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云日曛,朔风飘絮。初雪才融没几日,瘴谷中的第二场雪又至。雪势不大不小,风力却劲,欺霜赛玉的六瓣天花纷扬翩飞,映着照彻百丈毒沼的驱瘴灯幽绿之光,白绿相衬,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孤悬半空的细索在凛冽寒气中摇晃荡漾,绝大部分被层叠的雪花覆盖,仅那如风波中孤舟般晃荡着一点点前挪的窈窕身影刚经过处,积雪纷纷掉落,余少许被体温融化,化冰包裹铁索,然后很快又被不断飘洒的雪花掩上。
悬索粗不盈寸,下临深沼,轻功稍欠火候者尚且站立不稳,举步维艰,毫不会武又未经专门训练者踩上更只有往下掉的份,绝无凭一己之力步行通过的侥幸。无忧有自知之明,直接用两条牢靠的宽带绑缚于腰背与双腿上部,带子的另一头以结实的皮质环扣牢牢挂系于悬索。赖宽带的垂吊托举,使身体半屈悬挂于索下,无下掉之虞,双手则握紧悬索,两手交错往前攀引。环扣松紧得宜,与悬索接触的内面又包裹了光滑皮革以减少摩擦,在索上平滑随身体前移。
若是这简易的环扣能换成滑轮,便可省力许多,甚快滑吊过索。无奈手头材料太有限,连吊缚之带也是她剪了自己的一件轻裘,裁裘皮为之,于三日对弈中硬挤出时间改缝而成;包着环扣的光面皮革,则是将所穿皮制马靴的上部裁下一截始得;余物实在无从得,只得任法子大打折扣。
风雪交加,半空中冰寒更甚,索身更是冷逾冰雪。即使手上预先搽过防冻保暖的药膏,又套着那双可隔绝水火的降龙木树脂手套,无忧的双手还是须臾便冻得麻木无觉。在初时的奇寒刺骨透腑之感与全力攀索的摩擦勒痛彻底消失后,若非眼睛还能看到悬索的存在与手臂的举动,她连自己攥索前行的动作都要完全无法感知、无法指挥了。
身上冬衣虽厚,最外面不透风、不渗水的斗篷也是拢合的,但除了已无寒热之感的手,周身都觉彻骨之冻,如浸在寒潭冰窟中般,牙齿不由自主地上下打架。
最主要的寒源是悬索,双手却不得不保持着与它的紧密接触,由着那极寒源源不断地自其上长驱直入肢骸脏腑,加剧侵蚀与伤害。虽然有宽带吊住身体可借悬索之力甚多,无忧的攀挪仍是越来越吃力,间或还不得不略一停歇以缓口气。到后来,她益觉双手浑似非己所有,甚至不知下一刻会不会再也握不住索。不过她随即将小腿也攀上悬索,以分承手的重担。只是这样一来几乎是完全仰面攀爬,朝外一面冰雪交覆,冻得硬邦邦的斗篷下摆松垂,风雪与严寒抓住空隙进一步肆虐。斗篷的帽子也渐松脱了小半,露于帽檐外的青丝尽被风雪散乱,雪水汗水又混合着将之沾湿,杂乱无章地贴于面纱上。
毒沼畔几乎聚集了所有不当值的九幽教众,都是得到了无忧公主今日会自悬索过沼,且教中不禁旁观的消息早早赶来,然后目光自定格在无忧身上便再也舍不得移动。
纵然手脚并用的无忧已是精疲力尽,打着寒战一身狼狈,却依然掩不去那绝代风华,夺魂摄魄之美。所有的注意力莫不死死胶着于她,但觉即使隔着面纱与厚厚冬衣,也是多看一眼多一份难得的享受。一向心狠手辣的九幽教众都不由流露怜惜不忍之色,为她每回的身形晃动揪心,为她的冻累虚弱担忧,恨不能帮她使把劲,助她平安抵达彼岸。
但即使她的风华足以使人忽略几乎所有的其他存在,当一人无声无息地凭空现于众人视野中时,看美人看得如痴如醉的九幽教众却无不第一时间就强烈意识到了他的到来,不自觉地移动了视线。
