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明亮,映照着诺大的庭院,早已败落的景物如今看来倒有几分美丽。
“大哥哥,…”她拖长了声音,开始了不知是第几次的求讨。那白衣人始终不肯松口把东西给她,反而从密室里带出来几坛酒,躲在房顶上独自狂饮。
“这个东西不适合小孩子玩。”
听起来这淡然清冷的声音因着酒力的原因有了几分喑哑,她小心地坐在屋檐上,看着对方的长衣随风飞动,夜空里弥散着阵阵酒香,可恨,也不给她分点。
“小孩子也不可以喝酒。”
“我不是小孩。”她不服气地反驳,无聊地踢着屋顶的瓦片,看着它们一片一片地跌下、碎裂。
“哦?”
白衣人转头看着她,仿佛笑了一下,“你不是迷路的小孩?难道是个大人不成?”
“我当然是大人。”尽管不知对方来历,她也察觉得出这人另有深意。
白衣人点点头,“我明白。”
他又咽了一大口酒,方问:“那你是谁?”
她叹了口气,又踢下一块瓦片去,用力大了些,瓦片远远地飞了出去,引起闷然回响的水声。
“那里有一口井?”她可以说自己的身份吗?她可以信任眼前的人吗?她扯着话题,脑子却飞转着。
“是啊。”那白衣人也不急着追问,淡淡地说下去,“那里有一口井。”
后一句话说得缓慢无比,听来无限怅然。
她手里抓着一块碎片,正要朝那井的方向投掷。
“别朝那里扔东西,小妹妹。”
她停下了动作,偏头问:“怎么?”
“你知道朝那井扔石头代表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她握紧手中的东西,这样的对话令人感到莫名的心悸。
“代表一个死人。”
语气虽是淡然,听起来却不寒而栗。
“他每杀一个人,就朝井里扔一颗石头…”
他?她?桂秋尘心下一震,“谁?”
这个院落在天南帮具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一旦投了进去,就是永远的冰冷阴寒,不见天日,每一次朝里面扔石头,他总是心里怀着说不出的恐惧,想象也许有一天,那被幽禁的灵魂会是自己…”
心头涌上阵阵寒意,似乎眼前出现了那看来平常却暗含惊怖的一幕幻像。她的语音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是她?”
白衣人点点头,笑容看来冷如冰雪,将手上的酒坛远远地抛了出去,那声响在暗夜里听来格外心惊。“秋尘,我希望你能帮我。”
这句话令她吓了一跳,身子一晃,幸有白衣人伸手拉她一把,才免去了跌下房的危险。
“你是谁?”
她盯着白衣人看,似乎想从对方的表情上找出点线索,这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难道他是巫门派来的杀手?
“我姓风,人称风三少。”
风三少?
她长年被关,虽能通过感知术可略知外界事物,但风三少这个名字却十分陌生。
“我武功差,人又笨,能帮什么忙?”
没了灵力的巫门人和普通人也没差多少,这风三少在想些什么?
“你可知道锁魂五变的解法?”
她心下蓦然一惊,二十年前龚克将巫门禁术教给了外人,引来天南的一场大乱,师父正是为此才对龚克产生了厌恶之意,想到另觅传人。
二十年前,她还没有出生,但对这件事却知道的不少,师父还曾带她来过这天南帮的总舵,亲自讲述当年的祸事。
“师父,中了锁魂五变的人会怎样?”
尤记得当时问这问题时,师父看着自己的目光忽然变得很奇怪,似乎带了点悲悯的味道。
“锁魂之后,魂魄分散,永远不能轮回超生。”
她心头一寒,便不再问下去,但师父却将那个破解之法传给了她。
“锁魂五变虽可破解,但是中者都已魂魄分散,要找齐魂魄才能让死者进入轮回,做来既艰难,又无实效,风大哥问它做甚?”
她说的是实话,就算他是天南旧部,知道司马昭阳的事不足为怪,但他又如何知道巫门禁术这绝密之事的?
白衣人淡然笑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盒抛给她,“我送你这东西,你教我破解之法。可好?”
月光玉在她手里蕴着淡淡的光华,体内呼应似地涌起灵力波流,她暗暗微笑,这样的交换,似乎沾光的是自己呢。
师父啊师父,难道你老人家未卜先知,算出今天我的奇遇,才非要把破解之法教我么?
* * *
“明城是非之地,小妹妹最好不要久留,要去京城,就快些动身吧。。。。”
那白衣人挟着她出了天南总舵,又送了她一程,离别在即,她心里竟有几分依依难舍,“风大哥,你会不会来京城?”
风三少笑笑,拍拍她的肩,“京城我是不去的,不过你要是想见我,就到沁城的河间王府去做客吧。”
她点点头,走了几步,又转回来,“风大哥,等我灵力恢复了帮你一起解锁魂五变好不好?”
