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于素衣睡得极不踏实。
早上醒来,洪雁飞早已穿戴整齐,并将洗脸水放在了于素衣的床前。素衣怔得一怔,说道:“现在是……”
洪雁飞笑道:“早已是日升三竿了。”
于素衣一面穿衣,一面辩道:“什么日升三竿,洪姐姐你仔细瞧瞧,外面有日头么?”
“是,是,没有,”洪雁飞微笑,“你就别挑语病了,外面的雪好大呢,厚厚的一层。待会儿我们也去看看雪景。”
“看雪景?难道不用赶路么?”
“你看过了雪景,难道不想让我们也看看?”洪雁飞朝于素衣眨眼微笑,“听方右使讲,今天在此歇息一日。”
于素衣心中有很多疑惑,但不愿多问,于是快快的用盐漱口,胡乱地洗了把脸。洪雁飞在旁仔细瞧了瞧素衣,忽道:“你脸上的气色不太好,想是昨夜熬得太久的关系。虽然年纪轻,但身子刚刚养好,还是要多加注意。方右使应该注意些。”
“老方?关他什么事?”于素衣不觉问道。
“昨天晚上我看到外面下雪,准备帮你送件衣服去,方右使拦住了我,说他……”洪雁飞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但似笑飞笑的了然眼神,已经表述了一切。
“当时是什么时候了?”
“方右使出门时,刚过两更,”洪雁飞思索了一下,看向于素衣,语气中带着一丝怀疑,“你不知道么?”
“哦,恩,我又没听到打更的声音,怎么知道具体时辰?”于素衣语焉不详,随意答道。
“是啊,两人谈着谈着,就不知不觉忘记时间了。”洪雁飞掩口偷笑。
于素衣不愿多作辩解,转身出门。
原来方勉之早已出门,那想必他并不只是在客栈门口等待自己吧。
他可曾找到雪地里的自己?又可曾看到自己雪夜听曲、与那名中年男子相互对答的一幕?
于素衣不知道。
但昨夜,雪地之中的方勉之见她平安归来,旋即一语不发的隐入客栈。那一幕,令于素衣久久无法忘怀。
心中也隐隐生出一些愧疚,好似自己欠了他些什么。
步入客栈大堂,于素衣四处张望,却见方勉之坐在客栈的窗口,正向外面张望。
于素衣不觉走了过去,讪笑着打了个招呼:“老方,早啊!”
方勉之收回视线,看向于素衣,眼神清冷,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看得于素衣好不自在,手脚不知往哪里放才好,心中暗恼:搭什么架子啊?如果不是看在你昨晚好心送衣服给我的份上,我才懒得理你呢。
就在于素衣转身欲走的那一刹那,方勉之忽的笑了一笑:“早?你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虽语带讥诮,但见他恢复了平常拌嘴时的神情,于素衣的心放下了泰半,笑道:“这种天气适合多睡一会儿,不是吗?”
方勉之还未答话,就听得一个清朗的笑声:“那是当然!这么冷的天,最适合赖床了!”
但见与方勉之相对而坐的是一青衫男子,刚才那声音,就是他发出的。虽然只能见着他的背影,但于素衣却隐隐感觉一丝熟悉。
于素衣刚想询问,那名男子已回过头来,朝素衣温然一笑。于素衣瞪大双眼,心突的一跳:这不是昨夜雪地吹曲之人,又是何人?
还没等于素衣有所反应,接下来方勉之说的一句话,更险些让她的眼珠从眼眶中瞪落下来:“小于,你日夜盼望见上一面的人到了,还发什么呆呢?”
我日夜盼望的人?我日夜盼望的人?!于素衣的心顿时如擂鼓般嘭嘭乱跳,头晕眼花,无法思考,呆立当地。
“坐下,坐下!”方勉之伸手一拉,于素衣在他身边坐下,正与中年男子相对而坐。只见他目光澹澹,嘴角噙笑,正朝自己看来,不觉一抹潮红染上两腮。她定了定神,仔细瞧向眼前之人。
与雪夜里的微弱光线相比,现如今可以看得更加真切,纤毫毕现。此人确是潇洒儒雅、仪表不凡,但与李易风细细相比,却是多了几分神采,少了几许沉稳。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眸里流露的不是熟悉已久的温柔关切,而是一抹好奇与兴趣。
随着时光流逝,抑或易容,容颜会有所改变。但气质神态却是发自一个人的内心,无法遮掩。结论已经非常明显: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于素衣垂下眸子,借以遮掩心头涌上的阵阵失望。
“哟,小于竟然知道害臊了,难得啊难得。”耳畔,传来方勉之取笑声,听起来竟有一丝刺耳。
于素衣抬起头,白了方勉之一眼:“你胡说什么?我认也不认识他,怎么他就成了我想见的人了?”