“参见教主,教主千秋!”众人齐刷刷下跪,山呼声中盈满了发自内心的敬畏、臣服与兴奋。临深渊悬一索,绷紧了身体与心神的无忧虽无暇他顾,仅凭被寒风吹入耳中的呼声也能轻易感受到吕独行在九幽教众中的绝对权威与影响力。只要他在,纵然龟缩一谷,这些亡命之徒也不会丧失终将再次称霸江湖的信心,由此依旧紧紧拧成一股绳。枭雄之能,毕竟非凡。她闭了闭眼,撇开杂思,暂停攀爬,抓紧时间做能做的准备。
吕独行略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起身,视线随意一扫,每个九幽弟子都觉着教主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激动不已。纵然天暗如暮、层云压抑,九幽教众瞻仰着他的风采,犹平添了不少蓬勃的朝气。
吕独行身形未动,恍惚凌空虚影隐没,人已倏至对岸,于临时做了布置供教中高层驻足的守索人驻扎处潇洒落座。毫不借悬索之力,轻描淡写地凌空虚渡百丈,让几乎只存于传说中的绝顶轻功成眼前之实。九幽教众虽非头次见识,却还是禁不住暗自赞叹景仰。吕独行则神情淡淡,注目悬索上还剩下不到三十丈路程的无忧,微微牵了牵唇角。
无忧的十指除了极力维持机械地攀索外已做不了任何其他举动,暂悬停于半空后,她只能偏首用牙齿从帽沿内侧咬下一根预缝的细小吹管,咬破密封的锡纸,再尽量贴近索上的双手轻吹。极细的药末从管中吹出,大部分散布到手套上,也有些落到悬索上,一触雪水即溶,很快不见踪迹,却散发出大量温热,使沾上药末处都迅速暖和起来。双手得到这短时温煦,终于恢复了丁点知觉。
随后,她又将齿缝中一粒蜡丸咬破,将内藏的分别能快速散寒温阳行气血、大幅激发体力兼护内腑的两小丸药一起含于舌下,便继续艰难的前路。内服外用之药效共奏,她攀行的速度也得以短时加快,小腿挪移到先手抓处时还能沾染到最后一点微末余温。
过索九幽不会派人卫护,可未必不会插手干扰。料吕独行不会容自己这般无下坠之危,只受些冻累便达对岸。以魔头猫儿耍鼠般的心态,多半要到后面再逼自己到绝路,故有限之药她一直是不到万不得已不用,索程过大半硬只费去少许。只是索上之寒非同寻常,若九幽果如自己所料般为难,提振体力之药效虽可维持,但以体内一直不断累増的奇寒,最关键的驱寒生暖之药怕只能勉强助益自己十余丈,然前路还有四分之一。但已是不得再有保留之时了。
“铁索上孙坛主预用寒冰内力加了料,极寒不同一般,即使隔着降龙木树脂,也非常人所能承受。按说她那杯水车薪的丁点防寒药都用上也早不够,不想这丫头居然能硬撑到现在才取药散温手,内服药也才第二次用。小弟还是低估她的坚忍了。”众长老与吕萦雪等开始便到场,已先在此处,向吕独行再见了一礼,秦中流开口道。
无忧携入谷中之物吕独行等一清二楚,手套的玄妙他们也尽知。这几日她见缝插针配药不曾受监视,只是因为知她带的药虽精终量少,有御寒生暖之用的更不过十之一二,再有妙手也改配不出几多来。而且药效对付风雪之寒或绰绰有余,却远不足克制内力造成的奇寒,不过聊胜于无而已。至于她在索上的一举一动,以九幽长老的目力,莫不尽收眼底。哪怕闭着口唇咬破齿缝中藏药蜡封的微小动作,他们也是一目了然。
“不过是天下无双的美人生来就占便宜,你们怜香惜玉,手下留情了。若你令孙坛主用上十成内力凝寒,她还攀得住铁索才怪!”蛊姬抚着手上的“翠玉环”,冷哼一声,抢白道。“玉环”与“七宝项链”都已回到她身上,乃无忧临上悬索前将它们取下放于匣中让抬轿的九幽弟子交还于她。虽然托那弟子转告的话说得好听,道是“过悬索恐有闪失,故先行奉还夫人之物”,宝贝们却分明是已昏睡了几日的模样。显然她一取回所携之物便配了药对付宝贝们,虽然未令它们受损伤,却还是让她耿耿于怀。
