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外草木之影如水中藻荇,随着月渐西斜而悄然漂移变动。处理完兄长身上数不清的大小伤内外伤,无忧公主长舒了一口气,到自己帐中简单洗漱了下,步出帐外。确认他已无性命之忧,好生调理便不会留下后遗症,心头的大石总算是可以放下了。
“三哥此番能脱险,一亏了那位不知姓名的恩公,二来全赖诸位辛苦!”除受伤的董越、尹冉被她勒令回帐休息外,莫藏锋、杨领、仇英等人一直守候在外,无忧望向众人,盈盈深施一礼。
“这一礼,是为妹者谢护兄之恩,非是以君谢臣。”拦住众人的惶恐避礼,无忧接着道,“奸细谋算难防,若无诸位竭力拖延拦阻,代为求恳,便有高人出手,三哥也难保性命到获救之时。区区一礼,如何当不得?”
“不过还有个该罚的。”她明眸一转,看向剑吟,叹了口气,“吟儿虽是一心为我,终是擅作主张,就罚你此次不许送我到谷口。”
“好公主,你罚俸罚打罚别的什么都行,我以后一定不敢再擅点你的穴了,好歹让我护送你呀!”剑吟闻言慌了神,“从小到大我都不离公主左右,而今这谷中无法陪你进去,连最后这段路都不让我送了,还不如杀了我好受呢!”
“什么话!”无忧含嗔瞪她一眼,“来日出谷回京有得你护送的,为无波无折的小段路犯着这样?诗音不在,我身边就剩你懂些岐黄,好生在此代我看顾兄长哦。”
“我一定守护好三殿下。”剑吟用力地点头,“只是公主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早日出谷。”
“放心,到时你到谷口接我就是。”无忧嫣然一笑,轻拍了下她的肩,转身上马。被剑吟点了睡穴休息了一会,又服了益气提神之药,她已恢复了骑马的力气,不然此刻已是寅时一刻,马车过去时间便紧了。
九幽本允了入瘴气范围内最多可有六人护送至谷口,此次她只让云萝与莫藏锋两人护送,外加一个早已说定要送到谷口的慕容笑天。
三十里路马行须臾,离寅正还有半刻,无忧一行便已至那鬼火组成的“止步”字示前。那字示后并无人相候,只多了顶惨白的小轿浮于半空,狭窄的软绳梯从轿门晃晃悠悠地下垂至地,轿帘上幽幽几个鬼火绿字:请公主上轿。
这等布置,有轻身功夫的人自然一跃便能上轿,但无忧这般不会武的,除了手足并用从那软梯上-爬上去一途,别无他法。
“欺人太甚!”云萝手按剑柄,恨不得冲上去一剑碎了这轿。
“贵谷如此为难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也不怕辱没了自个!”莫藏锋语蕴内力,怒声喝道,九幽那头却无人理会。
“我送公主上去。”慕容笑天皱了皱眉,伸手-欲-带她,无忧却摇了摇头,将从马上取下的包袱背好,神情自若地一人走到绳梯下。
“本宫不曾习武,攀-爬-而-上正常不过。”她身上是毫不累赘的骑马装束,便于行动,就攀着那晃荡不定、不太好借力的悬空绳梯,吃力地一步步往上登去。
没有内力支撑,也没有足够强劲的臂力与体力,她爬得确是颇为狼狈的,但因了自始至终的那份意态从容、自然而然,却没人会觉着她受了折辱,反更感受到那骨子里的优雅高贵。
