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山间升起缕缕烟霭,偶然吹过的微风将阵阵笑语传送到远方。
山坡上坐着一群人。
这十来个人分成三堆围着篝火坐着,一边谈笑,一边把手上的食物放在火上烤着,食物不过是竽头和谷饼之类,但一加热,倒也香气飘飘。
小玉和其他三个少年男女坐在一起,她今天不太饿,只吃了一个谷饼,将发给她的另一个竽头捏在手里,把玩着,直到对面的少年阿狸注意到了她的落落不快。
“小玉,你怎么不吃了。”
她头也没抬,答得没什么精神,“饱了。”
她身边的少女小金正啃着食物,含着东西开口,“她今天挨班主骂了,怎么还吃得下,小玉,不吃给我吧。”
他们本就是杂耍班子,以卖艺为生,每天的表演都关系着肚皮,象小玉这样表演魔术出了差子,给那些观众看出来,当然要被骂了。
小玉瞪了她一眼,气哼哼地把手里的食物塞进衣袋,做了无言的拒绝,这个胖得不象话的小金,就知道吃,一点也不帮忙,她出丑的时候小金笑得最大声,还想要她的竽头。哼!
“小气!”
小金骂着,一转头看见自己身边的大忠手里还有一张谷饼,他是班子里的劳力,家什行头都要背的,所以分得的食物也多些。
“大忠哥哥…”谄媚地靠向犹自发呆的大忠,“人家还没吃饱,…”
“拿去吧。”
他是老实人,受不了这样恐怖的声音,手一伸,已出让他三分之一的晚饭。
小金笑咪咪地去拿那张谷饼,突然望见对面阿狸身后的人影,吓得大叫一声,谷饼掉了下去。
众人被小金吓了一跳,都朝她乱指的方向看去,原来他们身后多了一个人。这人看来十分虚弱,只能四肢并用地爬上山坡。一头乱发披在身上,还滴着水,看不出模样如何,身形却比班里最小的小玉还要小,象个孩童。
“什么人!”
坐在另一堆的吉大叔断喝一声,警觉地站了起来,他是班里最厉害的人,会几下武学,平时和那些欺负他们的地头蛇混混什么的周旋,全都靠他。
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努力抬起了头,长发遮面,看不清面容,但露出的少数肌肤却是极白,没有半分血色,她听了他们的声音,身子动了一动,似乎想接近他们,却失败了,一只手伸到半空,便软软倒了下去。
班主已经用过了饭,他嘀咕着上去察看,吉大叔也跟了上来,他们走过去时,那人已昏迷了,而其他人见没什么危险,也都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吵吵着。
“是个小女孩呐!”
“死了吗死了吗?阿狸别挡着我,…”
“死小金挤什么挤,给我回去坐着,练功怎么不见你这么积极?”
“她是饿昏了,…拿吃的过来!”
吵闹的声音在她耳中扰着,令她本已昏沉的意识渐渐苏醒,她睁开眼,正对上七八张表情各异、形容不同的脸,虽然她久经考验,一时也不禁吓了一跳。
见有食物送了过来,她早饿得狠了,也不客气,大口吃了起来,一连吃了两张饼。
旁边人还要给她,她回过气来,摇了摇手,她饿得太久,吃太多反而不好。
“够了,多谢。”
一个小姑娘(小玉)送上水壶,她又说了声谢,却没有接,天呐,任谁泡在水里一天一夜,再看见水只会想吐,而不是渴。
她被那个好心的小姑娘扶到火边坐着,身子被火烤着,有了点温度,思想也清楚了不少。
“你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小玉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用手打理着一头乱得象水草的长发,便把自己的梳子递过去。
“我后妈要卖掉我,我就跑了出来,结果不小心掉进了河里…”
她编造着故事,说得声泪俱下,要不是她现在没什么力气,只怕还要精彩些。这故事引得小玉和那个胖大姐小金陪着她掉了无数眼泪,就连阿狸和大忠也同情不已。
她把长发梳好,扎成了辫子,再抬头便看见众人吃惊异常的目光。
她脸上有泥吗,明明刚才擦过脸了呀?
小玉盯着她看,小声道:“小妹妹,你生得可真俊。”
小金阿狸大忠都点点头表示同意。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头去。那边坐着的班主和班主老婆青娘见了她的长相,悄悄商议了几句,就见青娘朝她走过来,问了她几句,这回不用她开口,小金小玉她们抢着替她重复她那伤心的故事,青娘听了,心里暗喜。
“你叫什么名字?”
