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重新走上山坡,回头看暮云四合,小小的扶风郡像消失在了云烟里。
“哎,那瘦老头拽了半天文,‘绿叶成荫子满枝’的,说的什么意思?”
成落落低头道:“大意是说我遇到可靠的人,就不必到处奔波,可以托付终身了。”
大费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难怪她那样关心苏味道的事情,人家是谁?天下第一鸿儒!学究天人,智计通神;自己是谁?天息山来的野小子,他奶奶的贼不偷偷,还发的什么春梦?
一颗心,如堕冰雪,连手脚都冰凉了。
成落落走了几步,见身边没了动静,回头看见大费双目怔直,呆呆地盯着前方,不禁担心地道:“大费,你怎么了?”
大费心里苦得像吃了黄连,但觉人生无味,成落落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见到身侧那美丽绝伦的脸孔,大费暗暗发醋:一辈子也找不到那苏味道最好!
一转念又在心里头狠狠痛骂自己:就是她不喜欢我又能怎么的,一路同甘共苦,难道就因为自己的私心,眼看着她不幸福么?
成落落看他脸色变来变去,担心地扯了大费衣袖一下,大费脱口而出,“不!”
绝对不能那么做!如果知道了苏味道在哪里,不管千里万里,也要送她过去!
成落落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啊,你怎么了?我正要告诉你,苏味道是我爹!”
什么?大费唿哨一声,猛地跃到半空里,连翻了十几个跟头才停下来!
成落落看他那情状,心下了然,轻声道:“傻子!”
大费这才明白她冒着天大风险偷窃狂山的招魂引与古镜所为何来,定是想为父亲招魂,看她年龄与自己相若,却转徙奔波于江湖,心里不禁又怜又疼。
成落落靠在他胸前,“我是妖怪,你不怕么?”
“不怕!”
成落落黯然道:“爹娘成亲当日,圆房后娘亲即现出原形,爹爹负气出走,娘亲返回紫山冰川思过。原来她以为,爹爹气消了便会来寻她。但一直等到死,也没有来!我知道此事以后,心境大受影响,修行停滞,才离开家乡,进入中州!我本来不叫成落落,而是苏落。”
大费紧紧搂住她,在她额头上亲了又亲,“苏落?也好听。我知道你不是人类,那又怎地!”
苏落在他怀里泪光盈盈地抬起头来,“修道中人对于异类从来都是欲杀之而后快的,你不怕人人喊打?”
大费哈哈大笑:“人就都是好的?妖怪也有好坏之分!从小因为我多了对翅膀,无数次被当作妖怪,冷眼咒骂嘲讽,哪一样来得少了?他奶奶地贼不偷偷,有啥子好怕的!”
苏落埋头在他怀里,双手抱住了他的腰,泪水不断地流下来,打湿了大费的衣裳。
两个人抱了许久,才分开来。
大费忽然想到以前做的梦境,便一一对苏落讲了。
她思忖半晌,“爹爹确实修为盖世,娘亲曾跟我说过,那神鬼道书是爹爹译出的,穷尽心血,也许留了一份神识在字里行间也未可知。”
苏落停下脚步,“我想再去一趟洛阳!前几次都没有收获,这次再试试!”
“我和你同去!”
“你不是要去合虚九丘与师傅师娘会合,而且天下才俊齐集甘渊拜水节,恐怕神州英雄榜也要重新排座次,各个门派莫不跃跃欲试,你不去分一杯羹怎成?”
大费微微一笑,那些事与陪苏落北上相比,便微不足道了。
苏落看他,“大费,我自从离开紫山,一路上不知见了多少人,各怀心思,手段百出,却未曾遇见一个可以真心相交之人,你,是第一个!”
大费拉住苏落纤纤素手,“我知道世道险恶,但竭我全力,也要护你周全!”
苏落脸上飞过一抹红霞,微微点头,轻轻靠在大费胸前。
满山苍翠,杜宇声声,不觉间竟下起了雨。两人也不理不睬,携手慢慢在雨中走过。
这一刻,大费才觉得摸到了苏落的心。
两个人飞跃过山谷,大费檄移已略有小成,可以用意念从容调动兵器,忽地想起水神朝云,那千变万化的剑术,也不知道小丫头怎么样了。
这天遇到一处极为险峻的山岭,人际罕至,连绵不绝的群山直向东西延伸。
那山极高,高到自古都没有人能说出它有多高。无草无木,俱是黑石。
大费心想这和我们小孤村挺像的,看那八面悬崖崔巍,四围险峻无比。陡峭的山坡基本与地面垂直,莫说是人,便是猿猴之属到此都休想攀爬!山上雾气蒙蒙,山体常年笼罩在那浓浓的大雾中。
苏落四处观望着,“看来这就是孤山了,从古到今,关于这里便流传着无数恐怖的传说。山那边据说是万魔诞生之地,若不是有这座极高的山峰阻挡,早就涌进中州了。还传说那些厉鬼豢养着无数怪兽怪鸟,每年仲夏都能听到里面传出的震天动地的奔跑声。纵是婴儿哭闹不休,讲一句把他送进孤山也会马上闭嘴。”
山本来的狰狞加上这些歌谣故事就更加充满了传奇色彩,也更增加了它的可怕,是以几乎从无人迹。
她忽然又一笑,“这和我们孟都之野的传奇一样,恐怕都是用来糊弄人的。大费,我们上去看看——”
两人放出猛豹,让它自去寻食,便一起向山头飞纵。
那山真是绝高,说不清几万仞,眼前还是一层不变的黑石,大费用力看了几下道:“这个地方是虚像了,被人下了禁制!”
