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去后我们四人同行,在天快白亮的时候,一路上都未说一句话的莫子苒突然勒马道,“我要先去於县一趟。”
“为何?”莫子荏勒了马问。
莫子苒扁了扁嘴,“梁敬轩若寻不到我们,恐怕会去於县。刘大人那里,我不放心。”
莫子荏想了一想,点头,“也好,路途小心。”
这时桑吹雪回身,对莫子苒道,“我与你同去。”
莫子苒望了他一眼,又望了我和莫子荏一眼,催马转身,看不出表情,“也好。”他催马跑了几步,突然又回头,深深地望着我和莫子荏,说道,“哥,你们也多加小心。”
莫子荏点头微笑。而我只是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们离去。
“只剩下我们了。”莫子荏轻轻地说。
清晨空气冷薄,映得他皮肤苍白,眼睛却愈加黝黑。
我紧了紧手里的马缰,心里温暖。
第一次和他一起,不是厮杀,只是骑马同行。
□□的马像是明白我的心意,它挨近莫子荏的坐骑,速度缓慢,并头行进。
莫子荏伸过左手来,牢牢握住我的右手。
若可以,真希望此去不会卷进任何天下争锋之中,只是能云游四海,心无旁骛,就此终生。
太阳从山峦里慢慢攀升上来,周身渐渐有了暖意,前面的路也逐渐清晰。林间路上也有了少量行人。
我望着身边倍加熟悉的侧脸,隐隐有些忧心。
莫子荏是朝廷命官,不知多少人见过,再加上他面相着实清俊,若一被通缉,画像贴出,定不出一下便会露出破绽,惹来杀祸。
“在想什么?”
身边的人没有侧脸,只是口气清淡地问道。
我微微叹了口气,他总是能看透我的心事。
“等下我们找个干净安全的地方,你为我易容变装。”右手的手紧了紧,他望过来,“不要担心。”
我点点头,望进他眼里。尽是温柔。
不久,前方一座破庙。我们下了马,进入。
莫子荏抬头环顾,回过头来看我,眼睛里一片如水黑色,“当年我们好似是在这种庙里第一次见面。”
我弯了弯唇,把青痕放在一个干净的地方,拿出易容的工具。
一双手臂伸过从背后轻轻环住我。
我动作僵住,顿时手足无措。这时他第一次如此主动地抱我。
他的嘴唇慢慢从头发上移下,滑至我耳畔,喃喃细语,“清儿清儿。”
僵硬的脊梁瞬间软化下来。我闭上眼,感受身后的温暖,心底一片祥和。
“永远不要再离开我,答应我。”
如蛊般的声音沁入耳中,如此霸道的要求。
“答应我。”
他缓缓把我转过身来,盯着我的眼。
感到有温润的液体从眼里滑下,目中酸痛。
顿时,莫子荏眼现惊痛,他俯下身,轻轻吻住我的眼睛,逐一地来回轻吻。
最后,我伏在他怀中,呜呜咽咽。
多少年来,我都没有再如此痛哭过。甚至当苏十三离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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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当我和苏十三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我们俩都有预感,此行必定是双去单回。
那时在高坡上,他捏着我的手,笑容晏晏。还记得那时他已比我高了许多,他伸手摸摸我的头发,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拉上脖子上的围巾。
并不是严寒的天气,只是为了掩饰他脖上已压抑不住的诅咒痕迹。
分明是诅咒,不然没有纯正的念力反噬的先例。他和我不同,师傅说过,她救不了十三。
两年前当我得知沈家藏物只是一把古老的剑时,失望之极。
那并不是我梦想中能拯救迈迈的宝物。
只是苏十三听了后沉思了很久,然后他对我说,要去取回属于我的东西。
我并不想要的,但我答应了,因为我看到了十三眼里闪耀的星点的渴望。
于是我们就回到了延来。
没想到的是,苏十三竟也生长在这个地方。
我们在山坡上,等到了那个容貌姣美甜甜唤着“也哥哥”的小女孩。
那夜我和苏十三就潜入了沈家。
其实,那里已是残砖剩瓦一片狼藉。五年来,竟一直如此。
我禁不住的心悸,只得紧紧靠着苏十三来防止经过回忆而心智崩溃。
他一直捉着我的手,力量和温度从掌心透过来,汩汩有力。
没有费多大气力,我们就敲开了那阶有玄虚的阶梯,看见了那把满身尘土的青色的大剑。
我始终忘不掉当时苏十三眼里一闪而过的歆羡和讶异。但他只是站在一旁,看我取出那把剑。
当我趁着夜色朦胧认认真真打量了这把青色大剑后,更加失落。
只是把钝剑。还如此重。
我吃力地提着,不掩失望地望向苏十三。
而我却看到了带着冷笑和释然夹杂起来表情的苏十三。
我眨了眨眼后,却只看到一脸安心笑容的十三。我想,那时我应该是看错了。
我递给他那把剑,他神色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接了过去。但他只是伸手刚触到剑柄,却又立刻放开了。
青色的大剑重重跌在尘土里,幽光泛了一下。
苏十三握着自己的手,皱着眉头。原来他不能碰这把剑。
但我刚刚捉着没有什么问题啊?
