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周德厚也跟着齐广风等人出了剑啸山庄。他不会忘了追查蝶形玉佩的事,那不仅是他的职责而且也关系到张大人的性命。
“红叶,请把蝶形玉佩交出来。那是圣上亲赐之物,商家获罪被抄,此物属缴没追回之列。”周德厚紧走两步追上红叶逼问。
“那是我离开商家时,少爷送给我的纪念物,除非少爷向我要回,否则谁也别想拿走。”红叶的语气冷淡而坚决。
周德厚冷笑道:“看来你和你主子脾气倒是真像,我们严刑逼问,他都不肯说出你的下落,如今你穷途末路,竟敢如此嚣张?”
红叶闻言怒从心起,双拳紧握:“你们如此折磨他仅仅是为了追查一块玉佩?少爷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去向。”
周德厚明知这中也有他的一分过失,但是不肯示弱,对齐广风道:“师傅,商织羽是朝廷重犯,贪官商仲卿与剑妖之子,定非善类,已定死罪,明年问斩;这两个妖女学了剑妖刀魔的武功,今天伤人无数,日后定会为祸江湖。此等恶徒,您为何还要带他们回桐山?理应除之而快天下。”
“德厚,你此言差矣。”齐广风正色道,“红叶肯受制于我,是顾及商织羽的性命,可见她心中还有情义二字,并非大奸大恶不可教化之徒。当然,他们今日在剑啸山庄大开杀戒,伤人无数,剑妖刀魔旧怨未了又结新仇,如不对天下作个彻底的了断,冤冤相报,武林将永无宁日。所以我带他们回去,循循善诱,希望给他们一个机会改过自新,在下月武林大会上与天下英雄做个了断。能化解剑妖刀魔这场武林浩劫,也是为师毕生的心愿。”
“爷爷,您们先别说了,商织羽好像受了很重的伤,如不及时医治恐怕性命难保。”一直跟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紫衣少女突然道。
不仅红叶闻言脸色微变,周德厚也是吃了一惊。那紫衣少女是刀魔传人,却为何喊齐广风作爷爷?
齐广风不顾众人一脸惊疑,只是把商织羽平放在地上:“有什么疑问我待会儿再作解释,现在救人要紧。素心,你去取些净水,把三顺散化开喂进他的嘴里。红叶,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的。”
刚才商织羽身上裹着红叶的披风,伤势看不真切,如今解开衣服,就算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落下泪来。酷刑留下的道道痕迹清晰可见,遍布全身,竟找不出一块完整的肌肤,伤重之处隐隐露着白骨,岂是血肉模糊能形容得了的?
这种场面,即使在牢里也不是很常见,周德厚不禁产生了一丝同情。忽然听齐广风吩咐道:“德厚,你把他的手铐和脚镣打开,他气息太弱,我要运功为他化解三顺散的药力。”
“师傅,有这个必要么?他是重犯,又是剑妖之子……”
“德厚,平时为师是怎么教你的?剑妖之子就不是人么?再者你见过他作恶么?他不过是上一代恩怨的无辜承受者。其实你们都是一样的,商织羽是,素心是,红叶是,你也是。倘若能放下这个负担,活起来自会比现在快乐。”
齐广风的话仿佛在周德厚的心头点起了一盏明灯。这么多年来周德厚时时刻刻活在复仇的压力之下,如今看着商家满门抄斩,竟根本体会不到当初想象的那种快乐,只有隐隐的失落与永恒的空虚慢慢侵占麻木的心灵。难道是他错了么?这么多年的努力都是错的么?莫名其妙的不安让他不断地逃避着现实。或许应该像师傅说的那样,尝试着放弃心中的恨,才会得到平静和快乐。周德厚取出钥匙,打开商织羽身上的锁链。
脚镣很好除去,手铐却要费一番功夫。因为这手铐是特意为重刑犯设计的,内环打造成锯齿形,扣在手腕上,那些突出的刃就会刺入肉里,越是挣扎刺得越深,只是稍微移动那锯齿也会与血肉摩擦,痛苦难耐。这手铐犯人戴得久了,一双手肯定会废掉。如今打开商织羽手上那副,避开筋脉,慢慢从肉里把锯齿拔出,牵动伤处,那细瘦的腕血流如注。
红叶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捧住商织羽的手腕放声痛哭:“少爷的这双手只会抚琴,从没有伤害过一条生命,竟被弄成了这般模样;少爷每天吃斋念佛,为什么却换来如此非人的遭遇?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周德厚心中也开始犹豫,如果商织羽并非邪恶之辈,只是不幸生在商家,那也怨不得别人。这是命,或许前世他做了坏事,上天才会在今世这样惩罚他吧。“因果报应,恨当恨己,勿怨旁人。”商织羽自己也是这样说的。
为商织羽抱扎伤口之时,齐广风一皱眉:“商织羽要不是有内功底子,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磨。”
红叶悲愤地道:“少爷早年是习过武的。但是自十二岁起,再不碰刀剑,每日只习琴诵经而已。你们莫不是担心少爷伤好了会到处杀人不成?”
