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四人鱼贯而入。
大伙都履缓慢,小心翼翼,避开散落地上的东西:古典繁复配饰的宝剑,微微泛出青色铜锈的夜壶、青花碎瓷片、散碎银锭、卷帛,甚至还有女人用的梳子、铜镜、发簪。
难道这竟是个女人墓穴?
再看石棺之内,一具骸骨包裹在一袭藏青衣衫内,从身高、骨架、关节来判定,应是男性。况且他一人独处一室,地位之尊,应远胜于外面历代掌门。
这人会是谁呢?
众人正寻思间,根生忽然惊叫一声:“快看!”
在石室的最内侧,另有一具白骨堆在地上,头颅、躯干已散落不全,仔细辨认,生前应为女性。
众人面面相觑,脑际里纷乱复杂,一个接一个问题冒了出来:
这一男一女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
他们既共处一室,为何尸骨又分散两处?
如果他们都葬身此处,那么石室之外的那柄断剑又是谁留下的?
那人又是谁?
他又如何能够找到这里来,却又全身而退?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们的问题。
如果他们仍象对待密室棺木里的尸骨一般敬重,恐怕永远也发现不了这个秘密。
社会之所以会取得进步,是因为人的好奇心与不断探索的精神。
当应若华伸手去石棺中探寻的时候,李易风犹豫了一下,竟然没有出声阻止。
原因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也许他在死亡线上挣扎太久,身心疲惫。
也许他觉得这具尸首已被破坏,无需再动干戈。
也有可能他也很想知道这其中的奥秘,只是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亲自去探索。
是以应若华伸手在藏青衣衫中细细搜寻时,他没有出声,当应若华将石棺内的骸骨悬空抬起,翻看将尸骨身下的物事时,李易风也没有反对。
但听得“唔”的一声,只见应若华从尸骨下面掏出一幅淡黄绢帛,那色泽、质地,与尸骨身上的衣衫完全不同,且上有褐色的疏细纹样,显是字迹。应若华将之展开,只望了一眼,便“啊——”的一声,叫将出来。
众人见她面有异色,皆凑了近前。应若华手指绢帛,语不成声:“这,这,这是祖师的字迹。”
众人仍在疑惑间,于素衣却已有些许了然,道:“师父,你说的是凌云祖师?”
应若华点头:“恩,不错,我认识她老人家的笔迹,绝不会错。”
峨嵋保有一些祖师的遗物,代代相传,也是自然。于素衣点头。
众人皆凑近跟前,就着微弱的火光,细辨绢帛之上的字迹。
“妾生于岭南武林世家,自幼随父兄习武,后嫁与衡山于氏,亦尽心尽力扶持夫君,支撑门户,屡历生死,终助夫君立足武林,平生夙愿得以偿矣。然世事无常,人心亦然,外人三两言语挑拨,便致夫妻心存罅隙,琴瑟不谐。先有恶友挑唆,后有狐媚诱惑,于氏终负鸳盟,再娶新妇。”
于素衣看到这里,忍不住瞧上师父一眼,心想上次在峨嵋听应若华所述,竟是与这分毫不差。
“妾万念俱灰,独上峨嵋。心心念念,郁郁结结,幽情怨念终日不绝。一日,观秋日落枫,繁复寂寥,心有所感,终悟落英剑法,实指望有朝一日,于氏感念夫妻之恩,白首之约,幡然悔悟,重续前缘,落英落雁一一相对,合二为一,相互扶持,互为根本,必将大放异彩,称雄武林也。”