师父当年的用意也正是在此吧?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人中了这最可怕的禁制。
“好,多谢你。”
风三少向她微微颔首,转身大步而行,速度越来越快,终于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倒底是谁呢,为何萍水相逢,却有久违的亲切,乍然分别,心下居然隐隐怅然?
夜风吹动衣衫,带来阵阵挡不住的寒意,静寂中的长街上空无一人。她看着自己的影子,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和从未有过的孤独。
“小桂!”
“怎么现在才回来,都这么晚了,。。。。”
她才走到客店门口,从斜里突然冒出来两个黑影,差点吓她一跳。
“你们怎么。。。。?”深更半夜的,小玉和阿狸不去睡觉,倒在这门口蹲着?
“还不都是等你,这里过了二更就锁门了,我们特意问了掌柜的,他说可以从后门进去。不过得要人看着,丢了东西要我们赔呢。”
她心头微暖,笑道,“呵呵,多谢你们啦,回头我请吃糖。”
青虹班江湖卖艺,收入微薄,虽在客栈打尖,却只住得起人家的柴房,还是老老少少都挤在一处,男的一边,女的另一边。
他们悄悄地进去,老板娘在睡梦中似有所觉,嘀咕着骂了几句,三人互相看着,小玉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拉着她走到了女子们呆的地方,指指让她睡的铺位,上面堆好了干草,虽无绵被,躺上去倒也还好,小玉挨着她躺下,把自己搭的长衣分了一半给她,她静静地躺着,小玉很快就沉入睡梦中,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起来,被老板娘好生数落,桂秋尘也不多加辩解,耐心等她说完,“青大娘,听人家说明城这几日要乱,我看咱们还是到别处去吧。”
在明城挣钱刚开了头,青娘他们自然舍不得走,她趁机提出要自己上京城去。青娘劝说无效,只得不甘心地放她离开。
“小玉,这个送你。”
临别之际,她把一包东西送给小玉,小玉好奇地问:“是什么?”
她说着,手已经打开了包袱,“啊!”
看见了包中的物件,小玉惊喜地叫出声,“真是送我的吗?太好了。”
她微笑地看着眼前比自己小三岁的女孩,一件厚披风就能让她如此高兴,看来她那一两银子花的很值。
小玉一把抱住了她,“小桂,我会想你的,你一个人出门在外,自己要保重啊。”
她和小玉告了别,到集上去买了马和食物,从北门出明城,才不过走了百来步,突然身后喧嚣大作,她回眸而望,从城门里蜂涌出许多逃难一样的人来,青虹班的十来人赫然在列。
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明城这么快就发生了大乱?
浓烟在明城上空冲天而起,形成可怕的黑色烟柱,看方向,正是天南帮总舵!
“小桂小桂,你还没走,太好了,。。。。”
小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伸手将她拉上了马背,问:“出了什么事?”
“我不大知道,好象是两个大帮派打起来了,街上死了好多人,。。。。城里的人躲的躲,逃的逃,。。。。班主就也带着大家伙儿跑了出来。”
大帮派?
山中无老虎,猴子也称王,如今明城中所谓的大帮派实在不敢恭维,白龙帮的头子据说是从中原来的逃犯,因为在中原实在混不下去才来天南。而另一“大派”风云盟的成员大都是些明城中的无赖混混,两派势力大致相当,都不入流,却常自比为二十年前的天南帮与傲天盟。
她催马前行,一口气来到数里外,放下小玉,便朝来路转回,打算去接班中其他的人。
路上有不少四面奔逃的明城百姓,一时也没看到青虹班众人,她正闪躲着行人,怕不小心撞上,突然间背心感到隐隐寒意,瞬间感到的危机令她飞身跃下马背,躲向一旁。
几道寒光交错地射向她方才的位置,深深地嵌在了马背上,那马发出悲声长嘶,前蹄抬至半空,却轰然倒了下去。想来那些暗器上喂着剧毒。
该死的龚克!
她暗咒一声,朝路旁的林间飞奔,身后是数名装扮成明城逃难平民的杀手。
树林很密,是那种典型的天南森林,树高枝繁,蔓藤相绊,光线昏暗不明,五名杀手在林中转来转去,搜索着猎物的踪迹。
“该死的,那小丫头哪去了!”
刀光在林间草丛挥来砍去,发出霍霍的声响,
“给我搜,难道还能飞天遁地了不成!”
“老大,不大对呀…”
一旁的大树忽然全都开始摇晃,如同有一头巨大的野兽在地下发狂地乱冲乱撞,黑色的土壤在晃动中裂开,一只只有如鬼手的东西邪恶地伸了出来…
“他妈的,有鬼啊!”
“有鬼!…”
这等恐怖的场面,饶是最见多识广的冷血杀手也不能不魂飞天外。
随着惨叫声的冲天而起,几人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逃出了这如修罗境的地方。
带着嘲弄的笑声在林间响起,她从树后走出来,拾起被主人丢下的一柄刀,刀锋闪烁着幽光,而林间平静一如寻常。
“龚克,你以为我法力全失,几个普通杀手就能帮你除掉心头大患么?”