目送她入了轿门,那不见一个轿夫的软轿收起绳梯自行向谷中飞去,很快消失在四合的浓瘴中。
带着无尽的担心,几人回转,慕容笑天也告辞而去。
小轿飘飞得极快极颠簸,待落地时,无忧闭目半晌,头晕目眩与恶心之感才减轻了些,扶着轿沿勉力出轿站稳。她定了定神,放眼望去,但见一排惨绿之灯朗照,面前是一大片黑乎乎的沼泽,唯一条随风荡漾的凌空细索连到对岸。风吹来沼泽的气息,尽是瘆人的诡异阴森与腐毒之气。
“大小姐在对岸相候,公主请。”候在轿外的严九娘笑吟吟地指引她往已重新架设好的索上行去,心中兀自惊叹天地如何造化出这等魅惑众生的美之化身来!纵是轻纱掩面、未现全容,以自己的心性定力,也都快说不出为难她的话了。
“过我教幽冥毒沼唯此一途。他人过索都是自凭本事生死由命,但公主是贵客,任谁也舍不得您有香消玉殒之虞。不管途中公主会掉落多少次,奴家在后面都会及时把您重拉上索,尽请放心。”
“哦,堂堂天下第一邪派,连个能直接送贵客过去的人都找不出来吗?”无忧立于索前毫不见怯意,却也不举步,只抚了抚衣上的褶皱,淡淡道,“看来真是日薄西山了。”
“换个人如此妄言,此刻已不在世上。天生尤物我见犹怜,奴家不想生憾,公主也得自个惜命哟!”严九娘不料她孤身入谷刚遭了下马威还敢这般说,愣了一愣,但很快恢复了老江湖的自如。
“和谈之事,最需诚意。入谷之时客随主便,是为表我浣音之诚;贵教若非力有未逮,地主之谊这点诚意总该让本宫看到吧?”无忧依然云淡风轻。
“若非尽地主之谊,适才这轿早已停在半空而非落至实地,奴家也不会在此为您过索护驾。公主冰雪聪明,自然识得好歹,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严九娘芙蓉面一沉,浑身杀气外放,如有实质般涌向无忧周身,四围的浓瘴也骤然重滞如凝。
玉面音魅严九娘的天狐媚音与夺命琵琶不知曾令多少人魂归离恨天,一身杀气足令修为内力稍差些的高手胆寒心颤,但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却恍若未觉,眉梢也不曾抬一下,还是淡淡地:“坛主若做不了主,可换个能做主的来。”
“坛主!你怎知……”
无忧微笑抬手指了指她衣角所绣的鬼面暗纹,“本宫也是第一次据相关记载辨贵教标识,不知无误否?”
“这标识江湖中人识得的也甚少,公主果然博闻强识,名不虚传。”语落,美髯公自瘴气中踱步而出。
“既然打交道,知彼的功课自然是不得不做。”
视线扫过来人,无忧略一顿,道:“这位莫不是理事长老秦前辈?”
“本教共有六位长老,公主如何一眼分辨老夫是哪一个?”
“护教、理事,职责有别,和谈事务,想来应与秦长老更相关些。”
“不错。”秦中流颔首,“老夫做主不直接送公主过索,公主又待如何?”
“既无半点诚意,本宫此行便无继续的必要,打道回府便是。”无忧答得毫不犹豫。
“飞雕传书求着本教和谈的是公主,而今倒敢前恭后倨了!”秦中流冷冷看她,目光如锥。
“提议和谈的是本宫,达成却在于双方。”无忧坦然直视于他,“彼此对等,何来恭倨?”
