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其实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别院,水晶宫也不是皇族中人的行宫。它们只是两个镇子,两个汉水旁边的小镇,相隔很近,不足二十里。
曲若风印象里的西苑布局很简单,只两排高高低低的房子夹着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街,石板上常年闪着浑浊的光彩,连上面倒映的人影也都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镇子上的住户不多,来往的人也不多,临街的店面也就屈指可数。一间一间的小店杂在民居里,连招牌都旧旧的,小小的,不甚清楚,不仔细看的话还真认不出来。但好处也恰恰就在这个“少”字上,米店、布店之类的铺子在方圆数十里之内都仅此一家,剃头铺、当铺更是如同凤毛麟角,稀罕得很。因此小镇上的店家生意虽不见得红火,养家糊口却是足够了。小本生意也不求太多,每日里关门极早,倒也落得个自在。
曲若风此时正走在西苑的小街上,夕阳最后一道微弱的光芒洒在他的身上,淡淡如烟,映得他身上的每一粒微尘都清清楚楚。白衣染尘,虽不嫌脏,却分明显出一种倦倦的旧来。
他走得很慢,步子也放得极轻。饶是如此,脚步声依然很清晰,一声接一声地敲在街心,然后顺着脚下的青石板直传向小街的那一头。这是因为,这个时候街上实在已没有了什么人,只有一阵一阵的饭菜香气从临街的那些人家半开的窗子里飘出,曲若风嗅着,眼中隐隐泛着柔光。
小街并不长,一会儿便走到了头。他刚刚停下脚步,就有一个小女孩尖叫着撞进他的怀里。曲若风扶住女孩细弱的肩膀,发现她正在不停地发抖。
“怎么了?”他弯下腰,柔声问道。女孩看着他嘴角的一丝浅笑,略微宁定了些,但依旧说不出话来。她匆匆伸手一指,然后便挣开曲若风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曲若风向着小女孩所指的方向看去,眼中蓦地跳进了一片黑红的颜色。
那是一片干涸的血迹,血色已成沉黑,在黄昏幽淡的光线下,更显出阴沉与荒凉。
一个人失去这么多的血,必然是活不成了,曲若风抬头看向血泊旁边那座朱漆剥落的小楼,心里的叹息又深了一层。
“公子,别站在这儿,脏……”
一个老人提着大木桶从小楼里出来,“哗”的一声,将水泼在了地上。水面上渐渐浮起了一层黑红的渣子,底下那层血渍却依然顽固地粘在地上,颜色倒是被冲淡了些,直露出内里的一点残艳来。
老人面无表情地回转身,进屋拿了个破盆出来,从里面抓出一把黄白的粉末洒在血渍上,然后从腰间解下一把满是油腻的刷子,跪在地上刷了起来。劣质的皂角粉里杂着不少干结的颗粒,本起不了多少泡沫的,但那血水在老人大力的冲刷下,还是泛出了一层细细的沫子,红白相间的,还混着街上的尘土,说不出是种什么颜色。
污水一直流到了曲若风的脚边,他下意识地向右挪了一步,任那股细细的水流在自己的视线里蜿蜒,直到消失在小街的另一头。
“公子,你还不走?”老人抬起一张沟壑纵横的脸,颤颤巍巍地说道,“这儿不干净,不干净啊……那个女人,活着时是脏的,死了,血也是脏的……死了三天啦,镇子上的人看见这楼都绕着走,也只有我这快入土的人才用不着忌讳什么。早点收拾了吧,省得再吓着了孩子……”
那苍老的声音传到曲若风耳边,他听了,心里先是一颤,又是一疼,继而再叹,一时间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也不顾老人的催促,只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见他没有反应,老人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奇怪,然后渐渐转成了了然。“原来……他缓缓地说道,浑浊的眼里闪着鄙夷的光芒,“原来你就是那个每日给她烧纸的人啊……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却也和她……”
“老人家,你误会了。”曲若风截住了他的话,然后冷冷地转过身,走了。
“今天的纸不烧了么……”老人满手血沫地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突然,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曲若风的背影大声喊道:“年轻人,别往那儿走,有鬼啊!镇子外面闹鬼啊……”
苍凉的声音回荡在小街上,声调虽不高,却如一阵风一般,所过之处人人闪避,连临街的窗子也都急匆匆地关上了。天已黑了下来,渐次浓重的夜色和这声音一起,成了曲若风那一袭旧衫的背景。
“闹鬼……青姨,我倒宁愿这传言是真的,可是你却从来不肯出来见见我……”曲若风立在一座坟墓之前,嗅着坟上青草的气息,内心也如同这青草一般,清淡,也苦涩。
