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行教的伤药颇为灵验，没过两天，于素衣又可以活蹦乱跳，骑马溜达，斗嘴吵架了。
只是，她没了这方面的兴致。
经过碧玉钓竿一事，小包对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常小于长小于短的亲亲热热，一下子还真没法习惯。
其他人等，也对她有了一丝尊重与亲近，这种将之当作自家人的亲近，自然是于素衣所向往的，但同时也意味了一点：既然是自家人，又客客气气待你，你还好意思欺负他们、斗嘴作乐么？
方勉之的及时补进，本来正是时候，但因某人多事点破，从而变得别有意味，也别扭非常。
更重要的是，身边还有一人，无论你对方勉之做什么，说什么，甚至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都会朝你报以过来人、知情者的会意一笑。
这笑容，逼得于素衣都快疯掉了！
我是不是该离开了？于素衣暗问自己。
赔偿马匹的理由，实在不是很充分，甚至连自己也说服不了。更何况，她也并不真的想要别人赔偿。那只不过是自己逃避孤独的借口罢了。
但自己离去的理由呢？
就因为有人告诉自己：有人喜欢自己？
方勉之虽然从未表白，但这种身份地位之人，不需任何原因，只要高兴，莫说一匹马，就算十匹马，也眼睛眨也不眨地送了出去，又何必与自己纠缠不清？
如若他对自己一点意思也无，又为何转弯抹角说服毫无干系、素昧平生的自己与之同行？又为何事事迁就于己，听任自己胡闹？
曾经有人告诉她：“将来，你会遇见与你差不多年纪的意中人……”
如今，年纪相仿，对自己有意，这样的人出现了。
那么自己的心意又是如何？
于素衣扪心自问，对方勉之应该没有那方面的意思罢。但自己当初又为何愿意跟他同行，心安理得地接受衣食住行方面的各项安排照顾，甚至胡搅蛮缠以吸引他们的注意？是不是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早已将这个人，当作了自己的亲人朋友？
而在被人点破之后，自己又为何如此别扭，如此烦躁？方勉之跟她说话时，为何不敢象以前那样，直视他的眼眸？
刘禹锡《竹枝词》写得好：“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只是这个情，究竟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于素衣感觉自己就象一个从未学过游泳的孩子，面对这个自己从未涉入的情海，感到手足无措，进退两难。
好在于素衣向来是个乐观旷达之人，想不通的事情，闷了两日后，索性不再去想，任其自然，我行我素。
这就更合任行教的真义了，难怪我会和任行教颇有渊源呢。想到此于素衣不觉微笑出声。
“笑什么呢？”不知不觉间，方勉之来到她的身畔，策马徐行。
“没什么。”于素衣抿嘴答道。
“不说实话，”方勉之摇头，忽又笑道，“不说也没关系，笑了就好。你知道吗？前几日你的脸一直板着，就好象别人欠你几百两银子似的，非常非常难看。”
“你是欠我东西，这一点别忘了。”于素衣慢吞吞的说道，“债主一般是不会摆好脸色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任行教这点诚信还是做得到的。但到底是不是欠你的钱，现在还无定数，你这张要债的脸摆得也太早了吧？要知道，我们教主可是吃软不吃硬，你笑一笑，他老人家心情一好，还不十万八万的给你？”
“哦，你们教主吃软不吃硬，”于素衣点头，若有所思，“那么你呢？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我只是好心帮你。”方勉之扬眉顿首，过了半晌，又道，“再说，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于素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谢谢你的夸奖。”
方勉之目不转睛地看着于素衣的笑颜，半晌也没有应答，竟似痴了一般。
在方勉之炯炯目光的注视下，于素衣的脸上不觉涌上一抹淡红，她忙咳嗽了一声，没话找话道：“老方，那天见你那柄扇子使得挺好，那是你的兵器么？”
方勉之呆了一呆，方才回过味来：“我平常不用兵器，冯大哥与我切磋武功时指点了我一两招，我觉得好玩，就做了一把放在身边，没想到那天派上了用场。”
“他既然使一把扇子，那么他是点穴高手？”
“恩，他点穴功夫是很不错，但他应该不能算点穴高手吧？”方勉之沉吟道，“况且，他也不经常使扇子。”
“那他使什么？”于素衣兴致上来，追问道。
“他使的东西很多，刀抢剑戢，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好象都会一些吧。”方勉之蹙起眉，“你问这些作甚么？”
“世上还有这样的人？！”于素衣惊呼，“那他怎么练成的呢？”
“如果你想知道，何不亲自问他？”
“亲自问他，你是说……”于素衣睁大双眸。
“过两天，你就可以亲眼看见他了。他就是任行左使，冯承天。”不知怎的，于素衣觉得方勉之的脸色有点怪异。
于素衣低声试探道：“老方，这个冯承天，是不是跟你有些什么过节？”
“大家同在任行教，同为教主办事，都是经历风雨过来的，他比我年长，我尊称他一声大哥，有什么过节？”方勉之瞪了于素衣一眼。
“那就是武人相轻。”于素衣点头。
“什么武人相轻？”方勉之没能听懂。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三国魏文帝曹丕就曾说过：夫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习武之人，自然就是武人相轻了。”于素衣解释道，“你跟这个冯承天一个是左使，一个是右使，左使比右使的位置要稍微高一些，对不对？”