秦中流审视着她半晌不语,一旁的严九娘却如置身芒刺中,屏气闭息地僵立不动。秦长老的气势威压,确是教主之下第一人,不过是旁观他们的无声对峙,便已这般令人不好受,严九娘心中暗道。悄悄扫了眼周围,垂手恭立的教众莫不是脸色难看,脊梁不自觉地越弯越低,有几个甚至腿肚都在颤。唯有正面其威压的无忧神色如常,不改从容。
没有内力完全凭心志支撑,竟能在气势上与长老分庭抗礼,又是这般令最硬的铁石心肠也难免怜香惜玉的无双风华,亏得不是武林中人,否则怕是比那莲花宫余孽更棘手。严九娘暗叹。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秦中流一声朗笑打破沉寂,九幽众人这才能恢复了正常呼吸与正常站姿。
“对非常人物示以非常诚意,倒也应该。本教今日便为公主破例,严坛主送公主过去吧。”
这边景况,以吕萦雪的功力在对岸自然望得见也听得到。她特地到此相候,本是为了欣赏无忧公主从索上一步步挪爬过来,反复跌落又被拎上的“美景”,而今看她被严九娘数个起落便带了过来,也只能凉凉道:“能让师叔改了主意,算你本事。不过这破例可一不可再,公主好自为之。”
言毕她执了无忧一手,施展轻功亲自带她往谷中行去。执手处但觉温润如玉,又似婴儿肌肤般柔滑细腻,她自己也是肤若凝脂,但这般妙不可言的触感却是让同为女子的她也十分舍不得放开。而且与无忧靠得近了,鼻息间隐隐可闻及一种极幽淡极怡人的缥缈清香,略似莲香与竹香的完美结合,却又不是任何脂粉之香或花木之香,应是她与生俱来的体香。
本座的眼光就是好,除非那没良心的臭小子不是男人,否则……吕萦雪暗自得意,心情也好了不少,带无忧到梅林先赏鉴了一番景致,再领她至梅花深处的温泉精舍。
精舍玲珑别致,其内一尘不染,共分三间。浴间为主室,其西为更衣室,东侧则是间供品茗休憩的静室。一泓氤氲着薄雾轻烟的碧水迤逦入舍,汇聚成暖融融的浴池。浴间形如天穹的屋顶上,粒粒稀世的夜明珠环绕着正中一颗尤为硕大圆润的,如繁星拱月,映照于池,荡漾粼粼波光。此刻池中无人,精舍四围长廊上轩窗洞开,明月清风与浮动暗香不请自入,月华与珠光交相辉映。放下四壁特制的珠帘,室中人依旧可将屋外景一览无余,在外者却不能窥得舍内分毫。珠帘还可调节以选择是否拦挡清风与户外光线,拦挡多少尽随心意。
“此处平日只供本座使用。公主远行疲惫,且先在此沐浴更衣,再拜见教主。”吕萦雪微笑着轻抬玉臂,不仅无忧肩背的包袱,连袖中降龙木树脂所制手套、一盒金针与怀中两小瓶药丸,都被隔空摄到她手上,“公主在谷中所需用度自有本教提供,谷外带入的所有,包括公主身上的,本座都会代为保管,待作别时再奉还。”
她言毕一示意,舍中的数名侍女便捧着精美的衣物首饰与全新梳洗用具等上前,请无忧过目。
“本座知公主好洁,一应物事皆是由专为本座制备之人新制。若有不合心意的公主但请直言,有何所需也只管道来,她们随时候命。”
“诸物莫不是最上乘,除了不需如许多,无可挑剔。只是贵教主千金之诺,本宫尚难免葫芦谷之险,若医者自制之物也不得携带,惊弓之鸟何以自安?”
“多几套衣裙首饰,也便公主挑拣。虽非御用之物,总比淬毒衣衫更合金枝玉叶的凤仪不是。”吕萦雪随手把玩着无忧放药的小玉瓶,“本教左护法妄为,教主已严加惩诫,令兄闯谷之事也就此揭过。只要咱们达成皆大欢喜之约,本座就保证公主在谷中绝对安全,断无人再敢来冒犯。”
“他物便罢,医者不离金针,此物总能随身吧。”无忧也不多言,只要回了惯用的金针。
“尔等好生伺候,一切听凭公主吩咐。”吕萦雪转身对众侍女道了句,便自往静室相待。
斜靠榻上,听着隔壁的无忧让侍女关了所有轩窗,将帘幕调到完全遮光,然后令人皆到门外伺候,语声步履,均显其心平气和、从容不迫。她所赖以自保者唯这些凭药理之精煞费心思制成的淬毒、藏毒之物而已,吕萦雪注目被自己仔细翻拣无遗的无忧公主物事。而今所有这些凭仗被一下收去,她却能在细微处也毫不流露半分焦躁不安。而且料人意图极准,可争处力争,当屈处自屈,适才便能洞察自己无妥协之意,毫不浪费精力和口舌,知可能拿回的唯有毫无玄机的常用金针,就只讨取此物。这等敏锐的感知与精准的判断,真是个不好对付的。不过也惟其如此,才更让人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