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费并不知道这寺院是被人生生压入水底的,若非他有那么双鬼眼,修为多高也别想一窥究竟。大费哪里知晓这些,现在正美滋滋地睁大眼睛,像野猴子一样上下张望。
寺院远没有想象中的奢华富丽,东西大多是石制的,大费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穿行,越看越失望,可怜巴巴的几尊佛像,地上蒲团倒是不少,不过不值钱啊。
寺院确实大得很,说不上有几百间屋子,大费嘟哝着,这么难进来,还以为有什么宝贝,结果什么也没有。
正嘟囔着,推开了一扇门。这间屋子里不是空的了,靠墙有面光光的大床,大费当时乐得嘴都合不拢了,玉的!连腿都是,发出淡绿色的光,看着就是好东西。再瞧瞧,连墙都是玉石的,满屋生辉。
“这才像样嘛,传说中的仙府就应该这样才对!”然后他跳到桌子上盘腿坐下,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像回家了一样,那种安稳舒服,简直克制不住地打起了瞌睡。
月华穿透水雾照射到房间里,大费全身沐浴在光芒中,宛如新生一般,纯净无暇,一会儿工夫,便坠入沉沉梦乡。
那里大概是大陆最北的地方了,暮色降临时雪住了,此后时间就像停滞了一样,一直就这么不黑不白地混沌着,像有雾在周围悬浮。
白夜!
这样死寂的空间,除了冷冽,还是冷冽。
风又吹起,霰雪纷纷,雪原上无数条银蛇飞舞,待这阵风刮过,天上出现了冷铁样的月亮,光芒也是惨淡的,映着下面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渐渐走近,看得真切些了,是位和尚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
每走一段路,那身子胖大的老和尚就弹下手指,远远的前方就炸开一蓬烟花样的东西,然后下面的雪就消失不见了,露出一块空地或者暗沉沉的老林来,使广大无边的世界不再是单一的白色。
旁边走的小孩子不断地咳嗽几声,“好冷啊!大师傅,您干吗要把雪打散呢?”
那和尚和蔼地笑笑,“我们周围都是白色的,人的眼睛看不到其它颜色,会瞎掉的。”
少年皱皱眉头,“可是大师傅,您是神仙啊,不会怕这个……”转念一想,便知道和尚是因为他,“谢谢您,大师傅。”
和尚笑笑,拍拍他的脑袋,伸手在袖子里摸出粒药,“苏味道,吃了吧”,少年听话地吃掉,药一落肚,热气就涌上来,一顿翻江倒海之后,“嗵嗵嗵嗵”放了好大一串响屁,全身暖洋洋地,说不来的舒服,咳嗽当即也停了。
“谢谢您啊,大师傅,您真了不起!”孩子真心真意地赞美。
和尚依然微笑,他是千年古刹定林寺的主持僧柔,修为盖世,又曾为沧流国太子授业恩师,王孙贵胄莫不想曲意结交,一生听尽溢美之词,但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冒了,今日听这偶然遇到的小旅友稚气之语,竟不由的漾出几许暖意。
大漠黄沙,万里无人区,唤作了另一处时空。
男孩已经长大,目如寒星,面沉如水。
黄沙百战穿金甲,几场大战下来,兵卒折损严重,自己更是身负重伤,加上师傅涅磐。现下穿着沉重的铠甲,带领骑兵艰难跋涉在东归的路上,心情比身体还要沉重。
转过一个高高的沙丘,一股邪气扑面而来,有个鸡皮鹤发,丑怪不堪的老太婆正坐在那里,她的上身极其肥胖,臃肿,看不到腿在哪里,腥臭的气息令人几欲呕吐!