“老夫并非此意。”齐广风给红叶讲了一段故事。
原来紫衣少女叫凌素心,是凌飞雪与当年□□他的女子生的女儿。那女子虽对凌飞雪下毒,凌飞雪却对她此情不渝,临死以刀谱相赠,托她寻找传人,那女子从此销声匿迹。当时有人传言她殉情而死,有人说她看破红尘出家了,其实她发现怀了凌飞雪的骨肉,要找个隐秘的地方生下孩子,将孩子抚养成人,传予刀谱。齐广风得知此事感动于那女子情义,又怕那女子误入歧途,千方百计寻到她们母女,安顿在桐山附近的村子里,收了那女子为义女,为的是点化她们放弃仇怨。凌素心长大后果然没有辜负齐广风的厚望。
“我希望你和商织羽也能像凌素心一样,远离仇恨,快乐的活着。”齐广风语重心长地道。
红叶闻言若有所思。
人犯暂押桐山,周德厚略微放心,辞别了师傅返回金陵。凌素心在他走时递给他蝶形玉佩,“这是红叶姐姐托我转交给你的,她说是敬重爷爷的为人才把玉给你。还有,她告诉我她原来也是凌飞霜的仇人。”
“刀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善恶在一念之间。”周德厚回味着师傅曾经说过的话,“放下心中仇,快乐伴左右。素心明白了,红叶明白了,你也该明白了。”
再见到商织羽,慧觉眼中的世界已然变了颜色。
从剑啸山庄回到少林寺,慧觉心中总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安。翌日参禅偶得一梦。
梦中佛祖问他:“你还未醒啊?”
慧觉迷茫对曰:“此非在梦中?”
佛祖曰:“生即大梦一场,悟道而觉。”
慧觉问:“觉后又如何?”
佛祖曰:“看来你竟忘了。你此番下凡为的是度碧血入神界。碧血是聚天地仇怨之气而生的魔,在修罗界中修炼千年,法力高深,可往来三界,颠倒乾坤。如果他趁万佛孽磐时作乱,必将掌控三界,到时世间动荡,生灵涂炭,其景恍如地狱。可喜的是碧血本性向善,曾往灵山求我点化成佛。于是我封印其法力,将其投入人界,经轮回之苦和世间诸难赎清自身罪孽,待其魔性彻底消失后再度上西天成佛。碧血今世可修成正果,遂派你下凡将其度入神界。”
慧觉恍然大悟,问:“弟子该如何度他?”
佛祖曰:“你悟道后方可度他。”
慧觉又问:“若弟子今世悟不了道,岂非今世度不成碧血?”
佛祖曰:“倘若今世无人度他,再经三世碧血便可自度成佛。”
“弟子还有一事不明。弟子想问那碧血今世转生何人?”
佛祖笑而不答,遁去身形。
转日慧觉将梦境请教师傅了恩大师。了恩听后笑曰:“此乃你与碧血的一段孽缘,若你今世悟道,则今世解今世灭;否则纠缠三世,生生不灭。”
慧觉追问:“何谓得道?”
了恩反问:“生命在几间?”
