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程休走!陆远程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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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之地,原本富殷,因引黄河之水东流顾此,农业发达,远胜江南。故历朝历代,必以北方为基。而天下名北为狄,西为戎,南称蛮,东叫夷。以关中并连黄河上下为中原,称之为汉族正统,是因炎黄二帝既起于起。经夏、商、周、秦、汉、西晋,皆以北方为都,长安、洛阳,因此成为古都之首。然万物至极则必反,中原既为富庶之地,当值乱世,诸侯必争相抢夺。一旦战事既起,兵连祸劫,百姓流离失所,耕作滞懈,繁华之景也必荡然无存。商汤伐纣,周武兴兵,开战黄河。七雄五霸相互兼并,三国初鼎,眼似太平,西晋一统,又历“八王之乱”,故至隋朝,宇内已无幸存。关中之地,始乱不休。更兼杨广□□,筑驰道,修运河,劳民伤财,隋势及北方已是穷途末路,苦不堪言。
隋文帝杨坚扫平宇内时,治下有一员大将,姓陆名远程,官拜兵马大元帅。此人乃是三国名将陆逊之后,武艺谋略天下罕有。适值南北对峙,北齐北周东西开界,杨坚东征北齐,陆远程三次救驾,智败秦旭、秦彝,以五万人马,一月内安定北方。世人皆谓之曰赵云复生,孔明在世。后平南陈,功勋卓著,与剿寇大元帅杨林、丞相杨素齐名当时。陈后主曾言曰:“有人能取杨坚首级,赏黄金千两,封邑千户;有得陆远程首级者,黄金万两,食万户。”其功压主,朝臣府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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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程休走!陆远程休走!”
一抹夕阳斜下,天色渐渐便暗。此时正值初夏时节,北面微风徐来,却隐隐听见一阵呼声。道上这位骑马的老者,他便是隋朝的兵马大元帅陆远程。他因听见后面呼声,住马向后张望。只见他眉头深锁,额间似有愁云,复又听他连连说了几声“罢了,罢了”,便即向前面望了望。
眼前岔道分开两条去路,右边一条稍阔,乃过商丘,直通彭城;左边那条,便是过黄河,取道北上。
这时听背后呼声已渐渐迫近,陆远程深情的往右边道路尽头望了望,眼色极其悲凉,好似目送亲人远去,心中思绪万千。但听他喃喃的说道:“哎!昔日师弟劝我早离官场,不要介入朝廷争斗,枉送性命。如今落得弃家逃窜,果不幸被他言中!只恨我身食隋禄,却不能为国尽忠,愧对先皇,实在无颜立于天地!云儿,望你好生长成,他日精忠报国,重振大隋江山!”言毕将缰绳一拉,那马便转向左边道路驰去。
他□□战马极其雄壮,尤以四蹄肌肉暴露,最是强健。他只轻轻将绳一拨,那马极懂主人心思,不待他扬鞭,便已四蹄翻腾,疾驰出去。人言古之名将,皆说人高马大,身形魁梧,而陆远程身材虽高,却是十分消瘦,看他坐在马上,谁也瞧不出来便是一代名将。
此处距黄河渡口约有三十里地,陆远程马快,一个多时辰便能跑到。及他马至黄河之畔时,却足足用了两个时辰,似乎他是故意放慢速度,要让后面追兵赶来。这时天色已然暗下,天空中布满黑点,陆远程向后看去,后面尘土起处,那队人马果然跟了过来,但他心中反是一阵宽慰,便驱马来到一个土丘之上。向远处看去,来人约莫有十余骑,正向这边奔来。那些马虽然不及陆远程战马神骏,但也是奔驰如飞,个个都是良驹。骑队前面是个三十余岁的汉子,长得倒是十分魁梧高大,手持一柄流金铛,从他灵利的双目不难看出,这人的心思全部放在纵马追赶上面,看来是绝不会走脱了陆远程。