“十成内力之寒,没功夫底子的一沾就脏腑冻结,不是攀不住索而是即刻丢命了,岂不直接把事办砸?你倒说得轻巧!”秦中流面露无奈,“索上而今之寒也已超限,我是算上她医术高超,虽难免内腑受损日后尚可自行疗治,还让孙坛主多使了一分真气。”
吕独行威权虽重,与两个同门间情谊却也素厚,除了需立威之事,与他们相处较随意,由着夫妻俩一来一往说毕,方开口道:“这点寒气前面逗着消遣足够,精彩的总在后。她既一直存着药候着,现便如她所愿。”
身旁吕萦雪闻言会意,纤指轻弹,飘近面前的一片雪花便被指风弹送着疾劲而去,看似轻柔脆弱浑不胜力的玲珑花瓣比利刃更干脆地将系于悬索上的皮质环扣瞬间完全削断。无忧身上所缚之带顿时尽失作用,再无不坠的保障了!幸而药一起效她即加大了攥索的力度,对这糟糕情形更预有足够的警惕,攀索的四肢于断扣的第一时间全力使劲,使得身体未随环扣同落。
然悬空之身从此全靠手足之力吊住,药物之助并不足以抵消剧增的重负,手足的撑持之难、攀挪之艰,体力的消耗之巨,较前又倍增。
而且自此刻起,无忧攀在索上的每一刻就都面临着掉落身陨之危,数十丈之下的漆黑毒沼,不再只是克服恐惧、心神不为所扰便可对付的威慑,而是随时可能吞噬她入腹。
危如累卵,无忧却越发冷静沉着,不急不躁,但于每个当下尽己所能做出最好的应对、争取最多的前挪。
手上的丁点暖意与知觉很快又殆尽,她边攀移边触动手套中小机关再释出份同样的药散,使药力及时接续。这春阳散总共只够用三次,暖手力著而时短;已失效好一阵的上索前预涂的药膏,相对力弱而持久。能借力吊牢身体时尚可勉用药膏略缓寒气侵体之速,无保障时唯效显之药才能有助,她早已绸缪。手套中原蓄之毒已皆取出,换放了两次的药散量,帽檐处的那份是备手指连极简单的释药动作也做不了时应急,果然用上,而今才能趁余热刚消手还没完全僵硬,接着动用手套中的布置。内服之药皆预放于齿缝中,则保证了无法腾手也不影响取服。
但无论她如何安排设法,御寒之药终不过如在千仞冰山上浇数瓢沸水,虽然是集中往一处连着浇的,作用得到最大叠加,然两方相差悬殊之下,效果又能强到哪?臂与腿的颤栗无力越来越厉害,驱寒药刚用尽余效尚在时,无忧已遭遇身体猛地下沉的危象,原来是僵木的双腿力不从心地下滑!幸而她腿部屈膝攀索的位置原较高,为靠近膝盖的小腿上部腿腹,滑落下来还有一小段缓冲,滑到足部时得足跟勉力勾住索阻住落势,总算没滑到底,双手又及时稳住,才好不容易暂解危机,得以继续前路。
待到距对岸还剩七丈左右时,所有的御寒药效已半毫无存。无忧周身一面比先前更内外彻寒,一面又香汗淋漓。只是汗水毫无热气,亦不见液状,或自凝冰珠,或与内里衣衫共结层冰。斗篷外层却因寒极不再有新冰凝结,而是直接堆雪。纤弱的倩影已整个成了雪人,头脑因体温的过低愈发昏沉,手脚的颤栗倒因冻硬太过反而变得微不可察。
这样的情形下,手脚理应更不听使唤、更泯灭知觉,体力虽还得到激发也使不出多少,难再负担住全身的重量移动。她身体状况的所有外在表现也都让人毫不怀疑掉索当在顷刻,她的每一下无比艰难与僵硬的动作都让人觉着苟延残喘就会在此时终结。多少九幽教众的心提到了嗓子口,若非教主在场不敢造次,只怕早有多人头脑一热不顾一切地上索救助了。
但让所有人意外的是,一寸一尺一丈……她竟依然紧紧攀住了铁索在前挪,手足居然迟迟未松脱!
