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泣神阁书房内,吕独行悠闲品茗,状甚随意地听着尽解酒毒、如约而至的无忧相议和谈正题,陈述条件要求,不动声色,只偶一抬眼间扫过她的视线中透出异常的犀利与几分兴味。
“……贵教志在中土,敝国不问境外事,但请交出青阳郡一案所有凶手,所抢之粮折合财物相抵,大军即刻便撤,不泄贵教之秘。日后贵教所需物资,国中凡有均许以平价售与。双方永不再相犯,我境内江湖纷争只在江湖了,不涉其他,不伤无辜。所愿唯如此,教主意下如何?”
其言已毕,吕独行却恍似未觉,晾着她好一会,才置杯于几案,不紧不慢地开口:“无知者无畏,不该适用于公主殿下吧。九幽所需,从来恣意自取,不劳费心谈买卖。九幽弟子,从来只受教规所辖,岂容交人处置。但损我教唯利贵国,主客颠倒,算求和还是促战?”
“此为两利而互有退让之策,自然是一意促和。”无忧沉着应对,“和约缔结,贵教休养生息不会受打扰,不需为无谓之争耗尽实力,问鼎武林永无后顾之忧,敝国则可保国泰民安,对受害子民也勉强有个交代,所得不正是各自最看重者?有得有失,贵教固然需少许破例,敝国之退让受损更有过之。”
“妄图不动干戈而得利倍于战,何损之有?”吕独行微一挑眉。
“武少禁忌,国有法度。青阳郡之案,按律杀人者抵命,唆使为非者更当问罪。今为免战,枉法只缉直接动手之凶,不究其根源,上愧先皇下负百姓,此一大失。善恶是非,匹夫知之,今为求安,永容邪于境而不惩,皇室暗与交易以物资资恶,令家国蒙羞,此又一大失。浣音立国至今,未有屈从违心如是者。”
“嘴皮子是够利索,无能为力也能粉饰成求和之退让,还连带明贬暗讽我教。敢当面对我教出言不逊的皆做了鬼,倒难得新见个活人。”吕独行语气仍淡,并无疾言厉色,无忧却分明感到了迫人的危险。
话音落时,她承受的吕独行的威压倍增,他原本只自然散发的气势顷刻尽往她身周集聚。略动真格下那浓重如有实质的碾压一切之威,直欲迫人五体投地,此刻任她心志再坚也无法继续保持脊梁的挺直,只能紧攥椅子的把手咬牙苦撑不离座,莹润十指因过分用力指节尽泛苍白,如羊脂美玉被死气侵染。
“吕教主行事,难道还曾在意旁人言语?”极力勉强着不让双膝往地面靠近,她艰难开口,十余字吐音几乎耗尽全身气息。
“不错,鲲鹏之程,岂在乎蝼蚁反应?”吕独行对此言颇认可,朗声一笑,“不过是有不长眼来招惹的,随手超度免其聒噪。”
“本宫实告敝国感受,乃为阐明妥协良多,免除误会,是否有意冒犯,教主自能体察。坦诚以促和约,后若还有直言不讳处,也请一并包涵。”他稍收威压,无忧才有力气继续说话。
“既是坦诚,就拿些不值一哂的所谓妥协来唬弄?付足够代价,提合理要求,这等简单姿态若还摆不正,不必再浪费本座时间了。”吕独行冷冷道,威压却还是收敛到了原先自然散发的状态。
“取物偿值、杀人偿命,循天经地义之理,又于贵教无实质影响、于教主非难事,这议和条件,不正是 ‘合理要求’?”无忧神情自若,“仅就本宫入谷所见豹之一斑,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形容贵教所有毫不夸张。此番偿粮之资,日后交易所需,不过九牛一毛,教主何吝少许粪土?至于杀人凶手,竭力弥补所捅的娄子总是他们对贵教尽本分吧?到衙门抵命乃行补救之策,何碍教主之威?”
“若这般轻易便能补过,九幽还要教规何用!”吕独行冷哼一声。
“敝国以斩首为极刑,自不比贵教刑罚惨酷。教主按教规自行处罚也无妨,只要留凶犯首级供示众以伏诛即可。如此贵教弟子仍由贵教处置,教主更无为难了吧。”
“至于敝国给出的代价是过于菲薄,还是足以相抵贵教的让步,教主岂会无数?”无忧淡淡一笑,续道。
“以浣音之富庶,粮草之资、交易之需,同样是九牛一毛,爽快奉赠我教又何妨。累得公主这等天仙化人为此锱铢相较,沾染满身铜臭,岂不可惜?”吕独行幽幽道。
“如不需以值相偿,何异公然许尔抢掠?财物不足道,是非良知之大限断不可越,纵一毫亦不可让。”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诸侯之门,仁义存焉。这治人的幌子,反一再约束帝王之家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吕独行嗤笑一声,“这等迂腐荒谬的底线公主若非要死守,今日这僵局就难破了。贵国那些条件,操作或许不难,于我教却尽是前所未有之辱,本座岂能相允。”
“帝王黎庶,不欺心为一。威权强力若果能扭曲是非、抹煞公道,又何来身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无忧直视着他道,“本宫所提已是最低要求,无可再削减。贵教同望和约之成,破局自在教主。”
“本座眼里不揉沙子,唯对自家人可容特例。”竹炉汤沸,吕独行隔空虚招,壶已入手,边悠然换茶重沏,边续道,“公主博学多识,可曾听闻犬子之名?”