其实陆远程分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将马立在高处,看着那一十二人驰近土丘,将他团团围住。他这时身无长兵,那十二人却个个刀枪在手,就算他再厉害,若十二人同时攻上来,就算不亡在刀下,也必会真气散尽而死。十二骑本来以为今番追拿陆远程,要去河北一趟,不想他却立马在此等候,心中蹊跷不定。众人久闻陆远程善于用计,莫非他在此设下伏兵,专待自己前来,然后一网成擒。但是这里四处平旷,一眼便能望到尽头,就算傻子,也不会在这种地方设伏,何况陆远程这等深知兵法的人。
十二人相互觑视,满脸的疑惑,谁也不解其中原因。陆远程见了,脸上微微闪过一丝笑色,说道:“宇文将军,不知今日急追至此,找老夫可有事么?”那壮汉沉色道:“成都奉父相之命,特请师叔折回京师,有要事相商,还望师叔见谅,与成都一道回去,也好在父相面前交差。”
这位自称“成都”的宇文将军,名字叫做宇文成都,乃是当朝臣相宇文化及第二子,当年杨广篡位,便是这人亲率御林军马杀入宫中,亲手缢死文帝杨坚,可说是隋炀帝开国功臣之一了!?而且他还是当时中原武林泰斗紫阳真人高足,那紫阳真人便是陆远程的大师兄。
陆远程听他说要“请”自己回长安,自知这不过是个托词罢了,其意是要剪除后患,为日后铺路。于是笑道:“师侄马不停蹄,人不下鞍,连追老夫三日三夜,恐非只为军国大事吧。况老夫数日前已向天子上表辞官,亦予准请,此时再不是身率三军的大元帅,又岂敢与丞相共议朝廷要事。将军此来莫非别有他图?”宇文成都见他既知自己来意,也就不与他逗圈子,说道:“我是个性直的人,不学小人说话拐变抹角。师叔说的对,成都此来实不为请师叔回去,而是要师叔身上一样东西,与成都一起回都。此物现在对师叔说来一文不值,师叔何不做个人情,交与成都,此后我们宇文家与你们陆家也好和睦而处,还望师叔成全才是。”
陆远程嘴角一扬,心想这语中似有三分要挟之意。他的意思要是陆远程不将他要的东西交给他,日后陆远程便就惹上宇文家这趟麻烦。或许那也不用日后,这时便有结果。陆远程脸色自若,依然微笑道:“将军这是要挟于我,逼我就犯吗?老夫活了大半倍子,东征北齐南定后陈,一生横行天下,威镇四海,唯一所惧者,只恐对手过弱,不能一战过瘾,但不怕者,首其要挟。将军以此动我,恐怕不知我性格吧!况且将军欲取之物,并不在我手上。而且‘兵符’乃是先皇御赐,便是在我手上,宇文丞相以何缘由要夺别人之物,岂不闻官不取民之财,君不夺臣之宝么?而且宇文化及初为宰相,若论起来,只可算作我的晚辈,强言要取老夫之物,这不是有违纶常忠义?”
宇文成都听他啰里啰唆的说了一通,早已不奈烦了,张口竟莫明其妙的说道:“师叔,听闻你还有一个孙子陆怀云吧!”陆远程本来正要看他如何反应,突被他这么一问,自言什么都不怕的心竟然猛地一怔,脸上肌肉同时呆滞,一语不发。宇文成都见了,得意的笑道:“听闻令孙人才出众,聪颖过人,果真是将门之后无犬子。想必师叔必定十分疼爱这位孙儿吧。依师叔之言,‘兵符’若不在师叔身上,那必在令孙陆怀云身上了?”他说完脸露奸邪的笑意,没想到他竟用陆远程唯一的孙儿来要挟他。陆远程三子都已为国损躯,陆家只剩这一子。
陆远程虽然内心极其复杂,但是脸上并不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反而语带讥讽似的笑道:“宇文贤侄,你知道我孙儿他今年几岁吗?他只有十三岁,老夫向年东征西讨,杀戮天下,造孽深重。不想让他卷入争头之中,所以并未教他习武,你说‘兵符’何等重要之物,老夫会交给他吗?”
