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书韵,一室风雅。案上青碧琉璃瓶中,斜插数枝寒梅,映照着明窗净几。一旁棋坪上,黑白斑斑乌间鹭。对弈的两方,一头端坐的是灵秀柔美不可方物的妙龄仙姝,另一头则是一意态潇洒的紫袍男子,龙章凤姿,轩昂清举,俨然是如林下风的世外高士,唯有那俾睨天下的傲然,透出点当世最大魔头的气息。在男子的一侧,则有位明丽如红梅的佳人专注地观棋,只是实则年近花甲的吕独行看似才三十许,吕萦雪与他一处不似父女反更似兄妹。
光阴无声流泻,除了中途用膳的耽搁,唯有间或的辟剥落子声稍扰书房静谧。从晨曦初上,下至红日西沉,又见月上中天,吕独行的潇洒中多了些凝重迟疑,一直不曾轻松的无忧更是难掩疲态,背上香汗早沁衣。令她如此吃力的倒不是对方棋力,而是那人自然散发的无上气势。之前领受过的秦中流的威压虽然强大,但与之相较,便犹如丘陵与山岳、河湖与江海之别。且一个锋芒外露,难免刻意,一个却是浑然天成,如光之无息,风之无影,不显其迹、不动声色已笼盖身心,威慑无穷。以她心志,可不惧秦中流的凡人巅峰之威,但在吕独行的天人之威下撑持着不卑不亢的礼仪,再凝神手谈许久,已是极限。
“吕教主承让了。”落下第三局的最后一子,无忧暗吁了口气。棋局再不结束,她耗损极巨的心神恐难以为继了。
“不错。这世上能于弈之一道胜本座者,你是第二个。”吕独行见她顶着自己的威压居然还能三局两胜,语中难得地带了赞许之意。这丫头入总坛以来诸般应对自己尽知,此番以弈观人,原只道一局足矣,不想连下三局,对其还有些捉摸不定。
“教主棋艺亦是本宫平生仅见。”无忧起身敛衽道,“今日一尽雅兴,明朝请容叨扰俗务。”
“贵国大兵压境本教尚且不急,公主怎么反沉不住气了。”吕独行淡淡道。
“敝国数百冤鬼尸骨未寒,失亲丧友者日夕啼泣,未有交代无忧心神难安,先了结国事无了牵挂,也好再与教主尽兴。”
“棋友难得,本座亦愿公主早日安心,不碍弈事。”吕独行倒无愠色,还顺口应允,“夜深寒重,饮杯热酒便随雪儿回房吧。明日辰初至此商谈。”
说话间,吕萦雪已取过一小巧玲珑的夜光杯满斟,就中暖暖的琥珀光流溢着诱人酒香。
“素闻销魂酒唯吕教主能酿,今日得尝,可谓有幸。”无忧长睫微闪,稳稳接过杯盏,笑道。
世间能令人失去自主只知听命行事的毒有数种,但它们在发挥把人变傀儡的作用时,难免还会使中毒者有异于常时的表现,诸如目光略显呆滞、性情脾气变化、不够灵活机变、未接到指令时言行不知所措等。由此美中不足,有可被人发现端倪处。唯有其中涓滴难成的销魂酒,既能随心所欲地掌控服下者,又能确保其平日言谈举止等一概与原来无异,全然不露破绽。
当日吕萦雪曾带了此酒到浣音皇宫,取国君林修远贴身香囊时还点了他睡穴灌他服下了,结果因其曾服过碧华丹,一年内百毒不侵,才未奏效。
“客房隔壁即为药室,解药所需药味个中皆有,尽管取用。还有近四个时辰,公主随意。”吕萦雪好整以暇地道。当初她送教主回函时,要求无忧入谷不可预服碧华丹,而无忧则以九幽若施毒,需提供她在药性发作前自制解药的机会作为交换条件,彼此说定。明日和谈时是被药性所控完全听从本教,还是已除酒毒心智清明,就看她能否医者自医了。不过比销魂酒更难成的,可正是其解药呢。
无忧举杯先浅酌一口细品,颔首道:“入口醇美,回味隽永,若仅以酒论,不逊敝国宫藏醉月佳酿。”言毕将余下者一饮而尽,即取金针隔衣刺穴,暂延药性发作,倏忽便已施毕。手法娴熟迅捷,然又疾而不迫,如行云流水般自然而然。
“可惜公主前已自服奇毒,否则品鉴美酒便更得宜了。”吕独行淡笑看向无忧,眸底深邃如海,“这样吧,药室中所无之药若有所需,公主亦可索取。除九窍碧茹外,他药本教多半可以满足。”
“多谢吕教主。”无忧施礼告辞,面上不见异色,心下却是一凛。
随身诸物被收去时,她便按预做的万一之备,咽下了舌下所藏之药。此药功效类似诗音等服过的防身之毒,但为免被已得了前方的九幽解去,组方迥异,变化改进良多,毒性更奇发作更快,控制更随心。平时内敛无痕,只有她入睡、晕厥或自己催动药性时,其毒才会覆于遍身肌肤,气味散于身周半尺内,稍沾之或闻之者一月内均麻痹不得行动,真气半年不能运转。此毒隐匿时按说人不能察,吕萦雪与她同轿而行便一直毫无所觉,吕独行却是不仅看破,而且判断出其不会影响销魂酒的功效,反将增加解毒的难度使解方有变。
