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就做好了走的准备。
天蒙蒙亮的时候,堂前就有一辆单马轻车停在那里。
我出门来,就看到阿珞正抱着软绵绵的陈柳君要丢上车。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让开一点。
阿珞明显对我没有好感。他皱着秀气的眉,放下陈柳君,闪开站在一旁看我要做什么。
我不介怀地笑笑,他看起来比吹雪还小,有脾气是正常的。
车帘半搭。里面的美人似乎依旧沉睡未醒。
我笑了笑,叫了声“柳君”。
我便看到美人儿蒲扇般的睫毛颤了一颤,但还是没有睁开。
我接着又叫,浓情蜜意,“柳君”。
美人儿猛然睁开眼,起身扑来。
我侧身,同时钳住她的右手,上面赫然一块摔碎了的尖利瓷片。
我冷笑,微微手上用力,瓷片掉地,摔了个粉碎。
“若要用这个做武器,就不要把剩下碎片的留在房里。”
“明明知道,何必再用他的声音诱骗于我?”陈柳君狠狠地睁着她那双美丽绝伦的大眼睛,恶意相向。
我微微笑,恶意伤她,“不是说过了么,你对他最没防备。”
她涨红了脸,恨意昭然。
我依旧笑,手下却没松劲,另一只手递给她一个圆溜溜的红色药丸,吩咐她,“吞下去。”
她手腕在我手里,挣不开,看着我送到她嘴边的那个药丸,只好张开嘴。
我敛了笑,威胁,“你要敢咬我,定叫你求死不得。”
陈柳君抬眼看我,面目微微狰狞。“你是魔鬼。”
我笑,回她一句,“我说过我不是么?”说罢喂她吃下那个药丸,然后甩上帘子转身。
阿珞看着我,面露厌恶,似乎对我救了他的方式不齿。
我也不加解释。想来若刚刚眼睁睁看他被伤再去救他一命可能会得他好感。我丢给他一个瓶子,他僵硬地伸手接过。
“艳月能抑制她的念力。四个时辰一次,小心为妙。”说罢转身离去。
等我再出来时已是一身男装。
脸上贴着一层薄薄的面具。眉梢眼角微微有些改变,所以连气质都有些变了。
天色已经发白。
苏瑞,碧锋,阿珞,还有莫子荏都已在车前候着。
看到我出来,莫子荏似往常一般温润一笑,只是带着一丝隐晦的紧张。
碧锋依旧清冷,看了我一眼后转过头去,跟恭敬站在他身边的阿珞嘱咐什么。
苏瑞笑容有些愁虑,他望了我一眼,又看看莫子荏和碧锋,说,“沈姑娘,这路就辛苦你了。”
我笑笑,“弥王爷不要如此思虑,十三此去不会是风萧易水寒的。”
苏瑞愣了一愣,问道,“十三是何人?”
我望了莫子荏一眼,笑,“苏十三是我男子面容的名号,冒犯了王爷的姓氏,王爷不会介意吧?”
“这,倒不会。”苏瑞爽快地答道,只是眼里还带有一丝疑虑,“不过姑娘是怎么想到用苏十三这个名字呢?”
我淡然一笑,却不想解释。
正在这时,碧锋淡淡地打断,“阿珞说从益阳到於县大概大半日就到,若姑娘好了,我们现在就启程吧。”
我点点头,终于转过脸去面对一直默默的莫子荏。
“不要担心我。”我说,伸手塞了个东西在他手里。
是那块那天他给我的玉,那半块父亲答应我等我出嫁时给我的玉。
莫子荏眼色沉了沉,再抬起头来时没有了笑容。
“我也有东西给你。”他说。
他伸手散开我的头发,解开原来他系在我发上的铃铛,取下。然后又松松款款地替我把头发重新扎好。然后颈中滑如一个冰凉的东西。
我伸手去摸,摸到一个如小指般大小的铃铛。但和原来发间的那个大不相同。
我望着莫子荏,而他只是微笑,缓缓给自己腕上戴上一串一般细小的铃铛。
看着颈中式样小巧精细的银白色小铃,和莫子荏手腕上那一串微微泛红的金色小铃,我突然灵光一现,瞪大眼睛,“同心铃?”