“秋小桂。”
“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
她抬头,似乎不解青娘的语义。青娘耐心地解释,“就是说,你以后可有地方去?”
“有啊,我想去京城。”
想了想,她是该去京城找那个左舷的,好讨回她的法力灵珠,
“京城啊?”青娘有点失望,却继续问道:“你知道去京城的路吗?”
她茫然摇头。
“有盘缠吗?”
她又摇头。
“京城有亲友?”
还是摇头,“没。”仇人倒是有一个。
“那你怎么去啊?你这么小的一个人儿,别说去京城了,就是去咱们天南的明城,只怕也难呐。”
“啊,那,我,…”孤独无助地看着青娘,又望望小金小玉他们,泪水在眼里打着转,却还没掉下来。
呵,去个京城有这么难吗?想当年,她只要配齐法器,摆好神行阵,这天下,又有哪里没去过的?…唉,算了,现今她一没体力,二无法力,虎落平阳,也只能扮可怜了。
“唉,看你这么可怜,遇上咱们也算有缘,不如先跟着我们,也能混口饭,而且我们也要到明城卖艺的,到了那里,再找机会看能不能到京城去…”
她迟疑地点点头,却呐呐地说,“可是我什么也不会…”
“没关系,反正我们也不指望你挑大梁,哦,对了,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十六?!”青娘怪叫起来,其他人也是瞪大了眼睛,显出奇怪的表情。
众人的神情令她心下一愣,“怎么了?”
“孩子,别怕,就算你年纪小,我们也不会不要你的,还是说实话吧。”
以这孩子瘦小的身材,顶多也就十岁吧?
“你看小玉,她十三岁了,你比她小半头呢!”看她仍在迷茫,青娘拉过小玉来做对比,其他人也点头称是。
她看着小玉,鲜明的对比令她明白了在这三年里她忽略的事情,她没有长高一分一厘,这全是被囚在封洞中的缘故,那里寒气过重,而且能吃到的东西少得可怜…
这该死的龚克!有朝一日,她也要他尝尝封洞居住的岁月,让他永远不能再出来作恶。
* * *
三个月后,明城。
明城地处天南中心,是天南最为繁华的城市,虽然比不上中原那些名城大邑,但也算南方重镇,这里各族混居,势力复杂,官府的力量在这里只不过是个象征,长久以来就没法控制这座城市,更不用说天南全境了。
明城中心是条十字长街,十字的中心是块不小的空地,正是明城最为热闹的集市。
青虹班便在此卖艺。
“救命啊,救命啊!…”凄厉的呼救声在集市上空回荡,引起了无数过往客人的注意。
“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谁家的孩子在哭啊?”
“走,看看去。”
被呼声引过去的人开始朝声音来处围去,原来在集市一角,已围成了一个不小的圈子。
场中是一个约十人的杂耍班子,各自都穿着行头,大概已表演了一些节目,现在看来是要开始玩飞刀。那大哭大叫声正是被绑在木桩上的小姑娘发出的。
那小姑娘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也不过十来岁,手足被绑在一个十字形的木桩上,身后是一块木板,她一边哭喊,一边挣着,似乎想脱困而出,几滴眼泪挂在腮边,一双水眸转来转去地看着围观众人,似正盼着有谁善心大发,来救她出困境,神情煞是招人怜爱。
而那位正要掷飞刀的艺人,却是个瘦瘦小小的老头子,须发皆白,身子佝偻,老得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一双拿着刀的手不住颤抖,刀光倒是雪亮的,唯其如此才更令人担心,有许多观众便劝道:“把小姑娘放下来吧,换个把戏演也就是了。”
青娘和班主都是摇头,青娘诉说着自己的为难,“老爷子这是祖传的飞刀绝技,不会有事的…”她虽说是在做保证,却显得底气十分不足的样子。
说着又向在场众人拱手为礼,“各位大爷,不是我们心狠,实在是我们一班老少,就是吃的这碗饭,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是命啊,若是老爷子演得好,还请大爷们多多捧场,小女子在此多谢了…”
这样铺排一番,那老人向后退了几步,他本来就离小姑娘有不近的距离,这样一来就更远了,又引来不少的担心和惊叹。
老人看着小姑娘,眯起了眼,突然之间身子不再佝偻得那么厉害,抖着的手大幅度向前甩出,…刀光一闪,众人一阵惊呼!
