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瑶三十六年,靖桓帝薨,奉遗诏与孝和皇后合葬靖瑶陵。皇太子康德继位,次年改元天定。
消息传来,已经是念瑶三十六年岁末了。那时候,喀吉克尔草原上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四处都是白茫茫一片。我独自一人,纵马来到祁连山脚下,面朝东方,俯身叩拜。
一下,两下,三下……
我忽然觉得浑身都没有了力气,颓然扑到在雪地上,号啕大哭。
钦差御史带来的圣旨上这样说:
“大行皇帝临终,念及郡主,泪落双行,兀自低语。朕俯身细听,方知先帝所念,乃是郡主远嫁,不得回归故土,愧见承远将军□□七王在天之灵。朕诺大行皇帝,定迎郡主归朝,亲祭父皇七叔,方罢。片刻之后,大行皇帝归天,目犹朝西。”
我把脸深深的埋进雪地里,任滚烫的眼泪混着雪水浸透我的棉袍。皇叔是性情中人,一生重情念义,我这一番自以为高明的解围之计,又成了他心中难度的劫。
“珂仪,别这样。”一双大手把我从雪地里扶起来。查尔加图带着一脸的忧伤,把我紧紧地揽进怀里。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浑身不住地颤抖,却不知道是冷还是痛。我抬起头,望着他,颤声恳求道:“王爷,求求你,让我回家一趟,我想回家。”
他低头看着我,良久无语。最终还是点点头,微笑着说:“好,你回去一趟吧,代我告诉圣上,查尔加图实在走不开,不能同你去了。”
我坐在车子里,再一次回望。那个马上的汉子依然驻足原地,遥遥相望。那样单纯的守望,即使是一个外族的素未谋面的我,在他心目中已经成为天赐的恩惠。
王爷,请你等候我的归来。茫茫大漠,祁连山脚的喀吉克尔才是我的今生驻足的地方。
走了三天,休息的时候,我突然看见,远处有一些帐篷一丛丛的驻扎在一起,隐隐约约的飘着皇朝的军旗。
“陈大人,怎么会有皇朝的军队驻扎在这里?”我回头问那钦差御史。
他一愣,眯着眼睛,远远望了一会,才说:“这个,应该是云州驻军例行操练吧?微臣是文官,具体的也不甚了解啊。”
我点点头,似乎也有道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怪异,这冰天雪地的,为什么选在这样的日子里操练呢?可是这也仅仅是奇怪而已,并没有真正的放在心上。短暂的停留之后,我又踏上了归途。一路风尘,三千奔波,只为梦里依旧花重的帝都。
即使这样,到达帝都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又是帝都春暖花开的时节,那些青瓦白墙上跳动着金色的阳光,朱雀大街上还是一样的喧嚣热闹,人流穿梭,还有小贩们别出心裁的吆喝此起彼伏。几个孩童受手里举着红彤彤的糖葫芦,互相追逐嬉戏。酒肆茶楼里,不时传出卖唱女子婉转的歌声和阵阵叫好。
我含笑一路看过去,竟觉得那样的亲近。从前司空见惯的,甚至有些厌恶的热闹,如今变得这样可爱。
南书房里,我又见到了康德哥哥。
他穿着一件明黄色的龙袍,头上束着金冠,站在书案前面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脸。五年的光阴流转,他还是一样的英气逼人。与那日在月璟门前,我等着他,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来一样,他走到我的面前,低头深深的看着我的脸。
“哥哥,你还好吗?”四目相对,泪落双行,我轻轻问他。这一面,我们都等得太久了。
“珂仪,你终于还是回来了。”他的手指抚过我的鬓边,“朕好想你啊。”说着,他紧紧将我抱进怀里,就像拥着自己的生命,绝望而坚定。
“哥哥……”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遍遍喃喃着那两个在梦里念了千万遍的字。在这个怀抱里,我不再忐忑,不再徘徊,所有的心跳和呼吸都归于平静,毕竟这是我倾心相许的人。
“好了,好了,珂仪,我再也不会让你在离开我。”哥哥在耳边低语,“你再也不用回到那该死的蒙梓去了。”
我心头一沉,一把推开他:“哥哥,你说什么?”
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一折信签,递给我,微微笑道:“你看,朕已经在祁连山脚下布下重兵,只等你一到帝都,便传令出去。这一仗,定能让蒙梓一败涂地,重振我□□威名。”他说着,满眼都是兴奋的光芒,举手投足间,尽是挥斥方遒的气概。
我大吃一惊,向后趔趄,退了两步。我早该想到的!
“你骗我!”我浑身颤抖。想那云州驻军离喀吉克尔草原只有三天路途,我就不寒而栗。军令一下,只怕小小的蒙梓瞬间就会被夷为平地。
他显然注意到了我神色的变化,上前捉住我的手,切切道:“朕没有骗你,圣旨上说的句句属实。朕也只是借这个机会,一了先帝的遗愿。”
我冷冷的看着他,心瞬间冰凉,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好陌生。我这才知道,我的哥哥早就死在了那场无谓的战争中,从那里回来的只是一个学会了报复和征服的皇太子。他早已经忘记了先帝说过,为人君者,必以兼济天下为重。那时候,他手抚孝和皇后的灵位,怅然若失。他早就忘了,早就忘了……
我头也不回冲出了宫门,不顾身后他的呼唤。那个皇帝,早就不是我惦念的那个人。哥哥,不是我不守诺言,是你狠狠弃我而去。如今你坐拥天下,我不过是被人抢走的东西,你在乎的恐怕根本就不再是我,而是你皇帝的威仪吧?
军令出宫不过一个时辰,我还追得上!换下繁缛的宫装,重又穿起那件萨尔玛姑姑缝的长袍。一匹快马,一根长鞭,漫漫玉关道,一袭红衣跑马如飞。
快马加鞭,几乎昼夜不分地走了一个月,隐隐约约的看见祁连山上连绵的白雪。我仍旧不敢停留,生怕失之毫厘。路过云州驻军大营的时候,我看见军士们已经开始收起帐篷,正有拔营而去的架势,更是咬紧了牙关,又狠狠加了一鞭。
黄昏时分,我终于到了蒙梓部的大营。骏马累得扑倒在地,口吐白沫。看见的牧民急急忙忙跑回去回报。
一个名叫阿布的小男孩一看见我,就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蹒跚着走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哽咽着说:“王后阿妈,阿布以为你不回来了。那些□□的人好凶,阿布以为你被他们抓住了,他们不让你回来了。”这里的孩子,都叫我王后阿妈,因为他们的父母告诉他们,王后阿妈是祁连大神的女儿,专程来守护蒙梓。
“阿布不哭,王后阿妈这不是回来了吗?阿妈把那些很凶的坏蛋都赶走,好不好?”我帮他擦掉“骨碌碌”不断掉下来的眼泪,轻声安慰他。我觉得自己眼前也是水雾蒙蒙,我终于知道,最需要我守护是谁。
“珂仪,你回来了。”我抬起头,查尔加图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双眼通红,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
“是,我回来了。我答应过王爷,我一定会回来。”我站起身来,微笑着面对他。
年轻的蒙梓王露出好看的微笑,说:“我的王后,感谢你的归来。”
“感谢您的归来。”身边所有的蒙梓人一齐伏跪在地,高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