跟在官差后面,因为眼盲伤重,动作很吃力。出大殿的时候,牵着他的官差故意一扯锁链,害他毫无准备地绊在门槛上,一下跌出殿外,倒在积水的泥坑里。其余的人一阵嘲笑,却没有人肯扶起他,只是拽紧锁链看他吃力地摸索着从泥水里挣扎起来。不容他站稳,不让他喘息,就又推搡着他向前走去。

看到这里,慧觉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同情,想要出言劝阻那些官差不要故意为难犯人。慧真却低声劝道:“师兄,他们不为善行,日后自有报应,咱们能劝人一时却管不了一世。”

“那咱们就连劝也不劝了么?”慧觉反问。

“师傅曾经说过,不当管之事想管也管不了,当管之事想逃也逃不掉。”

“阿弥陀佛,师弟所言极是。”慧觉口上虽这么说,心里却隐约觉得那少年与他有某种不解之缘。是孽缘,命中注定的孽缘。今日他不去管,日后也绝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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