看到这里,众人尽皆了然:凌云师太之所以创立落英剑法,实指望有朝一日夫君能够回心转意,再续鸳盟,是以峨嵋的落英剑法,与衡山的落雁剑法,一一对应,两人成双成对,相互扶持,共同进退,终致“双剑合一,天下无敌”也。
“然终未复见于氏,郁郁。令人传言江湖:衡山剑法流落在外,若要找寻,须至峨嵋。来者纷扰,未见伊人。心之念之,辗转反侧,终下峨嵋,潜至衡山,却已是天人相隔。
“妾虽苟活,然茕茕于世;卿已归天,却双宿双栖。贱妇媚夫,窃居卿侧,同衾共棺,受人祭拜,天理安在?!当须扬灰挫骨,断尸分骨,方泄妾心头所恨。”
看到这里,于素衣猛的一个激灵,被凌云师太的那股怨念吓得呆住。
“生未同穴,唯有留下落英剑谱,常伴卿侧,方不负妾之所愿。双剑合一之愿,留待有缘之人得之。”
接下来,便是落英剑一招一式的详解,共三十六式,较婆婆所教三式,另多了三式。
至于此,落英剑法方全。
于素衣已习过三十三式,自是不须重头再学,只细细看那失传的三式剑法。忽然想起一事,看向师父。却见应若华神色萧索,双目无神,空灵虚无,似对这剑法毫无兴趣,不禁大奇:“师父,你——”
应若华摆摆手道:“你慢慢看吧。”离了开去,竟是兴趣缺缺。
于素衣呆了一呆,突然明白:应若华一生执着追寻,今日终于得偿所愿,秘籍已得,秘密已解,但孑然一生,无所依托,何来双剑,又如何合一?
天下无敌终究是水月镜花、一场虚梦罢了。
看着师父那抹萧索孑然的背影,顿时,一股凄婉怅意涌上心头,茫然若失。
“素衣,素衣。”李易风的轻柔呼唤将素衣从无边惆怅中唤起。
于素衣随手将那块绢帛扔给根生,再将手放入李易风的掌心,汲取那份温暖,以驱走心头那份孤寂离愁。
“师叔,双剑合一,真的能天下无敌吗?”于素衣问李易风。
李易风沉吟良久,道:“天下无敌?适才我们已将两套剑法合试过了,威力确实不小,攻守皆已达到极致,但要说是天下无敌,却很难说,应是凌云师太美好的想法罢。”
“恩,我想祖师在世时肯定是相信这一点的。”于素衣点头。
“所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凌云师太应该是这个意思吧。只是她……”李易风瞥了一眼壁角的那具碎尸,喟叹一声,不再多做评述。
“恩,祖师作为一女子,希望能与自己心爱之人一一相对,长相厮守,本没有错,只是手段太过极端了一点,终至造成此等悲剧。”于素衣低声道。
同时,还铸就了两派之间的百年纷争。
这究竟是谁的错?
众人不语。
过了一会,于素衣慢慢道:“但是,在这幅绢帛中,没有一句怨懑夫君的言语,只说是他人的过错,这说明直到最后,祖师还是爱着她的夫君的。”
只是她的爱,爱得热烈,爱得决绝,便如一团熊熊烈火,燃烧一切,焚毁一切。
“但是她的夫君呢?”
有人说,于伯达的性子,也如一团烈火,果敢暴躁。也许他厌倦了这份充满窒息的感情,投向了另一个温柔的怀抱;也许他早就后悔,只是拉不下脸去寻找前妻。
没有人知道,这已成谜。
正当于素衣为这段恩爱情仇唏嘘不已,不能自拔之际,突然被应若华冷冷打断:“等出去后,再为古人担忧吧。”
瞬间,将素衣等人拉回冰冷的现实。
于素衣、根生在石室里细细查看,却未发现任何能够脱身的线索。说来也是,这个石室本在密室的内侧,按照地理位置来说,更深入山肚,岩石坚硬如铁,怎会有逃生之径?