宇文成都听了,心中却未必信他这番话,笑道:“是与不是,只要拿到了令孙,一切便就清楚了。”这时宇文成都身后一人陪笑道:“老元帅,你将我等引来至此,不就是告诉我们令孙是朝彭城方向去了吗。这等伎俩怎逃得过将军眼睛,再说,丞相大人的护卫队可不止十一人。”陆远程心里一惊,他所吃惊的,倒不是他们发觉了他的意图,而是这一十一人原来是宇文化及的骁骑赤卫队。他素闻这赤卫队皆是江湖中好手,方才说话的那人浓眉大眼,想必就是赤卫队长钟宇文,这人原是青阳门掌门,曾在泰山大会上拳败中原十三派高手。后来青阳门因与朝廷勾结,被一神秘人一夜之间杀光了所有弟子,只留得钟宇文一人逃脱,投靠了宇文化及。而其余十人,因陆远程离不问江湖日久,未必认得完全,但是看来也绝非等闲之辈。虽然他甚担心孙儿的安危,但是他心里也有些莫名的自信——其孙未必就能被他们抓到。
而宇文成都说每一句话,都没法察觉出一丝陆远程的表情。他心里也是十分担心,陆远程与他师父同是一门,武功高低深不可测,所以他说起已派人追拿其孙陆怀云,一是要试探一下“兵符”是不是在陆怀云身上,二是想要扰乱陆远程心神,只要他心神一乱,自己取胜的把握也要多一些了。但是无论他说得如何厉害,陆远程或也有不发一言之时,但是脸上却从来看不出一点异样的神色。心中不由得暗惊:“此人不愧为父相心中最惧之人,喜怒不行于色,实在捉摸不透。”
这时微见陆远程双眼似定了片刻,背后一人已明白宇文成都的意思,当即轻轻下马,将枪拿在手上,慢慢朝陆远程走去。
陆远程全不知这时他背后有一人正向他靠来。他心里一直担心陆怀云能不能逃过宇文成者手下的追杀。他先前本来是打算将宇文成都一干人引到这里,便和他们同归于尽,但是现在看来是不行的了,宇文成都抽掉了四名骁骑赤卫队的高手去捉拿陆怀云,可见对他孙儿是多么重视。所以他先前企图同归于尽的思想,这时慢慢变成希望能留下一命,从而保全陆怀云性命。陆怀云不会武艺,被他们擒住完全费不了多少气力,他这时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教他武功,武功的确会惹来杀身之祸,但没有武功却难逃杀身之祸。
陆远程双眼紧紧盯着宇文成都,心里却想着陆怀云现在的状况,但他的武功确实非同凡想,分心之际竟也能发现背后有一丝细微的喘息声,或许对于别人来说已经太迟。那人挺枪朝他背心猛刺下来,陆远程却忽地一提缰绳,那马跟着一声长啸,前蹄离地而起,他在马上背转过身,猛大叫一声:“啊!”那人本来眼见就要得手,被他这一大叫,竟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铁枪前刺之势也嘎然而止。陆远程跟着左掌突出,一把抓住铁枪,手上用力一拧,铁枪啪的一声从中折断。那人只觉手臂一阵酸麻,拿着半截断枪正自发愣,刚巧抬头一望,被陆远程折去的另半截铁枪迎面飞来,正中自己胸口,当下仰面朝天,不醒人世。
众人一见之下,无不一阵寒栗,那十一匹良驹也都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几步。死者的坐骑更是一声长嘶,狂性大发地飞驰而去。
宇文成都心中大惊,对陆远程更增几分畏惧。其实陆远程心中正自暗暗惊叹,他方才从那人的呼吸声判断,其人绝非是碌碌之辈,根本不是刚刚那么简单一技就能打倒的,只因众人久闻他大名,对他武功底子又并不清楚,而他刚才那一举动又实在太过出奇,故而在惊惧之中白白丢了性命。但是众人如果一齐杀上,自不免要一场苦战。
陆远程心中也想着这点,因此要是想全身而退,便只有趁在心理上处于上风时一举压倒对方。于是双腿夹紧马腹,慢慢将全身真气收入丹田,跟着将内气缓缓向下运送。众人只见他坐在马上一动不动,那战马四蹄却不住的往下直陷,这里虽然靠近黄河,泥土多受河水浸渍,但是土质并不松软。而且“千斤坠”的功夫多半都是两脚触地施展,像他这种在马上将坐骑四蹄陷下的,众人尽是第一回见到,更兼千金下坠之势。就算是神驹也未必支持得住。他这种臻境的修为,在场众人自然无一能及。宇文成都虽然自视骁勇,却也自愧不如。
