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我们到达了喀吉克尔草原,蒙梓王查尔加图率亲兵前来迎接。
我看见了那马上的男子,略显黝黑的方脸,直眉,细眼,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宽肩膀撑起一件厚厚的皮毛边的胡人长袍。那样的背影莫名让我觉得是那么的安心。
查尔加图,近三百年来蒙梓最英明最年轻的王,二十三岁的他带领着蒙梓军队第一次从□□那里取得了胜利。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此,而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我的丈夫,会成为我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到了,请郡主下车。”随着一个操一口并不标准的汉语的低沉男子的声音,“哗啦”一声,车帘被打起。外面忽然射进的光线让我不由得抬手来遮住眼睛。
帘子一顿,又稍稍放下了一点,刚好挡住我的眼睛。
“我冒失了,郡主没事吧?”我看到查尔加图一手拉着帘子,站在外面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关切。
我看着他。那是一种很清澈的眼睛,流淌着的是毫不掩饰的情感。黑瞳流转之中带着直率和坦荡。马背上的民族,少了雍容华贵,却多了纯粹和坚毅,就像远处祁连山颠的千年不化的白雪。
查尔加图显然发现了我在看他,微微低下头去,两颊上甚至浮起淡淡的绯红。我微微一笑,站起来。我走向他,远远的就伸出一只手去。他一怔,本能的伸手来拉。长着茧子的大手,温暖而厚实,带着温热细密的轻汗,紧紧地攥住我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查尔加图,你是否也知道这流传千年的绝唱?
我从车里出来,站在车架上。一眼看去,一个个圆顶的毡房彼此连延,连成一片。成群的牛羊在已经萎黄的草原上慢悠悠的踱着步子。远处的祁连山像一座巨大的神祗,皑皑白雪铺在深蓝的山石上,宁静而安详。
毡房附近忙碌着的牧民们听见纵马的王爷亲兵胡语的叫嚷,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向车子这边靠拢过来。他们一边走一边双手合十,口中喃喃着我听不懂的句子,但是即使这样,我也看得出来,那一双双眸子竟与帝都送别的百姓一模一样。他们在车前跪倒,不住地叩拜,欢呼。远处纵马狂奔的少年,挥舞着马鞭,遥遥的打起清亮的唿哨。
“郡主,喀吉克尔草原上的蒙梓人,用祁连大神的名义,欢迎您的降临。”查尔加图环视他的子民,抬头看着我说。
我的目光从一张张素昧平生的脸上看过去,眼里一热,不觉泪两行。
毡房外面的歌声渐渐散尽,只剩下草原上的风,呼啸而过。红烛之下,听琴为我解开头发,手中的梳子轻巧的在我发间游走。铜镜里,映出我略显苍白的脸,长长的黑发拢着尖尖的下颌,那双眼睛里已经褪去了年少的天真,取而代之的是从容和沉静。
今夜,我就要嫁作人妇,从此相夫教子,一生淡泊。只是心中却还有淡淡的疼痛纠缠着,在遥远的帝都,哥哥,你是否已经将我的影子挥去?江山空寂,谁又将在前方与你为伴?
听琴打理好了一切,端了水盆,默默退了出去。
“王爷怎么在这?”这个丫头就是嗓门大。我起身披衣,出门去看个究竟。
查尔加图站在门外,不停的踱脚搓手,鼻尖耳朵懂得通红。
“听琴,你去吧。”我吩咐,不由分说,一把拉过他的胳膊,拉进屋里去。
“这么冷的天气,王爷站在外头,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珂仪如何向蒙梓的子民交待?”我转身倒了碗热奶茶,递到他的手上。
查尔加图坐在地毯上,红红的炉火映照下,他的额头竟然沁出一层密密的汗来。他端着那碗奶茶,局促不安的看着我,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话来。
我在他对面坐了,叹了口气,微微笑着说:“王爷不必如此。这和亲的圣旨本来就是我求得,我自然不会有什么怨言。”
他把手里的碗放下,也对这我笑笑,唇角还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郡主自然有自己的想法,□□的郡主远嫁到这荒芜之地,怎么会没有委屈?查尔加图是个粗人,但也不是不明道理的。虽然那些好听的话,我一句也不会说,只是想要郡主知道,不论如何,我不会让郡主再受半点委屈。”
我看着他,那眼睛里的闪烁光芒,我依稀在哪里见过。是的,是的,乾华殿里,单膝跪地的康德哥哥,那眸子里是一样的绝望的守护。哥哥啊,我们究竟是谁在守护着谁呢?