士兵们齐声惊呼“厣婆——”,都操武器在手。那婆婆嘴一咧,嘎嘎怪笑几声,声音说不出的难听刺耳。
苏味道从马上跃起,空中长刀出手,吞吐的气旋长达十几米。
厣婆看都没看,“嗵”地已经落在士兵队伍中间,双手一抓就将一名小兵拎起来,上下一摩挲,衣服铠甲都像纸糊的,丢在地上,同时头顶忽地裂开,像张森然的大嘴,将那兵吞了进去。
众兵虽然惊骇,但仍然一拥而上,那婆婆鬼一样地身法,闪出一串虚影,向苏味道扑去。
气刀看着几与厣婆的手掌对到一块,那老婆娘竟以鬼神难察的速度错了开去,手掌气势不减,奔苏味道咽喉抓去。
苏味道大喝一声,仰面翻倒,左手顺势向上一递,一蓬青白色的火焰腾地燃起,那老婆娘饶是闪得快,仍将丑陋面皮燎了一下。
一大堆刺耳恶毒的咒骂声里,厣婆疯魔般冲进士兵群里,头上又咧开道巨口,左一个,右一个,那些兵转眼就被丢进去三四个,老婆娘的身子又粗壮了不少。
苏味道的气刀旋又至,厣婆猛地张口,喷出一大口黑气,竟将那宛如实质的气刀熏黑了半截。苏味道收刀回掌,忍不住吐出一大口黑血。
厣婆双掌交错,十个指甲像十把利刃削向苏味道咽喉,对面的人却飞上了高空,抬头望去,却有一位绿衣少女,双鬟高挽,立在一只大鸟上,却是她用软索将苏味道拉了上去。
厣婆怒吼连连,又喷出大堆黑气,少女手腕轻翻,一串风刃连环而至,将那黑气打得四散。
奄婆望空跃了数次——她竟是没有双腿,哪里够得着——眼睁睁地看着那大鸟将苏味道带走了。
时空变幻,老林,古刹,满寺白花!
禅房里,几位高僧正在翻译经文,一个僧人忽然站起,指着自己刚刚译完的一大段文字,目瞪口呆。
月黑风高,一蒙面人悄悄溜出寺庙。未几,脑海里又闪回的画面竟是暴风骤雨,寺院摇晃了几次,从地面上塌陷了进去。闪电划过夜空,那门上的匾额赫然便是定林寺!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大费慢慢睁开眼睛,想着梦中的事情,感觉有些熟悉,但却很模糊。
“哎,自从遇到那女人后,总做乱七八糟的梦,就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忽然想起看到的那些和尚翻译的文字,觉得有些面熟,急忙伸手入怀掏出蝌蚪文书,金字又浮现出来。
四面的玉制墙壁似乎有吸引力一般,字飞向空中,又停留到空余的墙壁上,一个拉扯一个,天衣无缝地组合到一起,他居然认得,却是道书。
开篇便讲了写此书的目的,乃是:“究天人之际,通宇宙之变,成一家之言!”总称神鬼道书,又名天机录。
写得满满两面墙壁的是神道,偈子言: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
来不可遏,去不可止。
藏若景灭,行犹响起。
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
思风发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齿。
纷威蕤以馺鹓,唯毫素之所拟。
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
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
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於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
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
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大费越看越兴奋,那个“拢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指端。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这不是大神通吗?学会了这些,自己就是活神仙那!