“我刚刚经过媚姨的小楼,她也走了……这个西苑,再没什么我认识的人了……”曲若风轻轻地说着,语声里并不见太多的伤痛,只有一点分明相对,却不知向谁倾诉的茫然,“青姨,你把我托付给师父,到现在快十年了吧?我总想回来看你,可师父不让,说是要专心习武,不能想别的。他自己却是每年都来的,恐怕连你都不知道吧?他虽瞒着我,我却是知道的……那时曾想过,等我武艺小成之时,拉也要把师父拉来,让你们见一面。可是青姨,你却没等到那天……如今,师父我也拉不来了,他一个月前就去找你了,你们……可遇上了?青姨,师父,你们要好好的,别再错过了……”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坠到地上,挂到草尖,再也分不清是露珠还是泪珠了。晶莹的露珠映出天上的淡淡疏星,也映出远处一点迤俪而来的红光。红色虽艳,光却极柔,在夜色之中划出一道极美也极孤单的弧,像极了记忆中青姨低头时的侧影,浅浅的一弯,终是盛不住逝去的岁月。“青……”曲若风眼中一热,一瞬间几乎真的以为有鬼魂现身,但随即他听到了脚步声。
轻叹一声,他右手搭上了剑柄。夜寒露重,嵌银丝的剑柄沾了寒气,很凉。那一点深刻的凉意从指尖传递到内心深处,暂时压住了纷繁的思绪。
红光越来越近,渐渐显出一个灯笼的形状。提灯的是个素衣的女子,身形尚稚,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面上却是毫无表情。那女子默默地走过来,看也没看曲若风一眼,就当他是空气一般,径自绕了过去。
她提着红灯,一直走到百步之外,将灯放在地上,跪了下来。飘摇的灯光中,曲若风看见了一座碑。
一座无字的墓碑。
原来,那女子跪的是一座无字碑。
风从坟间穿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坟上青草和虫鸣一起,加入了夜的低吟。“哗”的一声,红灯被风吹倒。灯罩非纸即纱,轻薄易燃,转眼间便被倾倒的烛火爬了满身,窜出了红红的火苗。火光中,那个女子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变,但只一霎,便恢复了沉寂。
曲若风遥遥地向那火光望了一眼,然后俯下身来,再一次用手指抚摸了一遍墓碑上的字,便要转身离开。起身之时,他突然听到远处的青草发出了极细极轻的声响,似是被什么压倒了,眼角所及的那一点火光也在瞬间熄灭。
曲若风面上神色一肃,展开身形,几个起落便跃到了那女子的身边。天地间一片岑寂,头顶的星光遥远而暗淡,一阵风吹过,被他踏过的草马上就立了起来。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只是,那个女子却倒在地上,无声无息。
“姑娘……”曲若风伸手扶起她,只觉手上一片温热。转头看时,发现她背上嵌着一枚菊花形的暗器,血迹也如同菊花一样,在衣服上浸染蔓延。血液初时色作黑红,细看之下竟发现其间闪烁着诡异的紫色。显然这暗器是有毒的,而是还是剧毒,曲若风将手指搭在她的脉门上,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毒已入心,果然……无救了。但他还是将手贴在她的背后,一股柔和的内力传入,震上几乎停顿的心脉。许久,女子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
“什么……”曲若风将耳朵移近,努力,分辨着。
“供珠……”
她的话中似乎有这两个字,曲若风欲待再听,耳边却已没有了声音。
夜风寒凉如旧,曲若风的白衣被风吹起,衣带软软地舞着,有种无能为力的忧伤。他抱着她,感到怀里轻得几乎没什么份量,纵然素不相识,心里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凄恻。
那女子的气息已是断了,只留下了两个不知意义的字。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出来,就这么死在了曲若风的面前。这一夜天上的星疏疏淡淡,虽不甚明亮,却因为没有浮云掩着,倒也细润光洁。只是这星光下的一切,却似有云雾遮挡,如纱如幕,如帐如屏,怎么也看不分明。曲若风却只思索了一刻,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迷惑之色就渐渐褪去了。他低下头,极轻也极坚定地对着怀里的女子说道:“姑娘,你的话我都听清了。放心吧,我一定会助你完成心愿……”
声音虽不高,却也足以让人听清了。果然,话未说完,就有一道劲风自背后激射而来。曲若风眼中寒芒一闪,左手将怀中的女子轻轻放在地上,右手抽出腰间长剑,剑刃一翻,那道来袭的寒芒就恰恰撞进了乍起的剑光之中。