“寒箫无情,国士无双。鼎鼎大名,西域尽知。”
吕独行不无得意地颔首:“公主为世间女子之翘楚,吾儿更冠绝天下俊彦。唯得侍奉吾儿,方不致辱没了公主才貌。但结两姓之好,本座自可为儿妇允贵国条件,权作聘礼之一。”
闻此言,无忧对入谷以来隐隐感受到的吕独行父女的一丝莫名善意的困惑始解。心下暗叹一声,她开口道:“姻缘事若成交易筹码,固非本宫所愿,恐也更违令郎之意,反负教主爱子之心,还请息却此念。”
“本座一念惜才,方给足颜面提亲,赐尔高攀吾儿之天大造化,还不知福!多少佳人、数国公主女王,倾慕吾儿不惜所有仍尽被拒千里之外,尔却轻易可得名分。到时一见吾儿便死心塌地,感激本座成全还来不及!”吕独行傲然道。
“令郎文韬武略,诚为旷世奇才。然姻缘非选士,不在才貌高下。令郎视世间女子皆污秽,本宫则平生最厌轻贱女子之辈,怕只会相看两厌。破和谈僵局,又何尝到非硬促怨偶的地步?”
“相看两厌?”吕独行冷冷一哂,“万金难求的狻猊膏为何人所赠,又是何人为公主贴身侍女解除我教禁制?”
“确受令郎大恩未报,更敬令郎大义。不过恩自为恩,缘自为缘,两厢无干。”
“丫头未尝情滋味,而今自以为是,来日便知可笑。但是你命中之人,情岂理所能拘,道所能拘,是非所能拘,平素好恶所能拘?”
“便是三生石上孽缘定,亦当顺其自然,因其人而成。于今纵应下亲事,也不过因势迫因利害而成,何苦辱人辱己?”
“本座好意俯就,何招逼婚之嫌,不领情便罢。今但告一言于尔,料公主此生必非吾儿不嫁,吾儿却未必非尔不娶!”吕独行冷然道,“至于和谈,念在尔迟早会求着为吾儿奉箕帚的份上,允本座两事,或可勉为开恩。”
“若为不违道义、无损百姓之事,自可商榷。”
“其一,吾儿未有家室,公主便须一直待字闺中。”
“可以。”无忧答得十分爽快。她向来便以为女儿家终身未必要托付于人,既无意中人便无婚嫁意,还乐得以此为挡箭牌应付父皇与那诸多拒不怕的求娶者,总算能得清净了。
“其二,疗治金蚕蛊,它复元之日便是和约正式缔结之时。”
“此事已答复过蛊姬夫人,违医者之德,断不可为。教主可否另换一事?”无忧拒道。
“本座对公主的客气前所未有,看来都让公主忘却是在和谁说话了。”吕独行淡淡道,四周威压迅即又向无忧集聚,这次不是迫人五体投地,而是带着杀气透体而入,如有无形巨掌在将五脏六腑肆意拿捏揉搓。比起此刻滋味,之前蛊姬的众毒虫给的苦头只算得儿戏。
“不允,那便打消让我教交首级的妄想,或者兵戎相见。选哪个?”
“本宫不会选前者,后者,教主定比本宫更不乐见,何不给出第三个选择。”无忧强打精神作答,努力在嘴角牵出一丝笑意,剪水双瞳中尽是不屈与笃定。
“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容尔和谈还真当本座惧战不成!九幽纵横江湖几十载,成也罢败也好,几曾有所畏,还敢来要挟本座?”吕独行好笑地道。
“教主自然不畏战,只是不会枉逞匹夫之勇,让完全能避免的不可收拾情形发生罢了。”喉头涌上腥甜,无忧强行咽下,“战局若开,除却浣音倾国之力,贵教还会有多少敌人,教主最清楚。若不知审时变通,非智勇兼备,教主怎能威慑天下武林至今?是接受并不过分的一点要求,还是为无谓意气葬送毕生心血,教主岂非早已意决?”
几句话工夫腥甜越来越汹涌,再无法完全咽下,无忧唇角血丝溢出不绝如缕,面色惨白。吕独行这等武学大宗师,当然不会也不屑对未曾习武的弱女子动用功夫,但便是仅以这不含丁点内力的威压杀气动真格,取她性命也只在一念之间。无忧深知这是她无法抗衡的力量,但神情依旧坚毅,始终毫无畏惧退缩之态。
不过在她身体状况再不能继续承受的那刻,吕独行还是适时收敛了杀气,将集聚的威压散开了,只注目于她,神情莫测。那目光虽然不似之前杀气会对她造成实质伤害,却仿佛地狱之光能灼烤人的灵魂,又似幽冥极寒能冻绝所有意志,令人胆怯志堕处反更甚威压,绝顶高手直面之也难持常态。但无忧不避不让地迎视,于视线无声的交锋中毫不示弱,娇柔仙葩偏具松竹劲直。
“好!”吕独行出声,不怒反笑,“难为公主有这等胆识,不成全倒显得我教小家气了。归途毒沼上百丈悬索,再无人卫护,请公主自行渡过。若能平安抵达彼岸,便可不应承第二件事,直接签订和约。若是途中香消玉殒,就只好一切免谈了。”
“一言为定!只是本宫入谷所带物事还望能提前归还,过索或有可用到者。”无忧暗松了口气,道。
“可以。”吕独行淡淡道,“若中途变卦,愿为金蚕儿效劳了,只要说上一声,也可随时免去渡沼之危。”
“本宫不会反悔,教主无须多虑。”
“话别说早,公主可置生死于度外,能置身陨而和谈即毁于度外吗?”未见吕独行有任何动作,稍远处的棋坪便自行凌空飘挪到了面前桌案上,轻悄落定。“三日后本座拭目以待。这三日,且手谈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