当下默默记诵,将所有的修炼口诀记熟,牢牢贯入识海。那黑衣女人的手诀原来也是这上面所载,端的神妙非常。
另两面墙壁却是缺失的残篇,只有一个简单的总纲,是鬼道。说通过它,无论冥界地府,九幽黄泉,甚至各种妖物都可任意调遣。
里面包含了招魂,驱鬼,炼妖等几个部分,但具体内容却散失了,大费暗道可惜。
月光渐渐消逝,不知从何处吹来罡风,那满墙文字渐渐淡而不闻,蓝盈盈的光芒也消散不见。
大费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忽然发现房舍在摇晃。“糟糕!”难道是泄露天机要遭天谴?真是他奶奶地贼不偷偷啊!他忙向外奔去。
身后房子不断地崩塌,却像被什么阻隔了声音,悄无声息地摔落,感觉更是诡异。
大费亡命奔逃,终于到了大门,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那两只狮子还在,水阵犹存,来不及权衡,大费一头冲了出去。
水像沸腾了一样,咆哮着,翻滚着,打着旋,将大费卷进中心,然后猛地向上摔出,大费如同重磅水弹一样高速抛向斜前方,巨大的张力拉得他的脸都变了形。
“噗”地一声,终于脱离了水面,他仍然保持高速向上飞升。
大费立马伸手将猛豹封印解开,豹儿见状急忙用前爪抓住大费,用力向下坠去。
上升的势头一缓再缓,终于停住,一人一豹,这才落回地面。
大费掉落在河边,踩了两脚稀泥,心里暗暗诧异这水阵力道的强悍。
伸手摸摸猛豹的金毛,“好猫儿,多亏你!”便盘膝坐下,深思神道口诀,调动真元。
听见了!不,应该说是感觉到的,当他放飞神识,无边无际的夜空大地全在自我意念之内:
大费见到了第一颗晨露在叶片上凝成;听见了归巢的夜鸟翅膀划过空气的摩擦声;石头发出常人听不到的“劈啪”声,绽开了一道裂纹;极深的地下,蚯蚓在钻土,细长的躯体收缩前进时发出的声音真是让人心痒……有风自远方来,大费清楚地了解气息怎样地运动才形成第一缕小小的风,它的渐渐壮大,前进。忽然,大费全身都感觉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暖流,轻轻地覆盖住了全身。
太阳要出来了!
热感越来越强,大费收回灵识,看着喷薄而出的红日,禁不住伸开双臂,纵声长啸,声若美王,绵绵不绝!
这极浑厚的啸声穿林过河,惊动了晨起的人们。贼不偷师傅正端坐在椅子上喝茶,手猛可里一抖,“天,是混小子!”
当大费喜气洋洋地回到天息山时——没想到已经跑出去那么远了,当头就挨了师傅一顿暴栗。只好简单说了下事情经过,别的不讲,只道发现个洞府,进去的惊险以及最后的失望,什么法宝也没得到。出来时不知碰了什么,整个水府居然炸掉了,差点见不到师傅和今天的太阳!逃得性命心里欢喜,所以才狂喊乱叫。
一顿胡说八道,听得贼不偷师傅直摸脑袋,本来便没有几根头发,又抓掉了不少,看上去更秃了。
说到后来,大费已经禁不住兴高采烈。“师傅,我遇到跳舞的水神,人家为什么叫你木老头啊?”门口“扑哧”有人笑了,却是师娘陈樱。
她落座以后才笑眯眯地问大费:“你师傅随手一扬,便能长草开花,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大费当然摇头,“师傅修为高嘛,当然可以……”
陈樱摇头,“便是一般神仙也没这个能耐,何况贼不偷乃是玉华仙果,不是谁都能种得成的。”说到这里,陈樱居然用崇拜的眼神看了看丈夫,“他是木灵!”
什么什么?大费难以置信地看着师傅。老头儿照例翻翻怪眼,高傲地扬起头。陈樱笑着补充了一句,“就是木的精华,吸取天地灵气所生的。这可不容易哦!”她伸手爱怜地摸摸丈夫的秃头,“亿万年才结成这么一个木胎呢!”
大费心道:既然如此,那也应当生得漂亮些,不会这般矮,还这般丑,又是个秃子……
殊不知念头刚起便被师傅的“芭蕉扇”在脑门上拍了数下,当下再不敢腹诽,笑嘻嘻地伸出手来,“师傅,也给我几个能一眨眼就长好的种子,免得出去给您老人家丢脸。”
“这臭小子……”尽管骂着,师傅还是从怀里摸出几粒种子,丢给大费,“一片山一颗就够了,捏碎了一扬就行!”
大费美滋滋地告退,走到门外时看师傅的手臂像蛇一样地伸长,柔软地递到窗外把开得正盛的海棠花折下一大枝来,红红翠翠,又轻轻巧巧地缩回窗内,送到师娘面前,“给,老婆!”
傻子也知道自己在这有多么碍眼,大费连忙溜走,师娘的脸又像红布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