苏落摇头道:“我看不见。”探手入怀取出古镜一照,山石树泉一一显现,安排得错落有致,“哼,原来是隔河相望的局势!”
“什么是隔河相望?”自从认识了苏落,大费就发觉自己相当无知!
“牛郎织女隔着银河,一年只有七夕才能相会一次,不是被人下了禁制怎会过不去来?”大费恍然,“他们都过不去,我等……”
苏落道:“这个银河布局只能算形似,是困住牛郎织女阵势的具体而微者,不过有三分相似也算是偷天之功了。哼,他要我们‘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我们非要跨过去不可,里面不定是什么藏宝贝的地方,正好顺手牵羊。”
大费道:“我们只是走个近路,干吗又要拿人家的东西?”
苏落见他认真,笑道:“傻哥哥,我们只是看看,不拿就是,跟我走——”
大费待要说话,猛豹嘴里大嚼着一块刨出来的玉石,早尾随着苏落进去了,没奈何只好跟上。
一进去便如走迷宫般,两边皆是高耸入云的墙壁。人在当中走,说不出的压抑难受。越向前走间距越狭窄,最后那两边墙像活起来一般要将人挤扁。
大费只觉喘气十分困难,周围不断地有喃喃细语的声音,温柔而甜蜜,像情人的手抚过来,撩拔得人热血沸腾,大费脸上有两道湿漉漉的东西淌下来,他流鼻血了。
蓦地猛豹低吼一声,大费歧念全消,灵台一片清明。
终于走出来了,大费两腿发软地坐在草地上,全身疲倦,真力都耗净了般。
苏落情况也好不哪儿去,她满面都是红潮,也软倒在地,浮凸玲珑的身子一览无余,大费刚刚擦掉的鼻血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猛豹在旁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他奶奶地贼不偷偷,小爷的一世声名就这么毁了。”
大费进入识海,将原道,神思,体性等篇修习了几遍,醒来后顿觉神清气爽,仿佛刚刚睡饱一样。看苏落脸色也好转许多,便一同向山坡下走去。
山脚到处是古怪的乔松,长得蓊蓊郁郁。下山一面坡上几乎都是枯摧的老树,挂满了藤萝。泉水飞流,寒气逼人。
两人到了这里都觉得有点怪异,因此都小心翼翼的。
空中一队大鸟飞来,黑压压的,连日光都遮住了。大费忙拉苏落躲到老树的枝桠上,那藤萝垂下来,恰似一副厚厚的门帘。那鸟块头极大,翅膀张开都有几丈长,瞪着血红大眼,极是凶恶。
大费暗道:比我的雕儿不知大了多少倍了。
一个声音洪亮雄浑地响起,“儿郎们,迎敌啦!”
空中浮现出一条——没看错,那是龙!满地的龙!怕不得有百多条,像军队一样,整齐统一地操练。
大费差点跳出去,如此硕大的龙,难怪蛟只能算亚龙种,差别太大了。
龙背上坐着一位老人,紫色的乱发,一脸皱纹,目光炯炯有神,身上只穿了件短褂子,胳膊赤红发黑,上面满满的都是伤痕。
随着他的指挥,一队龙跃上高空,长尾扫过,就是一堆鸟摔落下去,一会儿工夫,地上就厚厚的一层鸟尸。
远远的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喊道:“外公,鸟王,金雕鸟王!”老汉哈哈大笑,“来得好!娃儿你躲起来。”
那鸟王像只大鹗,比方才的鸟大上不知几十倍。金色的羽毛,鸟头的颜色却是纯白的,红红的长喙弯成一道弓形,下面一双虎爪,声音相当尖利高亢,巨大的双翅展开似乎整个山谷都被纳入它的阴影之下。
大费心中也不禁骇然,世上竟然真的有如此大鸟。那鸟向下一盼,红喙张开,“忽”地吐出巨大的一道火蛇,那蛇蜿蜒落到一群龙身上,地上,整个山谷刹那变成了熊熊火海。
老头嗬嗬怪叫几声,上方几条龙嘴里喷出巨大水流,将被烧的同伴身上的火焰扑灭,空中弥漫着一股焦臭味,看来那大鸟的火着实厉害。
又是一番昏天黑地的鏖战!大费和苏落藏身的老树也没能幸免,被水冲刷过,被火点燃过,被大风席卷过,最后没有办法,两人只好偷偷溜下去,跑向后面的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