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风急急循声而去,却见于素衣正蹲在一堆物事前哀哀而哭。细看这物事,原来是一老妪,线条粗砺,双目原睁,犹如一尊恶鬼雕塑,不慎被人推倒,硬撅撅地仰面朝天,神情姿势怪诞僵硬。
而最为触目心惊的是老妪胸前那一窄窄伤口,以及从伤口开始绵延至身后地上晕染开来的一大片血迹,色泽暗褐,早已凝结成膜。
不用再去探测什么鼻息,光从身体的僵硬程度以及肤色变化,李易风已然知晓:老妪早已魂归地府,回天乏术。
叹口气,伸臂从背后揽住于素衣,将她的身子慢慢回转过来,纳入自己的胸膛。
再也没有比这无言的举动更能抚慰人心的了,于素衣渐渐停止抽泣,低声道:“师叔,我——”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素衣你不要过于难受了。”李易风轻拍素衣的后背,轻声道。
“可是婆婆她怎么会——”于素衣看向躺在地上的尸体,泪水又盈满眼眶。
“很明显,是被人用利器从胸前穿过,无可抵挡,一招毙命。伤口极短极窄,应是剑或匕首之类轻薄利器造成。”李易风低头盯着那具尸体,缓缓说出心中想法。
“嗯,能够到得这里,又能轻易将婆婆致于死地的,除了她,还能作第三人想?”于素衣轻咬嘴唇,“只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来干扰婆婆,为什么这次过来并突然发难呢?难道——”
于素衣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好半天才接下话去:“本来婆婆只是一个隐患,是死是活还不确定,是我!是我在山上无意中泄露了婆婆的影踪,是我在入口处划出记号,方便她顺利的找到婆婆,杀害了她,是我!是我!都是因为我的错!”泣不成声。
“素衣,你不用过于自责,一切都是宿命,”李易风轻拍于素衣的背,缓缓道,“我想早在她将戒指教给你,并教授你那套剑法时,已经知道了将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吧。”
一提及此,于素衣的眼泪更是止不住的夺眶而出,“那就更是我的错了!婆婆交给我两个杀手锏,本想让我制住她,号令峨嵋,可是我呢?我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我不想与她为敌,我只想救出师叔,所以我轻而易举的就放弃了,结果,结果却使得婆婆……”
“唉,素衣,是师叔不好,从小师叔教导你与人为善,但世事难全,你对一个人善良,可能就会伤害另一个人,这事本就难以取舍。是师叔误导了你。”李易风喟叹道,“如果能够让你心里舒服一些的话,我想告诉你——她不是个很值得尊敬的人,手段毒辣。十几年前我被带上峨嵋时,她还是峨嵋的掌门,颐气指使,威风八面,在她手里我吃了不少苦,直到后来你师父继任,我们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
“但是婆婆,婆婆她是——”于素衣垂泪道。
“我知道,她待你不薄。”李易风温言道,“只是逝者已矣,你就不要太伤心了。”
“但是她——她是我的外祖母,我娘的娘亲。”于素衣终于将隐藏心底许久的秘密吐露了出来。
“啊?!”这回轮到李易风大吃一惊了。
于素衣看着李易风大张的嘴巴,不觉抿嘴一笑,但婆婆遽然去世的悲痛随即涌上心头,眼睛又是一阵发红。
又过了一会,李易风方才反应过来,赶紧问道;“你怎么知道?是这个婆婆亲口跟你说的?”
“是,”于素衣点头,随即摇头,“不是。婆婆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她只是在叙述身世时无意中透露出来的。”
“是吗?”李易风犹自怀疑。
于素衣涩然一笑:“我一个峨嵋小弟子,地位卑微,武功低下,她骗我又有何意义?”
“嗯,”李易风点头,“只是她告诉你这些又有何用意?我——还是很难相信,据我师父讲,我们师兄姐弟三人俱是孤儿,根据上山次序分为长幼,莫非,莫非师姐是这个定慧师太生下后故意抛在路口,待师父去拣?”