哼,可惜,你想不到这世上还会有月光石这种东西吧?
她念动了个小咒语,为自己背上的刀伤止血。方才她隐身草丛,被那些人乱砍一通,背上还真被击中,所幸只是皮肉伤。
只是那几个杀手既然已经发现了她,她就得快些动身上京了,虽然有了月光石,灵力恢复了少数,但也只是幻术可用而已,那些攻击的法术几乎都无法施为,否则依这几人,怎能伤得了她?
她走出林子的时候心中忽然有一丝不祥之感,不好!小玉还一个人在等她,不会发生什么事吧?…
* * *
她的预感总是该死地灵验!
小玉俯倒在山坡之上,背心上有着致命的伤口,血还在向外冒着,在脚边汇成红泉。
“小玉!小玉!”
她抱起这个小姑娘,止血的咒语念得有些颤抖,除了那几名杀手,谁会加害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也许她根本就不该回头去拉小玉那一把,是她多事才害死了…
“小,秋?…”
小玉渐渐地张开了眼睛,也许是她的咒语起了作用,但是这么重的伤口,她没把握救人。
“小秋,…你是仙女吗?”
声音微弱得几乎不可闻,但问话却听来好笑。
她正将掌心贴上对方灵台,“什么,…仙女?”
“坏人要杀你,他们问我,你在哪儿,我没说…”
小玉说着咳了起来,她急道:“别说话,我在救你。”
“我不怕死,真的,娘说,人死前,都有仙女…接人的,她就是,跟着,仙女走了。”
她无奈地笑,“小玉,你昏头了,我哪是什么仙女呀。”
“是的,”小玉的眼睛渐渐暗淡下去,“你是,你的手一碰,就,不觉得疼,…刚才好,痛苦呀。”
听着这微弱的声音近似临别的啜泣,她急着摇晃着对方,“是,我是仙女可以治好你,你睁开眼振作一点。”
“我不要,治好,我要,仙女帮忙…,”
“帮什么忙?”
“…”
“小玉!小玉!”
没有得到回答的她吓得大叫,灵力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流出,充当救小玉的力量。
终于小玉有了声息,“我想,变成最好的,杂耍师,会,好多戏法。”
她忍不住笑了,“你会的。”
“你确定?”
“我确定。”她点点头,扶起小玉一些,轻轻道:“小玉,你看!”
一阵温和的气流在全身转过,护住了她的五脏六腑,痛觉全然消失无踪了,整个人如同沐在冬日和暖的光下,又象飘在微风中,找不到自己的躯体了。小玉睁开双眼,小桂正对着她微笑,光线在小桂身边变得柔和,小桂指着空中,让她看那里的景象。
小桂好象仙女,笑容更是…她浑沌的意识竟想不出来词形容,只是这种感觉让她联想起了当年重病时娘亲的呵护关心。
哦,小桂仙女,对不起,我不是说你老…啊,天呐!
她正自内疚,却为眼前的异观所震惊。
一个淡黄色的光球从虚空中浮起,无数如流星般的萤光从四面飞出,附着在光球之上,光球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她张大了双眼,光球离她很近,那一瞬间,她眼中满是这种如圣光般的明亮。
“小玉,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桂秋尘的声音变得很奇怪,她不是用耳朵听到的,而是在心头浮现出了这样的句子。
那光球如有自己的意识,随着桂秋尘的话没入了小玉的胸口,小玉只觉得浑身一暖,意识在瞬间迷茫如梦。
“再见了…”
* * *
小玉再度醒来时,身边已是围了青虹班众人。
“小玉,我们到处找你,你怎么在这里睡大觉啊?”
小玉抓抓头,记忆里没有自己为何会睡这里的原因,她想不起为何她会脱离班中众人,却独自在这个山坡上沉睡。
“对不起啦,我也不知怎么的…”
“小桂呢?你不是和她在一起么?”
班主的话让她更加迷茫,“我不知道,我…”
她忘了什么东西吗?为何身体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象轻盈了许多?
“算了,我们走吧,前面应该离镇子不远,也许还赶得及表演一场…”
小玉坐起来,跟着大家走在路上,头脑里却似乎浮现出一些奇异的感觉,自己发生过什么事?
“幻术…”
“就是心里隐藏着的梦想…”
她伸出手去抚摸着路过的树木枝条,嘴里喃喃着说着无意识的话。
“小玉,你嘀咕什么,还不快走路?”
呵斥的后半段化为倒抽的冷气,“天呐,你们快看!”
在无数惊讶过度的目光下,那枯黄的枝条竟然瞬间变成青绿如滴,在阳光下闪着映目的光芒,更奇异的是,它上面开满了花。
无数的,从没见过的,凭空而出的花朵…
幻术,就是心里隐藏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