慧觉对曰:“在数日间。”
了恩摇头:“你尚未得道。不过时日无多,你且与为师同上桐山,自会明了。”
于是慧觉与师傅了恩在武林大会召开前两日到达桐山,并未像其他武林同道那样在山下的客栈休息等候,而是直接上山拜会武林盟主齐广风。
客厅落座,寒暄过后,了恩说起正题:“盟主,老纳携弟子慧觉今日上山,想提前与剑妖刀魔的传人见一面。”
齐广风微微一笑道:“老朽也正想请大师去点化他们。请随我来。”
慧觉与了恩跟随齐广风来到后院,刚跨入院门就听到有人吵闹之声。
齐广风笑道:“看来红叶是等不及了。”
进入厅堂,看见红叶正烦躁地在屋中来回走动,凌素心想劝却无从下手。她见到齐广风到来,赶紧上前说道:“爷爷,红叶姐姐一直吵着要见商织羽,如果再阻拦,她就要大闹桐山,把商织羽找出来带走。”
齐广风闻言正色道:“红叶,并非老朽有意为难,是商织羽说过他不愿见你。”
红叶没好气地道:“自从上了桐山,你就借口要为他疗伤,不让我们在一起,接着又说他醒后不愿见我。开始我也没放在心上,后来我问过桐山上下老老小小,都说没见过我家少爷。你们到底把他藏在何处?难道是怕我见了他把他救走不成?我既已答应留下等候武林大会的公审,就决不会食言。倒是你们,把他关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明里说让他静养,说不定暗地里对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齐广风不怒反而和颜悦色地道:“既然话说到这里,老朽就不再隐瞒。商织羽就在后山坐忘峰的草庐中。老朽今日正要陪了恩和慧觉两位大师去见他,你若心存怀疑,可随我们前去当面问他。”
已是暮秋时节,半山云端坐忘峰上绿意褪尽,红叶嫣然。峰顶虽平坦却只丈许见方,有一座铁索桥与这边的山峰相连。走过铁索桥,来到草庐门外。说是草庐一点也不为过,树枝做墙,茅草覆顶,屋正中一棵参天大树穿顶而起,枝繁叶茂,倒是比茅草的屋顶更能挡风遮雨。
“商织羽,老朽带几个人来看你。”齐广风在屋外道,“他们是少林了恩大师,慧觉大师,还有红叶。”
商织羽清叹一声应道:“本是不想见红叶的,既然跟随了恩和慧觉大师来了,便不得不见了。织羽不便出外相迎还请诸位自行进来吧。”
室内狭小,碎砖垫地,四壁空空,只有一张草席铺于墙角。商织羽本是面西而跪,听人进来,便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起身时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原来他右手腕被铁链锁住,铁链的另一端牢牢地固定在屋中的那棵大树干上。
红叶见状赶紧冲过去扶住商织羽,见他脸色苍白,这么冷的天气里赤足散发,只穿一件白麻布长衫,全身冰凉,还被锁链锁着,怒从心起:“难道你们一直这样对待他?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织羽他眼睛看不见,身上又有那么重的伤,你们还用铁链锁住他,是害怕他跑了不成?怪不得不让我见他,谁知道平日里你们用什么歹毒的刑罚折磨他!”
“阿弥陀佛,”了恩口宣佛号道,“盟主,商施主虽为朝廷重犯,却也不必如此待他。”
慧觉也心有不忍。商织羽并非大奸大恶之徒,看他身子清瘦,目不能视,之前受尽酷刑,如今又怎堪忍受天寒陋屋独囚峰顶的折磨?
齐广风正要解释,商织羽却开口道:“红叶,你们误会了,是我自愿住在这里的。此处远离尘嚣,是修行的好地方。散发赤足,麻布长衫,在家中我也是这样修行的。至于这锁链是为了我的安全而设。坐忘峰上方圆不足百步,四面都是深涧,地势险峻,平时只我一个人在此,用铁链与巨树相连,万一我失足踩空,还可有个抓拽之物。”
商织羽的话不无道理,但是如他这般苦修之人世所罕见。
“织羽,你这又是何苦呢?为什么不让我来照顾你?”红叶拥入商织羽怀中,用自己的体温为他冰凉单薄的身子取暖,“织羽,我不会再和你分开了,我要留在你身边,一辈子照顾你。”
商织羽任由红叶靠在肩头,只是淡淡一笑道:“一年后我就要问斩了,或许后天的武林大会公审,便不容我继续活在这世上。反正逃不过一死,你我早晚要分开的,我们没有永远。”
“我们会有永远的。”红叶突然跪在地上,以手指天,大声道,“我红叶发誓,从今往后相伴商织羽左右,生死不离,望上天成全。倘若他先我而去,红叶一人决不独活。如有违誓言,天诛地灭,万劫不复。”
商织羽怔在当场,心中涌起万千波澜,感动莫名。
逝水如斯,无法挽回,人生如梦,良多感慨。
生命其实是这样的空漠。山河旷劫,荣枯弹指,照例受完一场活罪而已。
恩怨纠葛,爱恨情长,似断似续,若影若寐,从来一贯,无日稍息,难道是一种宿命?
此时慧觉的心头突然闪过一线灵光。观商织羽神貌俊秀,谈吐清雅脱俗,应是生具慧根之人,身经诸苦仍不废修行,莫非他已经悟道?于是慧觉打破平静问道:“商施主,小僧慧觉想请教一个问题。”
“大师请问。”
慧觉就用了恩的问题问商织羽:“生命在几间?”
商织羽不假思索便答道:“在呼吸间。”
了恩听后喜道:“善哉!善哉!老纳没有想到商施主年纪轻轻就已然悟道,枉我虚活半百尚未有此修为,真是惭愧惭愧。”遂转头对齐广风道,“盟主,商施主根本无需老纳来点化,说不得几世后老纳还要他度上西天呢。后天武林大会有商施主在,盟主不用多虑,剑妖刀魔的恩怨定能了断。阿弥陀佛,心魔即魔,心佛即佛,倘世人皆明白这个道理,天下就自然不会有纷争了。”
刹那间慧觉灵台清静,原来商织羽就是碧血的转世,那个他今世要度上西天的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