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一张放大的脸庞倏地横亘过来,于素衣蓦的一惊,不觉尖叫出声。
方勉之皱眉,往后略退了退:“小于,你一惊一乍作什么?我只不过看你半天魂不附舍,不放心过来瞧瞧。”
于素衣闻言方知自己适才过度沉溺于个人思绪,以致失态,略定了定神,道:“呃,谢谢。”
方勉之撇了撇嘴:“看上去一副聪明面孔,喜忧却皆外形于色,委实不是营汲权谋的材料。”
于素衣听后一怔,接着竟开颜大笑,笑得那么的清脆,笑得那么的畅快,笑到最后,竟然上气不接下气,连眼泪都迸出来了。
方勉之只有在旁看着她笑,叹气摇头,喃喃道:“疯了,这个姑娘完全疯了。”
半晌,于素衣用手揩了揩脸上的泪痕,正色道:“我没疯,”待方勉之抬眼看她时,方接着道,“只是如你所说,有些傻而已。”
方勉之不答,径自看着她。
于素衣道:“也许是人的天性吧,人都喜欢听好话,不喜欢听坏话。可结果呢?从小师父就夸我聪明,平时不认真练武也由着我,结果到现在也不过了了;顾教主也夸我聪明,结果却是希望我加入任行教,为他效力;太子也夸我聪明,结果却是利用我来为他卖命。你说,我是聪明,还是傻?”
不等方勉之答话,于素衣继续道:“有人曾说女人不适合战争,我执意不听;有人说我不应该待在战场上,我认为他是心存偏见,最后呢?等到束手就擒,一头撞上南墙,不得不到这里来听你再奚落一遍,你说我傻不傻?”
方勉之等她说完,柔声道:“你不必难过,与大多数女子相比,你比她们聪明许多。”
“但还不够,不是么?”于素衣道。
“其实我觉得,”方勉之沉吟道,“女孩子,还是不要太聪明的好。”
于素衣一愣,随即明白:“对于大多数男子来说,确是如此。既不希望身边的女子草包一个,什么也不懂,也不希望太过聪明,将他们比了下去。”
“小于,你不是什么都明白的么?”方勉之笑道。
“明白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却是另一回事。”于素衣暗暗叹口气,不愿牵扯太多,“这些话都已不用再说,我想知道的是:如今外面情况如何?你又打算如何处置于我?”
“既然来了,就好好叙叙旧,老提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方勉之笑笑。
“我很傻,但自认还未傻到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于素衣苦笑,“以前我们可能还是朋友,现如今,我已是阶下囚,还有什么资格叙旧?”
“你倒是很识实务,”方勉之笑道,“所谓识实务者为俊杰,有些话,相信我已不用讲得太透。朝廷军吃了一个大亏,如今已全盘撤退至十字岭,能否待得长久,呵呵,还很难说。”
“那么这次战役中,双方可有什么重要人员伤亡?”于素衣忙问道。
“你都已落到如此地步,还关心他们?”方勉之盯着于素衣。
“嗯,大家在一起时间长了,难免会有所关心。”于素衣不想在方勉之面前暴露与李易风的关系,故含糊以对。
方勉之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恩,也是我多嘴,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于素衣忙笑道。
“好,那就不谈这个,你今后有何打算?”方勉之问道。
“不是我打算,而是你有何打算,你打算如何发落我。”于素衣提醒他。
“如果,”方勉之轻敲杯沿,“如果你可以自由选择呢?”
“自由选择,真的可以吗?”于素衣茫然看向远方,“江湖中已无容身之处,战场上也无用武之地,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我又能到哪里去呢?”想到前程渺茫,于素衣不觉悲从中来。
“聪明人应该择善从流,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方勉之道。
于素衣将视线从远方收回,投到方勉之身上,“你是说,让我重新投靠任行教?不,我不能。”
“因为太子,还是因为什么?”方勉之紧盯着她的眼。
“太子?”于素衣疲惫地笑了笑,“太子,还有那个世子,都是同一类人,我对他们的心已死,你说,我还有必要另换一个吗?”
“看来,只有一条路适合你了,”方勉之目光灼灼地看向于素衣,“那就是——嫁人。”
于素衣的心突的一跳,强自笑道,“你难道不知我是峨嵋的么?”
方勉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语不发。
有时静默更让人难以忍受,于素衣只得没话找话,“虽然现在我师父不认我,但我总归是峨嵋弟子。你瞧,我的师祖是出家人,我的太师祖是出家人,我的太太师祖也是出家之人,如今,我的师父也出家了,将来,我自然也会……”
方勉之就这般看着她,看着她喋喋不休地絮叨,看着她的音量越来越小,终至几不可闻,最后终于开了口:“你真的不愿意跟我说实话么?”
于素衣张口结舌,痴愣愣地看着方勉之,说不出话来。
方勉之站立起来,背向于素衣,低声道:“你以为这几日来我一点功课都没做么?你真以为我对你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么?你屡次打探朝廷军队的情报,真的只是顾及同袍之谊么?”