“你是说我见不得他地位比我高，心中不忿？”方勉之眯起眼睛，低声问道。
“我只是就事实进行初步分析，结论可是你自己做出的，与我无关。”于素衣赶紧撇清。
“我跟冯大哥是何关系，过几日你自可看到，这里我不想多加评述，”方勉之忽然转头扬声道：“没两日就要到总部了，大伙抓紧点！”
众人齐声应是。
于素衣知道自己不小心得罪了方勉之，所以也不多话，跟着大伙专心赶路。直到傍晚，一行人方找了家客栈歇息。
用罢晚餐，尽管身体颇感劳累，于素衣却不想过早回房，面对洪雁飞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于是她披了一件外衣，信步走出客栈，向镇外走去。
镇子极小，没有几步路，就到了野外，四望皆不见人，天地间只剩茫茫一片。山风的声音更加刺耳，象是小儿的尖啸。偶尔间杂着个别灰黄的落叶，从地上飘起，再颓然落下。
一丝哀伤悄悄地浮上心头，于素衣慢慢地坐在地上，任寒风猎猎吹过。
蓦然，一丝凉意袭上于素衣的脸庞，一丝，又是一丝。
她慢慢伸出手掌，一朵雪花落在她的掌心，立刻溶化成一滴水珠。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漫长。现如今，又下雪了！于素衣慢慢的想着，在这刹那，时间与空间对于她来说，已无任何意义。过去、现在与未来，似乎都已将她抛弃，或者，被她抛弃。
不知道在雪地里坐了多久，于素衣忽闻一缕乐音若有若无的飘送到了她的耳畔，不是笛音，也不是萧声。于素衣不自觉的站起身来，依循乐音走了过去。
走不多远，于素衣见着一块巨大的岩石横亘面前，止步抬头，只见一个人影，盘坐在岩石上面，乐声从他嘴边飘泻而出。
他手里拿的什么东西，于素衣无法看清，但那首曲调，在峨眉山巅静寂无人的深夜，她却不止一次的听过：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呔，兄嫂当知之。
妃呼豨！
秋风肃肃晨风飔，
东方须臾高知之。
一人盘坐岩石之颠，一人静立岩石之下，皆因这首《有所思》，停滞在了当下。
只有那飘零的雪花，仍在肆意的漫天飞舞。
那人吹奏完以后，停得一停，继续吹奏这首《有所思》，一遍又是一遍。
于素衣静静地听了半晌，不愿破坏此时的情境，正欲悄然离去。
刚走得两步，乐音忽止，头顶传来清朗的话音：“既然来了，为何又走？”
于素衣停下脚步道：“有扰先生雅兴，深感失礼，如若再出言现形，则更为唐突了。”说罢，举步欲行。
忽然眼前一个白色身影从天而降，于素衣的脚步只得缓住，抬眼向前看去：只见眼前之人，三四十岁左右，儒生打扮，身着白色狐裘，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正朝自己看来。
于素衣心知此人就是方才岩石上吹奏之人，忙施了一礼。
“茫茫雪地，随意吹奏，不想竟引来佳人垂足，真乃知音啊。”中年男子微微笑道，这笑意，不知为何，竟让于素衣感到莫名的熟稔与亲切，全然没有了对待陌生人的防范。
“先生过誉了，我只是粗通音律，知音是绝对称不上的。”于素衣忙道。
“姑娘客气了。只是如此雪景，正当煮茶饮酒，琴弦相和，姑娘怎么一声未发就走了呢？莫非嫌我吹得太差？”
“哪里，哪里。”于素衣赶紧答道，“先生乃一雅人，而我只是世俗一女子，怕污了先生清听。况且，我急着回客栈。”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何谓雅，何谓俗？雅极为俗，俗极乃雅，大俗大雅，大雅大俗则也。”中年男子笑道，“不过姑娘也说得对，雪景虽美，但姑娘衣着单薄，在雪地里站得久了，容易得风湿之症。”
于素衣眼前忽然白影一闪，紧接着，她觉得身上多了一件东西，这东西毛茸茸，暖洋洋的，低头一看，原来是中年男子身上的那件白色裘皮大衣。
只听得那个中年男子笑道：“这身衣服配上人，真可谓相得益彰啊。蒹葭苍苍，白雪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好！好！”
于素衣见他殷勤切切，文采飞扬，且懂得应时变通，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喜悦。抬首看向对方，刚想出言致谢，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你！——”
“姑娘，有什么问题吗？”中年男子见她神色忽而变化，心中疑惑，出声问道。
“你也使剑？”于素衣指向男子背后。外面所披的狐裘大衣一脱，男子青衫背后所佩长剑显露了出来。
“这把剑跟我已有十五年之久，有什么不妥吗？”男子问道。
剑没什么不妥，不妥的是人。气质神色如此相似，又同样使剑，又如何不教她乍见之下，心潮澎湃？
于素衣闭上双目，凝神闭气，摇摇头，又睁开眼：“没什么不妥，是我失礼了，先生莫怪。”
“那么——”中年男子的话语因于素衣的动作，嘎然停止。
“多谢先生厚爱，失陪！”于素衣飘然而去，只留下那名中年男子，手捧一堆雪白的狐裘，与茫茫雪地融为一体。
于素衣在雪地里胡乱奔走，山野茫茫，白雪漫漫，回去的路竟也没了。
当她平息了情绪，也找到回程的路时，不知过了多久。雪夜里也看不出时辰，只是客栈的门早已关闭，连门口的那盏灯笼，也早已被雪水浸湿而熄灭。
唯有一个寂寥的身影，立于店前，被雪花慢慢覆盖。
而他手中捧着的，竟然也是一袭雪白的狐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