小姑娘也是惊叫一声,胆小的看客都闭上了眼睛,不敢看飞刀的落处,…但见飞刀扎进了木板,却也带起了一片衣袖,不知是否也擦到了小女孩?
小姑娘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众人都是心里一紧,却听她哭道:“人家的衣服被你扎破啦,你赔我衣服,赔我衣服!”
无数担着的心都落了地,一名心肠软的看客安慰道:“小姑娘,别哭了,这里有几文钱,拿去买衣服吧。”他刚说完,小玉便捧着盘子向他行礼,“谢大爷赏!”
听得银钱落盘,小姑娘也在哭声中加上一句,“谢谢大叔。”声音娇滴滴地,带着童音,很是动听,于是送钱的人又多了几个。
如此这般,老头每一次甩出飞刀,都是险象环生,不是扎破衣袖,就是割断发丝,小姑娘也哭得越厉害,但说来奇怪,一般小孩哭闹,久了都是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咧嘴呲牙的丑态百出,令人讨厌,但这位小姑娘却哭得极是好看,梨花带雨,哀而不伤,直令人忍不住地多出些钱,好哄慰于她。
一场表演下来,青娘点算银钱,竟有二十几两之多,不由喜出望外,笑咪咪地夸着桂秋尘:“小桂啊,你这孩子可真机灵,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儿,来,这十文钱拿着买糕饼吧。”
此时刚刚黄昏,要回去睡还早,她想在城里转转,青娘怕她丢了,便让阿狸、小玉、小金和她同去。她虽不想让人跟,却也没法推辞。
几个人在集市上逛了一会,她用四文钱请大家吃了热汤饼,于是四个人都是高高兴兴的,一路谈着天,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大道尽头,停在一座高大的府第门口。
看着她跃跃欲入的样子,小玉劝她,“小桂啊,这里象是有钱老爷的家,可不是咱们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是啊,别惹麻烦了。”小金也拉住她的手。
她用空着的手指指大门上褪色的漆,又指指墙头上的半人高的野草,笑道:“这里是空宅,没人住的,怕什么?”
大家听了听,确实里面好象没什么动静的样子,也许真是没人?
“我要进去玩,你们要是害怕就先回去好了。”
她轻轻甩开小金的手,身子灵动,已是跳上门前的台阶。她伸手推门,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向内看去,却是暗沉沉地一团。
小玉小金见了害怕,忍不住退开几步,怕有什么会从门里突然出来,但桂秋尘却微微一笑,闪身进了门,“我晚上就会回去,你们先走吧。”
小金小玉阿狸着急地唤她出来,却仍是无用,大家等了一会,也不见桂秋尘出来,又见这条街道空空无人,天色越来越暗,不由得害怕起来。
桂秋尘进了门,但见这宅院极为开阔,虽然已经残破败落,仍能看出当年的风光。她走进正堂,里面倒也有些东倒西歪的家什用具,上面满是灰尘蛛网。也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人住过了。
半块象是额匾东西倒在破桌的下面,她蹲下身子,将它翻了过来,上面果然是天南司马四个大字,那个天字已经不全,只有依靠猜测了。
原来这里便是当年的天南帮总舵。
记得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孩子时,曾来过这里,当时虽也无人居住,却没有这般破旧不堪。
她来这里,除了是想甩开那几人之外,更为重要的是,想来搜刮点东西。毕竟她法力大失,又穷得要到卖艺的程度,不来这里看看,实在是太…可惜了。
正堂里看来是没什么东西,她便住内院找去,一路行来,收获极小,只是找到了一包刀伤药,唉,二十年前的刀伤药还能用吗?
还好在东面的小跨院里,找到了一处暗室,里面东西看来也都被带空了,但还有不少剩下,她心花怒放地拣着铜钱,收着几盒药材,药性看来是大补的,哈,真是天助我也。寻宝,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啊!
她哼着歌从暗室里走出来,天色更黑了,不过这对于她没什么影响,她喜欢在夜里活动,有了这些东西,她应该可以离开那杂耍班子,上京城去了…
正想东想西之间,她突然感到了不对,猛地刹住了脚步。
跨院的门口,挡了一个高大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