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路途走的我几乎绝望,越往西去,眼前的景象越是大不一样。从葱葱茏茏的平原到一望无际的戈壁,我的心随着这眼前的景象一起荒芜了。我仿佛已经感觉到大漠干燥猛烈的风带着寒意吹在我的脸上。从五月自帝都出发,如今已经是八月中的天气了,在帝都应该还是罗裙轻纱的光景,可是我坐在车辇里,去已经披上了厚厚的披风。这就是西域大漠吗?我呆呆的看着窗外,昏黄的夕阳在地平线上映出绯红的晚霞。我开始不断的问自己,我就这样来到这个地方,去挽救一些我根本就不认识的人,我是不是后悔了?我不断地这样问自己,直到我遇到了她,那个叫做长空的女祭司。
那一天,队伍经过一个名叫饮马滩的地方,突然停住了。我正在车里午睡,被猛然惊醒。我揉揉眼睛坐起来:“为什么不走了?”
身边的听琴打起帘子,探出头去望了一回,又回来:“郡主,别急,我去看看。”说着,她一猫腰,从车里钻了出去。
外面安安静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连时间也就此凝定。我忍不住也从窗口探出头去,想看看出了什么事。
一眼看过去,一个面带轻纱的女子孑然站在队伍的前头。隔得太远,我只看见她穿一袭浅绿的衣裙,而那样式却不像是普通的服饰,而像是某些祭祀时候,祭司的法袍。卫兵手中的长矛成一个半圆指向她,而她却依然昂着头站在那里,眼睛一直看向我的方向。跳下车的听琴站在她的对面,在说着什么。
“听琴。”我迎着风,大声地喊她。
听琴闻声回头,转身提起裙角,快步跑过来,停在我的车窗前,仰起脸来,眉宇间淡淡的焦急:“郡主,什么事?”
“那是什么人啊?”我问。
“啊,她说是这里的祭司,想要见郡主呢。”听琴说着,又向那个女子看了一眼,“可咱们又不认识她,郡主还是叫人打发她走吧。”
我抬起眼来,再看过去。那个女子面罩轻纱,但也看的出有四十岁上下了,但她的眼睛在与我的视线相接的时候,忽然爆发出一种晶亮的光芒。
一个声音遥遥传来:“大司命莫鄢弟子,祭司长空,请见□□珂仪郡主。”
我从车里出来,荒原上的风灌满了我鲜红的嫁衣。这时候,那个叫做长空的祭司便迈开步向我走来,那些手里拿着长矛的卫兵竟然在她悠然淡定的前行中不由自主地退开了。
长空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出温暖的笑意。
“祭司长空拜见郡主,恭祝郡主安康。”她在我面前深深的躬身行礼。
“姑姑可是帝都人士?”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她的身上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捻,脱口问道。
长空抬起头来,眼睛里的笑意更盛:“郡主好眼力。我是大司命的弟子,也是孝和皇后的旧识。”
我微微一愕。莫鄢大司命?孝和皇后?这都是过去的六十年里帝都最为重要的女子,可是她为什么却在这千里之外的荒漠草原中流连?
“姑姑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看着她,在那双充满了智慧与从容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丝涟漪。
“大司命临终留给我一句话,帝都乃是非之地,务必远远避开,此生再不入帝都。”长空抬起眼来,望向遥远的地平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三十年了,我离开帝都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当年见到九公主最后一面的时候,她说此生再不入帝都是再好没有的。郡主以为如何?”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我终于明白了,孝和皇后为什么会选择独自奔赴死亡。身为帝都女子,我们早已经不是一个女子那么简单了。我们早就丧失了自我决定爱憎的权利,我们并非为自己而活着。
见我没有说话,长空祭司回头看了看我,嘴角轻轻勾起一丝笑意:“普天之下,都说珂仪郡主仁心厚德,可是我却知道,郡主比不仅仅是只有这一番忧国忧民的心思。”
我淡淡苦笑,仰起脸来。荒原上的风猛烈的吹进我的眼底,涩涩的痛,痛得涌出泪来。我的心思在这一刻终于清明起来。所谓忧国忧民只不过因为期盼天下太平,而这种期盼,也不过是仅仅因为他是这天下的主人。我是没有什么忧劳天下的宏志的,只想平平静静的守着自己的牵念,默默地度过一生。可是就是这样,也有诸多不可,哥哥是要做英雄的。那是他的执念,一如守护他是我的执念一样。
“姑姑当真什么都明白。”
长空微笑着,轻轻摇头:“如若我什么都明白,我也不会在这里。”她转过身,向我走过来,恍惚间我好像看见瑶华宫的门前,暖茗姑姑提着一盏暖暖的小灯,微笑以待。她们都是历经故事的人,那里的沧海桑田早已见惯,悲喜过后,唯有从容的微笑相伴。
她轻轻抱住我,我感受着她传过来的暖暖的气息,带着微微悲悯与怜惜。在耳边,她轻轻地说:“孩子,祝你幸福。不论如何,请你一定不要后悔,静静等待天的另一边,太阳升起。”
长空松开我,看住我,久久凝定。虽然隔着面纱,我依然看得出来,她在笑,可是我也看到,她的眼睛里,泪水夺眶。
“姑姑,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什么。但是请不要说。”我努力地微笑着,“所有的一切,珂仪都不会后悔。路,我要自己走。”
长空点点头,退开了。
我返身上车,淡淡吩咐了一句:“听琴,我们走吧。”
“骨碌碌”,车子开始前行。一条铺满石子的路在眼前延伸。通向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正襟坐在车里,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清亮的歌声,直上九霄。我从窗口探出头去,向后看。滚滚红尘之中,我看到祭司长空伸展着双臂,引吭高歌,那一袭翠绿的衣衫像一片充满了生机的叶子,在这茫茫的荒漠中释放着无尽的希望。
“流水东逝兮,王女西去。
大漠苍茫兮,归途依稀。
月悬如镜兮,梓园可见?
风啸当歌兮,故人能闻?
帝阍深深兮,吾心沉沉。
千里漫路兮,君安遥系。”
歌声渐远,颠簸之中,车帘翻飞。那直上九霄的曼妙歌声却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心头……
哥哥,帝都之中,你能否听到这首荒原之上的大漠歌?如同沙漠中血红的沙棘花一样热烈与绝望,那是我深埋心底却难以言说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