同心铃是对子母铃。金银二色,银色为母,金色为子。戴银者若受到伤害,就算两人身在远方异地,那丝丝绕绕的牵绊必使痛楚深达戴金者,使他身受双倍之痛以替另一方。
而当年制出这同心铃的痴人,听说是因为担心自己心爱之人所受痛楚,悄悄制成了这一对铃儿,在丈夫出征的前一刻把银铃戴在丈夫颈上。最后等的丈夫归来后,才告知一切。那时,她已经病卧床榻,来日无多了。毕竟为另一个人默默受了太多的痛。那男方得知后,悲恸莫及失爱之痛,一怒之下携了同心铃,从此隐没江湖。
莫子荏赞许地笑,摸摸自己的手腕,笑得一片温润和煦,“当年母亲为了父亲制出的铃儿,今天终于戴到我手上了。”
我大惊,想摘下项间铃铛,莫子荏伸手握住,微笑,“你戴的是银铃,一切无妨。”
我盯着他,怒道,“就是因为是银铃,我才要摘下来。我这一去危险之至,万一若因此牵连到你,让我于心何忍。”
莫子荏依旧微笑,只是眼神间有了雾气,他握着我挣扎的手,轻声道,“我愿与你感同身受。”
一句话,我定了下来,望着他,我表情复杂地斥道,“你好生霸道。”
莫子荏微微笑着,眼睛炯然,说,“你现在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心底猛然一暖,四目相对,眼底水汽氤氲。
突然马声咴然,我转过头,碧锋阿珞已经出去,苏瑞也站在了门外遥遥望着。而一匹青骢则立在我身边,竖着两耳,瞪着眼睛,往我们这边看着。
我叹了口气,深深望了一眼莫子荏后跨上青骢,跑了几步。
突然停下,拨缰跑回,跳下马,伸手环住莫子荏,狠狠把脑袋顶在他肩上。
他轻轻回抱,呼吸喷在我鬓间耳上。
“等我处理好这里的事,我马上赶去你身边。”
我抬头,最后一次像他的妻子般吻了他的嘴角。
我再次跨上马,再次俯身看他,他眼里明明灭灭,如夜空里耀眼的星辰。
“等我。”他说。
心底一酸,我转头喝马离去。
途中终于忍不住回头,看着那个削瘦的身影追着马跑了几步,停了下来。
我转过头,心底坚定。
跑过苏瑞身边时我没停,只是微微抱拳点头,急速离去。
阿珞丢过来一个鄙视的表情。
我明白,所以只是摸了摸鼻子跟在马车侧面一个人傻笑。
男装的我刚刚抱着莫子荏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笑莫大焉。
只是,那片刻停留在心底的温暖,却能使我坚强很长时间。
又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一下,摸摸鼻子,却感到侧面一道眼光射过来。
我回头,刚好看到碧锋不慌不忙转开的眼神。
突然不再觉得好笑。
我微微牵了下马缰,慢慢放慢了速度,落到马车后方。
我从后面看着车上人灰色的袍角,有些怅然。
阿珞完全不理我。他一方面只是谨慎地观察着一切应该值得他观察的地方,却另一方面也十分信任地把后方保护交给我。
默默行了半日,当夕阳在天角浮现的时候,我看到了半里外的城郭。
我们在林子里停了下来。
阿珞眯着眼盯着天空。
不一会儿,一个黑色的影子飞降下来,稳稳落在他张开的手臂上。竟是只鹰。
阿珞从鹰腿上解下东西,飞速扫了一番后对碧锋说道,“莫爷和吹雪已得知消息,在客栈守候。”
“我们走吧。”碧锋抖了抖缰绳,车子缓缓移动。
阿珞伸臂,鹰尖啸了一声,展翅离去。
正是傍晚,於县里却孤寂得很。
客栈也是清闲,小二迎我们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坐在角落的莫子苒和桑吹雪。
阿珞半抱着软绵绵带着面纱的陈柳君上楼后,莫子苒才起身行礼。
吹雪倒是高兴,殷勤地拉我在身边坐下。
“消息如何?”碧锋吹了吹茶,等送完菜的小二走远才问。
阿珞也安顿好陈柳君下来了,坐在一边,表情冷漠。
“听说上面派人来查,但消息内容比较含糊,恐怕其中有诈。”莫子苒冷冷低声道,一道目光从我脸上划过,“从那个消息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个上面派下来的人,正是谢啸。”
“哦?”碧锋抬了抬眼,瞟了一眼莫子苒,点头,“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我们且稍安勿躁,且先看看他把他的左膀右臂放下来,到底想做什么。”
莫子苒不说话,不过似乎是同意了。