于素衣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想当初,我们相识在咸阳古城,那时的你,眉眼弯弯,坦荡磊落如晓风霁月,无一丝时下女子的扭捏做作,令人不由自主的想要接近。后来拒绝了我,我以为那是正邪门派之别,虽然心中不忿,却还是勉强接受,并冒险放了你。因为我想,即使成不了夫妻,朋友兄弟的情谊还在,我的道义还在。名门正派所讲的那些东西,我一样也不缺少。
“等你安全离去,我便主动向教主请罪,教主大发雷霆,幸亏众人求情,方饶我一死。死罪已免,活罪却是难逃,每天须当众挨二十鞭刑罚,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伤口还未结痂,第二天新罚又至,就这般抽打了十天,接着再被投入水牢浸泡了七天七夜,手足俱烂。面对众人的同情与鄙视目光,我心里在想:如若有一天能够遇见你,将自己背上的伤展示给你,那也值了。”
说罢,方勉之一把扯下衣衫,露出精赤上身,上面伤痕累累,虽早已收口,但纵横交错,虬结盘旋,说不出的狰狞恐怖。于素衣只看了一眼,便已惊住了。伸手想去摸一摸那尚绽出嫩红颜色的伤疤,却又不敢。
“受了刑罚不算,我被革职派到最底层,去做赌场的打手,去做跑腿的小弟,去组织起义部队,去当敢死队的炮灰,哪里有危险,我就冲到哪里。我一点也不害怕,逐渐积功上升,有时我在想:倘若哪天我成功了,再遇见你,你应该再不会以□□的理由瞧不起我了吧?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总算快要成功了,老天也让我再次遇见了你,”说到这里,方勉之掉转身子,看向于素衣,“可是,我又遭遇了什么?”
“老方……”于素衣低声想说些什么,方勉之摆摆手,“我们久别重逢,你却殊无喜色;我旁敲侧击,你却旁顾言他,你以为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么?外面传言你跟那个李易风罔顾伦理,结有私情,我本来也是不信。但这次你几次三番向我打探外面的情况,却又吞吞吐吐不肯说明原因,不得不令我重新思索:倘若只是单纯的叔侄关系,你担心师叔安危自是理所当然,又何必隐瞒至此?这不是欲盖弥彰,又是什么?”
于素衣脸色微微泛红,紧咬下唇,似是忍耐着什么。
“我只用言语稍一试探,你竟然扯出出家这等荒唐借口来,”方勉之冷笑道,“你不怕被人笑掉大牙么?”
“老方,对于你的遭遇我只能说声抱歉。我与师叔,本是我与他两人之间的事情,我不想向任何人解释什么,你若执意这般看我,也只得由你。世间万物均有因果缘分,有朋友之缘,有夫妻之缘,有师徒之缘,缘起则合,缘灭则分,故为因果。今日之因,将生明日之果,今日之果,皆因过往之因。因果之互生,缘分之起灭,皆天意也,强求不得。”于素衣喃喃低语,不知是说给方勉之,还是说给自己听。
“强求不得?”方勉之哈哈大笑,“我偏要求,却要看看求得求不得。”
于素衣心中涌过一阵烦躁,不愿再看他,索性闭上双目,不再言语。忽觉得勉之在耳畔轻轻吹气:“你以为闭上眼睛,就可以逃过此劫了么?”
于素衣心中一荡,睁开眼睛,看向方勉之,却见他似笑非笑,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叹口气,问道:“你想怎么样?”
“我要将你欠我的全都讨回来。”方勉之的目光在于素衣的身上不断逡巡。
于素衣吓了一跳,双手不觉拢紧衣襟,道:“你,你想要……”
“我想要你,这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告诉你了,还记得吗?不过我会将‘我要’变成‘你要’,这样你侬我侬才有意思,不是么?”方勉之笑道。
“你,你想怎样?”于素衣大惊,一阵红潮袭过脸颊。
“你难道还不懂我的意思?”方勉之大笑,“过不了多久,你便会明白的。也许,现在你已经有些明白了,是么?”
于素衣本已感觉帐篷里暖洋洋的,如沐温泉,浑身提不起劲来,经方勉之这么一说,突然醒悟:“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唉,”方勉之叹气,“上好的碧螺春,我竟一口也未喝到,真是可惜了。”
于素衣闻言大怒,厉声道:“你,你怎么敢在茶里下毒!”不知几时,自己的语音变得如此软糯,竟带有几分嗲意。
方勉之摇头:“不是毒,只是一些药而已,催情之药。不过你放心,只要不用内力催发,药性不会发作得很快,因为我喜欢慢慢来。”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于素衣大急,“竟然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法!难道不怕江湖中人笑话?”
“江湖?我们现在江湖中么?”方勉之嗤声道,“我也曾依循江湖道义,可是我得到了些什么?况且,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我岂有往外推之理?”
“等一等,”于素衣试图与方勉之讲道理,只是心口燥热难耐,思路越来越散乱无章,难以理清,“其实,你早已决定在茶中下药,不论我今日作何反应,你都已经设了局,不是吗?既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的种种不是?”
方勉之笑道,“用药是肯定的,但用意有所不同。如果你在之前就顺了我的意,用不用药也就无关紧要,用了则更能促成美事,锦上添花;如果你辜负我的好意,我便要加倍讨还回来,这药则更是非用不可。”说罢,伸手探向于素衣的衣襟。
于素衣忙伸手去推,不知怎的,到了半途竟变成了半推半揽,软绵绵的,使不出半分力气,心中却似有一簇小火苗,腾腾的,越烧越旺,撩拨着那颗跳动的心。眼前的这人,一会面目可憎,一会,却又说不出来的可爱动人。
趁着还有一丝清明之意,于素衣牙齿一用力,舌尖上只是微感一阵疼痛,连血都未渗出,咬舌自尽而不可得,两行清泪不觉溢出眼角。
方勉之在旁看得清楚,凑近上前,伸出大拇指,轻轻揩掉素衣眼角的泪痕。
于素衣暗叹口气,心知此劫难逃,闭上双目,静待命运的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