“不是,我娘是我外祖父与婆婆所生,生下后不久,婆婆便抛夫弃女回峨嵋去了。而婆婆到衡山来,是有蓄谋的想盗取秘籍。婆婆没有找到……”三言两语无法解释得清,于素衣遂慢慢将峨嵋与衡山的恩怨情仇,定慧师太如何潜入衡山图谋秘籍的缘由一桩桩一件件细细道来,只听得李易风张大嘴巴,久久不能合上。
“师叔你说,如果婆婆知道我是我娘的女儿,她会如何对我?”待讲完故事后,于素衣问李易风。
李易风沉吟道:“嗯,一般情况下有两种结果,一是幡然悔悟,将所有对你娘的亏欠都弥补在你的身上,还有一种是反正已经做错了,索性一错再错,死不悔改。”顿了一顿,李易风续道,“如果你所说属实,应该是后者。只是当年你我被掳上峨嵋之际,她仍是一派之掌,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身世与你的名字?”
“师父带我上山时必定掩人耳目,没有将我的真实身世告诉婆婆。因为她对婆婆也不是十分放心,担心有了我这个嫡系血亲后,自己的继任掌门之位受到威胁。而婆婆那时练功已有些走火入魔,根本无暇过问这些小事。”于素衣低头慢慢说道。
“那就是了。”李易风点头道,忽又想到一个问题,“婆婆既然不知道你是她的外孙女,又是你师父教出来的弟子,她怎么会这么心甘情愿将峨嵋派的绝顶武功,以及那枚戒指传授予你?”
“那是因为我告诉她,师父是我的杀父仇人。”话一说出来,于素衣便觉后悔。自己竟然是这么个浅薄之人,别人稍微一问,就掏心掏肺,什么都说出来了。
“那么,你跟婆婆在立场上是相通的,这应该也是她考虑的因素之一,”李易风倒是没想那么多,沉吟道,“只是依我看来,这未必是重点。”
“那会是什么呢?”于素衣惑然。心中隐隐有个想法,但无法说出口:难道真如婆婆所说,因为我的诚实,抑或是傻,从而感动了她?
“婆婆心中想必明白,无论是体力,还是状态,都无法与正处于巅峰时期的她相比,况且婆婆双腿已残,被囿囹于此,自己报仇根本想都别想,但是心头这口恶气不出,到底意难平。有一天,你从天而降,同样由师父抚养成人,同样与她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当年婆婆收养了你师父,结果养虎为患,惨遭反噬,那么还有什么比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师父身上,更能体现天理轮回、报应不爽?”
“师叔,你是说,婆婆是利用我来对付师父?”于素衣突然感到一阵冷战,喃喃轻语,“可是没有用,她知道我的武功不敌师父,根本就是没用的。”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对她来说,你是上天赐予的复仇工具,她怎么可能不加以利用?她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头了,不能再等,也不想再等,虽说有些风险,但那是你的。”
“师叔,你说得有一定道理,只是我,还是不愿相信,人与人之间怎么会这样?!师生之情,夫妻之情,母女之情,难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吗?!就算我与她素昧平生,她又怎能如此待我?况且,我,我,我是她的嫡亲孙女啊。”于素衣珠泪四溢。
李易风默然不语。
半晌,于素衣抹去脸上的泪痕,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又落在了婆婆身上:“唉,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况且,这也是我心甘情愿的。哎,等等——”
李易风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于素衣接着道:“我本以为这个地方虽在峨嵋境内,但绝对隐蔽,其他人肯定不会寻到这里,但如今师父已经来过,我们是不是得赶紧离开?”
李易风看向四周,沉吟了半晌,摇头:“不用,正如你前面所说,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里唯一的入口极为狭窄,只要守在那里,一夫挡关,万夫莫开,任谁也进不来。她既然已经来过,并没有发现我们,短期之内应不会再来。这时若到外面,误打误撞,反而容易坏事。”
“这是。”于素衣点头。
“这下我总算明白你为何让我带这么多干粮来了,原来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李易风笑道,试图让于素衣从悲痛中恢复过来。
“如果可能的话,我当然不想靠吃老鼠、蟾蜍度日了。”于素衣也笑道。
“老鼠、蟾蜍?”李易风瞪大眼。
“呵呵,说笑,说笑,”于素衣吐舌笑道,只是笑容很快隐去,如同阴翳层云中透出的一缕阳光,转瞬即逝,“我们还是早点让婆婆入土为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