忙了半日,四人皆心力交悴,瘫坐地上。
有了切身的体会,这份绝望,自不是平常可比。
况且,这是在狂喜之后。
跳得愈高,跌得愈深。
说来也怪,原先最有信心的两人,现在却成了最灰心的人。
应若华失去了生活下去的目标,了无生趣;于素衣则是紧紧依偎在李易风的怀中,贪念着最后一刻的温热缠绵。
唯有根生,这个十几岁的少年,虽经此大变,仍执着地一遍遍摸索,对李于二人的歉疚,以及对外面幼妹的挂念支撑着这个倔强少年。
到得后来,连于素衣都看不下去:“根生,你停下来歇歇吧。”
根生不答,继续探寻。
再唤,依然故我。
对着这个倔强的少年,于素衣心都痛了,无法可想,只得向李易风投去求助的眼神。
李易风沉吟良久,道:“适才我想了很久,倒是有个计策,能否出去,却很难说。”
于素衣听后大喜,原本的灰心丧气一扫而光,忙立起身子,迭声道:“说来听听,说来听听。”
“想从里面出去,那是不可能了。但若从外面打开,倒也不是一定不成。”李易风道。
“可是,师叔,你不是说,外面开门的机关已经损坏了么?”于素衣提醒道。
“机关是坏了,但是不代表其他方式不可行。这道石门本是人工做成,亦可为人工所毁。”李易风道。
“你是说,要让他们外面的人将门硬生生地撬开?有这可能吗?”于素衣仍有些不信。
“若是光凭几人之力,那是不行,但你别忘了姓方的身份。”李易风笑道。
经李易风一提醒,于素衣突然领悟:“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有成百上千的士兵随时等候调令,对他们来说,甭说凿门了,就是凿个山洞,也没啥问题。”
“这是没啥问题,但问题是他会如你们所愿,帮你们将们凿开么?”应若华在旁冷冷插言道。
是啊,若我是方勉之,我会让人来凿门么?
密室之内有无宝物还很难说,但关着几个武功高手却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即便凿门,我也不用急在一时,等这几个人在里面憋着、闷着、饿着,等到他们气息奄奄,甚至一命呜呼之后,再将门凿开来,岂不是轻轻松松获得宝藏?
众人的脸忽然变得煞白。
过了半晌,于素衣方才道:“到得此时,大伙不得不冒些险了。用得好,大家得脱生天,用不好,也就……嗯,最赖也不过是个死字,还是放手一搏吧。”
微一挥手,众人聚拢过来,悄声低语。
密室之外,方勉之早已召来百余军士,手持铁锹镐钉耙,引线火药,只等得方勉之一声令下,便即炸开密室。
两名军士正紧紧伏在密室石门之上,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忽然,两个军士面面相觑,又趴着听了一会,终于有一人迟疑着跑去跟方勉之汇报。
“什么?里面突然没有声音了?”方勉之霍然立起。
“回大人,本来还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下子都没了。”
方勉之几步上前,将耳朵贴了上去,一片沉寂。
忽然——
“什么?!秘笈?!这是真的?!”
“不可能,不可能,让我看看。”
窸窸窣窣的声音。
刀剑相交的金戈之声,惨叫与□□之声。
再接下来,突然有人大叫:“你这小鬼,你好大胆!”
“快,快追,他往秘道去了!”
接下来,静寂无声。
方勉之沉吟良久,猛然右手一挥:“开门!”
石室之内,李易风悄声对根生道:“记着,待会开了门,会有很多人冲进来,你要牢牢跟着我们,别跟丢了。”
少年点头。
李易风看向应若华,迟疑了一会,道:“应掌门,待会你断后,可以么?”
应若华漠然点头。
于素衣仰起俏脸看向师叔,笑道:“师叔,你没有什么要叮嘱我的么?”
李易风也笑:“待会我拉着你的手,与你一起冲将上去,是生是死,都在一起,我会一直看守着你。你说,还用叮嘱么?”
“那么出去之后呢?”
“出去之后?”李易风想了一想,“你的鬼主意多,出去之后的事就由着你去想吧。我,只要一直跟着你,也就行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