查尔加图站起来,推开小桌,抱来几床被褥,就地铺了。又走过来从地上拉起我,送到床边,微微的笑着,说:“郡主休息吧,连日奔波,想也是乏了。”
“王爷,”我拉住他,“不可。……外面太冷了!”
他轻轻掰开我的手,说:“不怕,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还怕什么冷?”他走过去,放下幔帘,“郡主睡吧。”
帘子上,人影幢幢,而后,烛火灭了,毡房里顿时一片漆黑。
我躺在床上,拥着厚厚的上面还有淡淡的皮毛的气味的被褥,听着外面呼啸的风,久不成寐。幔帘外,传来蒙梓王清晰均匀的呼吸,这样明澈坦荡的胸怀,也只有那游牧的汉子才有吧?
是否不知不觉之中,我已经陷入另一场纠葛之中……
在我的记忆里,喀吉克尔草原上的日子是最无忧快乐的。查尔加图教我骑马射箭,和善的萨尔玛姑姑教我做可爱的牧民的小点心,挤羊奶。当我骑马穿过营地的时候,那些牧民都会右手放在心口,对我躬身行礼。孩子们总会围在我的身边,嚷着要我讲述那个繁华遥远的帝都的故事。
春天的到来时候,祁连山上千年不化的白雪,化为一弯细细的涓涓流水缓缓地向着东方流淌。我和查尔加图并辔而行,走在河岸边,已经寸许长的草地上。我穿了一件红色的长袍,使萨尔玛姑姑亲手做的。沙棘花的颜色,镶着雪白的毛边,金银丝线绣着盛开的格桑花。
“郡主,让你受委屈了。”查尔加图低下头,坐下的马儿也低下头,啃着地上的嫩草。
“王爷何出此言?”我微笑,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十分满足。比起帝都阴霾的天空,祁连山脚下的蓝天碧水更让我觉得惬意。
“这样的地方,连天上的苍鹰都不会驻足。”查尔加图抬眼看着我,“更别说是您了。”说着,他又把目光移开,望向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祁连山麓,“并不是蒙梓人要打仗,打起仗来我们死的人也许比□□还多。可是,郡主,蒙梓人要活下去啊,逐水草而生是祖宗传下的,可是,你也看到了,喀吉克尔草原并不是水草丰盈的地方啊。而□□却一再的驱赶我们,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沉默。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目睹了这里的生活。的确,一切如他所说。有谁不想好好的生活呢?可是远在帝都的人们又怎么知道这里的辛苦?
我跳下马,信步走到河边。面前祁连巍巍,流水潺潺。
“王爷,你知道吗?也许在我离开帝都的时候,我还有犹豫,可是现在,珂仪却没有一丝的悔意。不仅为这天下之主,也为你,也为所有蒙梓子民。”我淡淡的说。
查尔加图从背后环抱住我,我背靠在他的胸膛,丝丝温暖从背后传入心底。
“王爷,你就是喀吉克尔草原上的雄鹰。雄鹰可以停留的地方,我也可以。”
耳边,年轻的蒙梓王轻声对我许下诺言:“谢谢你,珂仪。你将成为喀吉克尔草原最尊贵的王后。”
可是,在他的怀抱里,我却黯然。在那遥远的帝都,还有我惦念的人。我究竟该怎么办?
哥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为你守护的天下究竟是不是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