陆远程见众人再不敢向前,便趁机说道:“宇文师侄,‘兵符’对老夫是没什么用,但是老夫生贫最恨别人要挟,如果你现在想以众敌一,试试老夫的武艺,那老夫也不防活动活动筋骨。打架——老夫六十几年来也没怕过。‘兵符’老夫可以交出来,不过要等我马上过河见了师兄,然后回京转呈皇上,但绝不会交给令尊大人,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去吧,否则你也休怪老夫不念你师父的情面。”
宇文成都右手抟着流金铛,忽听他说到“过河见了师兄”,心里不由得暗叫一声:“师父。”金铛几乎脱力掉在地上。他自幼跟随紫阳真人学艺,从小师父便教他侠义忠孝,在他下山之时仍旧再三叮嘱,要他规劝父亲为天下百姓谋福,谁知他回到宇文化及身边,反而助纣为孽,把持朝政。这事不知他师父有没有听闻,但是若这时被他师父撞见,绝计不会有好的收场。陆远程见他这时窘相,心下也不禁暗喜。宇文成都便道:“师叔,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奉命前来让你折回京城,这也是天子的旨意,既然师叔把话说到这里,师侄也只好做个人情,我便在京城恭候,还望师叔不要失信才好。早日交出‘兵符’,奉还圣上。”陆远程假怒道;“笑话,老夫何时言而无信了。”宇文成都说了声“如此甚好”,就掉转了马头,骁骑赤卫队的虽然见自己一名同伴被他打死,但主将既以作罢,自己也是没奈何。况且那人也不是自己亲友,也没必要为他拼性命,于是个个回马去了。
陆远程见到众人远去,松下一口气,软坐在马上,再望望背后倒毙了的尸首,忍不住叹了口气。然而宇文成都虽去,另外四名骁骑赤卫队却去追陆怀云,要是被他们擒住,那便大事不妙,因此现在还必须得绕道南下,赶在四人之前找到陆怀云,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宇文成都等十骑原路返回,奔至岔道时,突然住下了马来,宇文成都向通往彭城的去路望了望,心中似在盘算着什么。钟宇文疑道:“少主,难道你真相信陆远程的话么?”宇文成都道:“他的话我也未必全信,但是他说我师父就在黄河北岸,此事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师父紫阳真人位居‘三邪人’之一,武功天下莫敌,要是他真在这里,一旦知道我的作为,定不会轻饶,到时就算我们众人一齐上,也未必有身还的可能。”钟宇文道:“我们总不能便这么算了,丞相那里如何交待。”这话却像给了宇文成都一个提醒,只听他说道:“我们立刻去跟他们四人会合,一定要赶在明日巳时之前,捉到陆怀云。”
钟宇文不解的问道:“少主莫非有什么好的计策。”宇文成都笑道:“呵呵!我们只要赶在陆远程之前抓住他的孙子,什么事都能清清楚楚。如果‘兵符’的确是在陆怀云身上,那抓住了他,‘兵符’自然到手,如果‘兵符’不在他身上,我们也可借此来要挟陆远程,如果他顾及陆怀云的安危,我料他此时已经绕道向南了。如果他一人前来救,便正巧说明他并没有去河北见我师父,也根本没有同我师父约会。这样一来,我们手上有陆怀云,不单‘兵符’容易到手,父相更能少去陆远程这颗眼中钉。但是如果他真的与我师父相约,就必然会一同南下救陆怀云,即使这样,只要陆怀云在我们手上,就算师父他老人家来了,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此步棋中,陆怀云可是个关键,所以谁要是能够生擒陆怀云,我一定在父相面前保举,到时加官进爵,自当论功行赏。”众人听了一起大笑道:“少主果真妙计,此计一食三鸟。如此一来,陆远程爷孙和‘兵符’就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