这似乎并非仅凭心志坚定便可做到,众人心下疑惑。不过目力敏锐者很快察觉了异常。一片白茫茫中,隐约似有几点模糊的暗红透出,且那几点暗红还在慢速移动中渐渐增扩,如隔着有些厚度的灰纱影影绰绰见那细小红梅花苞缓缓绽开一般。再细看,却分明是无忧的一双柔荑上,有血迹斑斑点点隔着肉色手套依稀可见。
“手套内预放梅花针头,靴子里也别有安排。”吕独行眯了眯眼道,“垂死挣扎得久些也好,多看会戏。”
出于医者的习惯,无忧每回出行除了一套银针不离身外,所携小药箱中从来都备足多种针灸用具,此次入谷也不例外。她的药箱与针具、药瓶都是巧匠特制的,小巧轻便,十分好用。其中梅花针的手持长柄与相对易污损的针头放置时分开,用以疗治时再组合。一组五枚针头收纳在一极薄小的圆片内,不露锋芒,不占位置,箱中常备五组。要使其内针头弹起由平放变为竖立,针尖外露,操纵圆片上一处不显眼的机括即可。
吕独行所言一点不差,手套的十指处皆有藏药夹层,春阳散只占去两处,五组针头则分放到五处。因小圆片轻薄平整 ,针头没弹起时,毫不碍手,更不伤手。每个圆片的机括上以一根细若发丝的肉色韧线与手套上的机关相连,一启皆启,故只要触动对应手指的放药机关即可使针锋毕露。针锋所对方向均为指腹,树脂不惧水火却怕锐器,针尖可轻易刺破它扎入皮肉;夹层的朝上一面仍只与固定其上的圆盘平面接触,不会被刺到。故手套贴着指腹的那面虽被刺孔,最外一面无损,内部整体还是与外界隔绝,才流出就冷凝的血珠掉不出来。
在最后的温煦药力将尽未尽时,无忧将五处机关全都启动,吹弹可破的细嫩肌肤上即刻便添了二十五个深深的血孔。梅花针本为丛针浅刺疗法而设,针头颇短,平日执长长横柄浅扣轻击皮肤时,一触即离,便有出血也极表浅轻微,疼痛也弱;但现在她十指极力攥紧攀索,等于一再把针头死命往指内摁,针头又未套柄,除了连在圆盘上的一点,差不多全部都扎进了玉肌中,损伤自非常规使用时可比。
十指连心,若在感觉正常时,这样深入的刺痛必然是极为剧烈,只会让她再也握不住索。不过而今,这般持续强烈的刺激也不过是让手指的完全麻木不仁微有点松动,痛觉是完全感受不到的。针刺出血不断,也使经络寒凝血锢的状况略得点疏通。所以此刻众针扎手不仅不是阻碍,反而刺得越狠,助力越大,是她得以硬撑着继续攀索的关键。
而其所着马靴,近足跟内侧的靴子里衬上缝有一扁狭的薄纱小袋,四端固定。袋内又均匀分成多个小格,她砸碎了自己一对玉镯所得的棱角尖锐的小碎片分装其中。靴内本略有空隙,不受压时玉石碎片不会硌到脚。但到双腿不支下滑,变成由足部攀索时,内置碎玉处正好是与悬索紧紧相触的着力处。此后的攀挪,尖锐碎玉便一直受大力压挤,时刻砭刺肌肤,所收之效正与手上梅花针头类似。只是皮靴比手套厚实得多,不会透出内里不断在冒血的状况,从外看毫无异状。他人只知触索位置由小腿下移至足因力有不逮,怎想得到兼有后手。但吕独行是何等人,只看其足部攀索的动作反应,便察端倪,推知必有布置。
“能用上的半点不拉。”三魔迟斌摸了摸下巴道,“她并不晓我教会在索上以内力凝寒,所备便已竭尽所能,远超应对风雪天寒所需。这防患未然的心思当真是缜密审慎。”
“面对我教,她敢不全力以赴?倒是这股子拼劲难得。只靠那么些不顶用的法子居然撑到这会,愚兄都有几分服她。”大魔迟杰赞赏中不无担心,“只是终究难到头,死撑越久不过白白伤身越多,可别给冻出治不了的后遗症来,那就太可惜了。”
“大长老放心,御寒药力不济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手上材料配护住内腑元气的药却是够的。”秦中流微笑道,“不过依中流看来,以这丫头的拼劲或真有一成如愿的可能,现在断言到不了头还略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