还有九窍碧茹是碧华丹最关键的一味主药,吕独行未见此丹,仅从其功效推断,便料知此点了。
不愧是邪道擅毒第一人,的确让人忌惮!细细体察着体内销魂酒带来的变化,分辨着药味药性,无忧亦为此毒用药组方之精妙叹服。若非自己对销魂酒并非如九幽以为的此前仅曾闻名,若非万不得已还可动用金针秘术变动体内防身之毒以毒攻毒,还真未必能确保三四时辰内解得此毒。
浮云掩月,夜色深沉,后山思过崖的如削岩壁、嶙峋怪石,显得更为险峻可怖。面壁的方寸洞孤零零地居于千仞崖巅最陡峭处,厚重无缝的洞门唯有自外用特制的钥匙才能开启,崖上除却洞内再无人迹。洞内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便是一条从几寸大小口子中垂伸的下系竹篮的长藤,面壁者每日定时放藤至崖下,可得两餐食水。
此刻重重夜幕的遮蔽下,洞门处却有微不可闻的锁钥相触声响起,而门外依旧空不见人,唯钥匙如有灵般在自开其门,颇为诡异。实则却是有天蚕丝系着钥匙末端,从那藤篮出入的小口中没入洞中,洞内戎竞雄手执此丝另一端,运起十分内力操纵着钥匙细微动作,额上已然见汗。
即使钥匙在手开锁也十分复杂,操作过程但凡有半分差池,门便会被彻底锁死,还会启动警示机关。这般运劲不比直接手执得心应手,他唯有放慢动作,小心再小心。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开启了囚门。
他轻吁口气,悄无声息地掠至门外,不忘掩上门。虽然想离崖还得破去门外的两层禁制,但破禁的关键昔日已未雨绸缪设法探知,以自己的奇门造诣,费些功夫应能解决。抬头望了眼夜空算了下时辰,他正要赶紧继续,却蓦地僵了动作,浑身绷紧,金银双钩蓄势待发——适才还空空如也的面前突然多了条身影!
不过瞬即他已认出来人,放松下来。
“师叔!”他恭敬地朝那身影行了一礼。
“动用好不容易安插的棋子从刑堂偷换钥匙,行毫无把握之事不计后果,你几时竟会这般犯蠢了!”秦中流看着他摇头道,“她的客房安排在萦雪所居的疏影楼中,你逃出思过崖又如何,有能耐在你师姐眼皮底下得手?”
“事在人为,和约缔结前是最后的机会,无论如何小侄也要冒险一试!”戎竞雄双拳紧攥,“但得一亲芳泽,丢掉半条命也值!”
“那丢整条命呢?”秦中流冷哼一声,“教主今日是在书房见她的。再敢打她主意可不只是犯禁脱逃之过,你好生掂量。”
书房!戎竞雄错愕之后面色难看,作为常侍左右的弟子,他很清楚吕独行只在见至亲或心腹时才会选在书房,见余人从来最多只在议事厅。而今破例,足以说明他对无忧公主已是极为看重,吕萦雪的提议,显然他是打算认可了。
“一见那公主,师叔便料你难免假戏真做。那般风华,莫说是今日武林的第一美人,便是当年的天香龙女,也要自惭形秽。”秦中流抬手拍了拍他肩,以示安慰,“但她越难得,教主也就越看得中。你要认清目前已毫无机会,只可先隐忍。”
“教主毕竟还未明示,只要我权作不知抢在前头,他总还顾念点师徒之情……”戎竞雄仍不甘放弃。
“色令智昏,竟不惜自欺欺人了!”秦中流皱紧浓眉,“教主的性子你还不清楚,犯了他的忌,除了妻儿他可会对任何人留情?若只是暴露棋子、尽弃前功、受皮肉苦,为如此佳人一搏也不算多过分,师叔何苦专跑这趟来阻你!”
戎竞雄浑身一震,垂首思忖,再抬头时已按捺下满身欲-火与不惜一切代价的执念,恢复了冷静:“多谢师叔令我悬崖勒马,是小侄糊涂了!师父当年为个女人误了霸业,小侄一直深以为非,今日却险些比他更不分轻重。来日方长,大事成时,何愁不能坐拥美人?心存侥幸妄争送命,只会一无所有。”
“不错,这才是那个素怀大志、取舍果决的雄儿。”秦中流满意地颔首,“你安心回去面壁,钥匙赶紧让那棋子换回去,莫露破绽。”
“是!”
一阵凌冽山风扫过,崖顶洞门紧闭,一切皆是原状,洞外依旧空无人迹。适才的场景似乎从未存在,连两人的所有交谈,都是通过传音入密进行,未有半声露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