苏十三看了表情充满疑惑的我一眼,说这把剑只认沈家人。
原来如此。
我咬咬唇,弯腰狠心把沉重的青色大剑从尘土里拣出来,准备缠上布条背走,因为我知道十三真的想要。
但是一只手伸过来按住我的手,示意我把它重新放入把它取出的盒子中。
我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依他所言。
掩饰好后我们就离开了。
我跟在苏十三后面,溜回高坡上的山洞里。
坐了很久,我终于忍不住。
为什么又不要?我问十三。
十三扯下脖子上缠绕的围巾,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那玉般白净的脖颈里纷纷绕绕缠着的,竟都是些淡红印记,如蛇般缠溺地绕着。
他转过身来,终于直直对着我。
看到了么?他指指自己的脖子,笑容如往常般轻松。你早该注意到了,这些东西。
我木木地点头,道,那些并不是伤痕。
对。他笑着习惯性地又轻轻摸了我头发一下,并不是伤痕。
他顿了一下,眼里有些揶揄,清儿你猜猜是什么?
我摇摇头,不答。若真是如我所猜,那会是多么残忍的回答。有谁会对这个通常温柔体贴嬉皮笑脸的少年,下如此狠手。
诅咒。他轻轻笑了笑,眨了眨眼,果然是我的清儿,你猜的没错。
我心蓦然沉了下去。
他竟一点都不难过,伸手轻轻搭着我亲昵道,我的好清儿啊,师傅是否跟你说过,十三我命已不久矣?
我转过头去,已经忍不住再看他如往常般的笑脸,因为心底撕痛。
我的清儿。他轻轻伸手掰过我转开去的脸,笑容晏晏,你可知你家的那把剑,要取出时必须送上极上祭品才能成为上等好剑?
我感谢他转变话题,于是摇头。
他高兴地看着我摇头,眼睛闪烁,我就知道你不知道。那你知道需要什么极上祭品么?
我又摇头。
他笑容更甚,人血就好,但活人血祭更甚好。
我呆住。
你为什么知道?我问。
苏十三愣了愣,随后却又张开一个笑脸,说,因为是为了你,我的清儿。
他伸臂捉住我的手,直直望入我眼底,我的清儿,我命不久矣,让我为你祭剑。
那夜我们两个对望了一宿。
我看着他脖子里深红浅红的印记,心里模模糊糊地痛着。
他望着我温温地笑,如此好看,像原来涯上面开的一片鹅黄色小花般美丽。
我已命不久矣。让我为你祭剑。
他如是说着。眼睛一片诚意。
看着他的眼睛,我想到了记忆里面容模糊的双亲,还有被带走时表情凄厉的弟弟。
于是在天又要将要黑下来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好。
于是在那一天,我抛弃了苏十三。
夜色。
我们又入了沈家,带着一身的煞气,有去无回的煞气。
苏十三依旧温和,他还体贴地为我张开了一个结界。
我默默无言,提出了那把青色的大剑,转过身来。
他依旧笑容晏晏,眼神明媚,在夜色里,如六月的雨水般清润。
他缓缓张开手臂,说,刺吧。
我颤抖着手,看着面前的人。
刺吧。想想你被人杀死的家人,还有生死未卜的弟弟。还有那些未报的仇恨。
似乎眼前真的又出现了那夜疯长的火焰,如此可怖。
我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时应该的,十三他活不了多久,与其痛苦死去,不如他死在我手里。
心猛然硬了下去,张开眼,扑地把手中的青色大剑狠狠扎向面前容貌熟悉的近乎忘记的人心窝那里。
苏十三竟然一丝痛苦的表情都没有露出来,他依旧对着我微笑,然后缓缓地向后倒下。
我看到手里的青色大剑一点一点地吸收了剑身上的血迹,然后慢慢泛出幽幽绿光。
我惊吓般地扔了剑,扑向苏十三倒下的地方。
十三十三。我叫,只是害怕,却忘了流泪。
他心窝那里汩汩地淌着血,身下已经一地血红。他挣扎着睁开眼,试图用沾满血迹的手摸摸我的头发,却力不从心。
他苦笑了一下,说,别哭呵。死在我的清儿手里,是我最终的心愿。
我握着他的手,说不出话来。
你别怪自己,是我用这个结界诱惑了你刺我,虽然你真的有杀我之心,但是若没这个结界,你定不会杀我。千万别怪自己。