“你们这几天查出什么了么?”碧锋继续问道。
桑吹雪看了我一眼,面上带着些痛恶的表情,他压低声音,“刘家三十六口人,上至妇孺,下至啼孩,无一活命。而且听说,”他顿了一下,皱眉,“刘心全大人的脑袋至今还没有找到。”
闻言,碧锋抿紧了唇,脸色微微苍白。
桑吹雪顿了顿首,捏紧了桌上的拳,“我和二哥趁混乱溜进现场看过,那些血淋漓的尸身旁,竟遍布的都是犬类的足迹。”
我恍然,随即顿时心泛恶心。
如此歹毒。
“由你们看可是‘亦’所为?”碧锋哑声问,敛了眼神。
莫子苒一脸冷淡,和阿珞此时表情分外相像,他微微思考了下,沉音,“以手段残忍彻底的程度来看,十之八九。”
碧锋没再说话,只是缓缓倒了杯酒,抿了一点,躬身缓缓撒在地下。
再抬眼时,眼底已是平和一片,丝毫没有纷扰。
“那我们就在此恭候谢大人大驾了。阿珞,”他轻声吩咐,眼神无比凌厉,“放出消息去。”
“是。”
夜晚。
我着了夜行衣轻轻推开窗户,纵身跃入夜色。
脖子里的铃铛没有一丝声响,只是擦的皮肤冰凉。
不知怎地,有股执念催促我,要去刘府看看。感觉甚是不祥,但无法抗拒。
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吹雪。
刘府被火焚烧过的残墙破瓦萧瑟一片。十几间屋子尽数焚毁,地下尽是血淋淋的痕迹,还有未拣干净的残肢烂肉,已经发黑发紫,浸入土地,腥气逼人。
整个院子中就只有原来的书房还歪歪斜斜地立着,映着沉沉夜色,阴沉寒森。
我隐在暗处,呆呆地看着这个和最阴暗的记忆太过相像的地方,恶心反胃。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外面三更的梆子声隐隐传入。
我突然间瞪大了眼睛,看到两个黑色身影从院内的树上跃下,直奔这里。
我踮脚隐入梁上,暗自扯了扯嘴角,庆幸自己一直是沿着黑暗进入,为了万一还开了隐身结界。
我屏住呼吸,看着两人进屋立住。
“主上吩咐过,你不可擅自暴露身份给我们,万一若是。。。”
“闭嘴!”一个发音怪异的声音冷冷打断道。
我打了个寒战,感觉愈加不祥。
“我不联系你们,怎向谢啸说苏连袖已经亲自到了於县。”那个声音冰冷若死人之声,“我冒险过来,并不是来听你们训话。”
门口两人面面相觑,眼神阴沉,犹豫不定。
“你们暂且退下。”一个如金石碰撞的声音从房顶传来,然后又到了门前,两黑衣人恭敬点头退下,依旧隐入树中。
月色凄聊,却刚好容我看清对立门口站立的人的脸,青白削瘦的脸,狭长暗哑的眼,正是冷面煞星的模样。这原来就是谢啸本人了。
“好容易见你一面。”背对门口的人冷笑,笑声有如夜枭,冰冷刺骨,“谢大人别来无恙啊。”
“甚好。多谢惦记。”谢啸扬了扬眉,道,“听你刚才说苏连袖已经到了?”
“没错。相信你们也收到他放出的消息了。”
谢啸冷笑,“是收到了。不过要不是你说,我也不会相信这次他胆子够大,竟亲自前来。”
“是你们逼人太甚了罢。”
“何必如此?你毕竟是我们中一员。”
“先别来讨好我,只是记得,我要的东西。”
谢啸冷冷笑道,“记得,主上吩咐过,不会忘的。”
“那就好。”背对的人动了一动,迈出一个黑靴,我看到脚跟处绣着一条潦草的张牙舞爪的金龙。他刻意压低声线,“明天倍加小心,梁敬轩见识过那人物的厉害。”
“阿轩也不是伤了她。”谢啸不屑道,“若不是柳君没有提防,怎会被她生擒。”
“代价太大。”那人冷声道,“你最好按我说的办,记住我要的,要像上次伤了她要害分毫。。。”
后面一阵低低冷笑。
我突然如临大敌,刚刚的冷笑太过熟悉,难道。。。
“知道了。明天见吧。”谢啸踮脚离去,我听到屋顶轻微的脚步声。
门口的人站立了一会儿,提步,却是往屋内走了两步。
从门□□入的光太暗,完全看不清人脸,只能大概看清视线所触之处。
他缓缓环视了屋内一圈,竟慢慢往我所在之处的梁下走来。
我俯在梁上,屏住呼吸。
一切静寂。只是我从熟悉的身形和气息转换中听出了端倪。
竟然是他?
他立在柱下片刻,微微叹气,弯下身扒开地面,从里面拾起什么,爱抚似地放在手掌上来回摩挲。
东西虽小,但我却看的分明,顿时心惊,竟一身冷汗。
我看着他把那东西复又插在头上,转身离去。
很久,我才从梁上下来,看向柱下地面,有个恍若小小的钗的印子映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