“铮”的一声,剑身只是微颤,暗器却被撞得飞了出去。与此同时,曲若风身形一侧,左手轻弹,一道银线自空中划过,虽后发,却先至,转瞬便追上了失去方向的暗器。暗器被轻轻一撞,就如同被一只手推过一般,竟突然改变了方向,向着来袭者飞去。
晚风柔柔淡淡的,吹在青草上,带得草也浅浅地唱了起来。那簌簌的谁也不懂的歌声背后,似乎多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听来似是刻意压制住的呼声。
曲若风一击发出,便转过了身,那呼声顺着风传到了耳朵里,却没有引起他特别的注意,似是对那结果早已了然,连听都不必听的。将手里余下的几枚石子随意丢在地上,他低下头,再度向那女子俯下身去。
“不要碰她!”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低喝。
那声音震得风里晃动的青草都微微一颤,曲若风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你——不——不许碰她!”这一次,那人喊得几近声嘶力竭。
曲若风回头,正看见有一个人自数十步外的草丛中站起来,向前踉跄了几步,然后“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那人挣扎了几下,终是站不起来,只好双手撑地,一点一点向着曲若风身后的那个死去的女子爬去。
他爬得很慢,也很艰难,脸却一直固执地扬着,眼睛盯着那女子毫无生气的脸。初时那眼中波涛汹涌,疏星、夜色、青草,他目光所及的,这世上所有的一切倒映在里边,都转瞬便被吞没。可是随着他每爬近一点,那波涛便小一分,弱一分,眼中的颜色也越来越黑,黑得趋向绝望的死寂。
淡淡的星光洒下来,照得他的脸一半光亮一半幽暗。那居然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只是被嘴角一线紫黑的血迹划破了原本的俊朗。那血的颜色刺得曲若风一震,他顺着血线向下看去,目光停在了那人的胸前。
那儿竟也有一朵闪着金属光泽的菊花,露在外面的部分都沾染着血的颜色,郁郁地亮着。
曲若风神色一凛,不由脱口问道:“你为什么不躲?”
自己那一击本是个引子,没想到人是引出来了,却……是这样的结果。
那人此时已爬到了距离曲若风身前两尺的地方,伏在地上微微地喘息着。他的气息越来越轻,也越来越细,当曲若风几乎以为他要支持不住的时候,他开口了。
“谢谢你……”声音虽弱,但居然还清晰。
“谢谢……难道你……”这一下连曲若风也不禁动容。
“我本就是要死的,她死了,我又怎么能活……可是她最见不得我受伤了,更不许我……不许我伤害自己……所以……谢谢你帮我……我最怕她哭了……镜儿……镜儿你别哭啊,没事,不疼的,做杀手怎么可能不受伤呢,不就是一个小口子么,很快就好了……别哭……”那人低低地说着,初时神志还清楚,说话也还连贯,后来却连意识都模糊起来。
“那你又为什么要杀她?”曲若风看着地上死去的女子,冷冷地问道。
那人却不答,只是一遍一遍地念着那女子的名字,他此时已听不到曲若风的问话了,只是一面念着,一面试图继续向前爬。可是,他扣进土里的指甲已经成了灰黑色,手臂也已经不听使唤了。
“镜儿……”
他整个人都贴在地上,只有一只手奋力地向前伸着,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够不到那女子的衣角。双手死命地抓住地上的青草,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过头来,失去焦距的眼睛向着曲若风的方向望去。
曲若风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么就心里一软。
“我帮你。”叹息一声,他说。
那人的脸上的痛苦之色一下子舒解开来,他的嘴唇动了一下,终于没有再说出什么,就喘出了最后一丝轻微的气息。
将两个人的尸身并做一处,女子的手放在男子的手中,从远处看,居然也像一对甜蜜的情人在草地上相拥入眠。曲若风做妥了这些的时候,月居然出来了。四下里的一切骤然通透了好多,坟地前的草越发的无所遮掩,显得一片空茫。
曲若风先前所见的那一盏纱灯早被烧成了灰,风一起,便飞了一天一地,没被风吹走的也被夜露沾湿,散着潮潮的烟气。似乎,除了这些纸灰,那叫做镜儿的女子什么都没有留下,可是他目光一扫,还是看到了草丛中没有燃尽的一片。
镜儿倒下时压灭了火,所以才有一片薄纱免于火焚,留了下来。
那纱上,居然是有字的。
极小极小的两个宋体金字,曲若风却看得分明。
那是——
“大内”!
大内……
供珠……
无字的墓碑……
孤身一人前来祭拜的年轻女子……
杀死自己心爱女子的杀手……
星光郁黯,淡月无声,连今夜那一盏朦胧的红灯都被燃成灰烬,还有什么能够照亮这扑朔迷离的一切呢?
曲若风迎风而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