我愣愣地听着,面无表情。手里的那只手,已渐渐失了温度。
我的清儿,我。。。
他话未说完,却已经断了气。眼睛竟还睁着,眼神却淡然下去。
结界也破了。
世界还是黑暗。
只是那把青色的剑还散发着幽幽绿光。
我把苏十三冷去的身体放在尘土中,把青色的剑缠好背在身上。
青痕。我给了这把剑这个名字。
我找了点水,洗了洗脸和手,然后望入水中,看到一张拥有决绝眸子的女子。
这就是我。
我冷笑了一下,望向苏十三的尸身。却看到一个姣美的女孩子哭倒在他身边。
陈柳君。
我缓缓踱到她身边,面无表情地俯视。
苏十三的眼睛还睁着,却透着死气。
我讶异的是,自己心里竟一点伤悲都没有,不知是否已经痛到极致,所以完全不痛了。
陈柳君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眼神狠狠地盯着我,站起身来。竟于我一般高。原来她并不是小小孩儿,那山坡一会的娇柔态,太过弱小,竟叫我认错了。
你居然杀了他。
她说,颇有深仇雪恨的语气。
我却蹲下去,单手抚上他的眼睛,合了他未闭的双眼。
他最后有一句居然说对了,我确实有杀他之心。
青痕的力量,足够我复仇;而十三,则不行。
抱歉,十三。欠你的,下辈子一起还你。现在,我要走了。
放开你的手!女孩儿恶声斥道,从我手里抢出十三,不许你再碰我的也哥哥。
她回首,叫道,楚夷楚夷,出来替我报仇。
一个黑衣少年从残梁上跃下,带着黑色面罩,眼神顽皮。
我摇摇头,道,我只想埋了十三,不要叫他暴尸荒野。
陈柳君更怒,大叫,是你杀了他,谁叫你猫哭耗子。不再耐烦,挥手,楚夷跃上。
我无奈抽出青痕,原来那把重剑现在却顺手之极。
楚夷揉身靠近,我挥剑划了一道,碧光荡开来去,逼离他,然后径自靠近苏十三尸身。
陈柳君气得大叫,无奈楚夷如何都近不了我身。
突听嗖嗖两身,我扯剑后挡,两枚细小暗钉掉在地下,钉头隐隐蓝光。
我皱起眉头,怎么如此狠下杀手。
顿时愤然,我只是想带走十三,为什么要阻拦。
回身挑剑刺去,看到剑尖闪过面前的楚夷惊跳离去,此时我也伸手够到十三尸身,发足点地离去。
其实也未曾离去,我只是回到了高坡上那个山洞,把十三的尸身放在那个隐蔽却阴凉的洞内。我实在不忍把他掩埋起来。但是入土为安,我只好抓了一把黄土,撒在他身上表示入土。
随后我便把山洞门掩盖起来,随后离去。
竟不肯立个碑来表示,因为自认愧疚。
十三十三,等我报完仇,定回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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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过后眼睛红润。
莫子荏微笑,好似看见了多么好玩的事般。
我为他易容,只是稍稍改动了一下,面容虽已然不同,却还是清俊温雅,气质斐然。
“你怎么办呢?”他稍稍看罢自己后问。
我想了想,说,“我还是如往常一般,变个男装吧。”
莫子荏不置可否地笑,摇头,“我们已是订婚,你就恢复女儿身,做我妻子罢。”
看着那漆黑黝亮的眼睛,我羞赧微笑,点头。
幸好包袱里装有女装首饰,我换过,出来见莫子荏。
坐在庙门口的他听到响动回过头来,呆住。
我不紧赧然,袖手袖脚,“竟如此不好看?那我还是换成男装吧。”
急急回身,却被他一手捉住拉过,吻在嘴角。
我愕然,却还是让有些失措的莫子荏吻住。
分开时他为自己的冲动有些不好意思,眼神赧然。
“抱歉。你,太过美丽。”
我淡然一笑,转身望着他,“身为你的妻子,是不是不能独自骑马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明白般的温温微笑,旋身抱住我,跃上马去。
两人一马。
我们在这动乱时下,这逃难途中,竟如此这般悠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