“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天你还口口声声向我打听冯大哥的事呢。”
“冯大哥?”于素衣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任行教左使冯承天,你不是对他的事迹很感兴趣吗?”方勉之凉凉地说道,“现在人已经坐在你面前了,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噢!”于素衣这才明白方勉之话中的意思,难道他认为我日夜盼望的人,竟然是他?于素衣真有些哭笑不得。
“还需要我来介绍么?”方勉之问道。
于素衣看向冯承天,只见他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边打量自己边笑着说道:“那就有劳方老弟了。”仿佛他与自己真的是素昧平生,初次相见。
“冯大哥,这是小于,于素衣,峨眉派应掌门的高足。”方勉之指指于素衣,随即又指指冯承天对于素衣道,“他你已经知道了,冯承天冯大哥。”
“她就是那位智斗五大门派的奇女子?”冯承天笑着问方勉之。
“是。”
“于姑娘这一战名动江湖,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冯承天一挑大拇指。
“冯大哥过誉了,素衣愧不敢当。”于素衣赶紧道,“再说了,大伙见到的是东海龙女,跟我一个小小弟子,没有任何相关。”
“恩,”冯承天复又点头,“行侠义之风,又不揽侠义之名,好!好!”
被人当面夸赞是好事,但是被人变着法子的称赞,又有臭着一张脸的方勉之坐在身侧,于素衣说不出的别扭,勉强笑道:“我也不是不愿承当,谁不想成名啊?只是怕有人报复,那不就亏大了?”
冯承天一愣,看看于素衣,又看看方勉之,放声大笑:“奇哉!真乃奇女子也!”
“一点也不奇怪,我只是贪生怕死而已。”于素衣慢吞吞地说道。
于素衣的话,又引来冯承天一阵大笑,连带的,方勉之也笑了起来。
见方勉之心情好了一些,于素衣方才展颜问道:“老方,今天怎么不走了?”
“有贵客临门,当然不走了。”方勉之止住笑容,煞有其事地说道。
“于姑娘,你别听他胡说。教主还在闭关之中,三日之后方才出关,去早了也是等着。所以我先行来此,跟方老弟知会一声。”冯承天笑道。
“哦。”于素衣愣愣的点了点头。
“顺便来看看你。”冯承天补充道。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于素衣一丝不解。
“当然好看,当然好看!”冯承天频频点头微笑。
不知他说的是自己长得不错,还是为人厚道,还是身手俊俏,但凡女孩子被人这样夸赞,总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喜悦,于素衣也是一样。于素衣心中得意,偷眼瞧向方勉之,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与素衣目光相撞,忙别过脸去。
于素衣见状也是一阵尴尬,忙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凑近嘴边,慢慢地喝了下去。
结果可想而知。
伙计赶紧跑来擦拭被喷得汁水淋漓的桌子。于素衣瞪着杯子里残留的透明液体,喃喃道:“你们一大早,就喝这个?!”
“于姑娘行走江湖,竟然不会喝酒?”冯承天睁大了双眼,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行走江湖难道一定要会喝酒么?”于素衣问道,“老方,你平常白天不是也不喝酒的么?”
“我?”方勉之看看于素衣,又看看冯承天,扬了扬头,“我想喝就喝,谁来管我?”
“恩,恩,不会喝酒也好,喝酒容易误事。”冯承天见状转口道,顿得一顿,慨然道,“只是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没什么事可耽误了。”
说罢,一仰首,满满一杯已然入喉。
接下来,于素衣就看着冯承天一语不发,好似眼前的人都不见踪影,径自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不多一会儿,桌子上的酒坛已经堆积了不少。
就在冯承天举手向一坛酒拍去之际,于素衣在桌子下面扯扯方勉之的衣袖,用眼神示意,方勉之看了她一眼,将酒杯凑近唇边抿了一口,悠然看向窗外。
于素衣无奈,伸手一挡:“冯大哥,今天就到这里吧,再多就伤身子了。”
冯承天从酒坛上覆盖着白皙修长的手指,一直看到于素衣的脸庞,端详半晌,颓然道:“唉!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就依姑娘罢!”说罢立身而起,径向外面雪地而去。
于素衣见外面冰天雪地,而冯承天一袭青衫,显得尤为单薄,忙扭头对方勉之道:“快!老方,你去拉他回来。”
方勉之看向她,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于素衣呆了一呆, “什么为什么?天这么冷,他又喝了这么些酒,出去很容易着凉的。”
“你放心,他功力深厚,这点寒气奈何不了他。”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于素衣瞪眼。
“你是关心我的朋友?”方勉之问道,眼睛亮了一亮。
“废话!要不然我多这些话干什么?”于素衣白他一眼,随即又道,“当然了,不管是谁,喝那么多酒总是不好的。”
方勉之眼中的亮光黯了一些,说道:“你放心,这些酒对他来说,远还没有尽兴。如果你不放心,我们一起过去瞧瞧。”说罢,伸手去拉于素衣的手。
于素衣朝他微微一笑,伸手推开椅子,立起身来:“这才象个样子,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得客栈,冯承天已走得很远,只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从客栈门口延伸下去。
于素衣边走边问方勉之:“老方,你这位冯大哥,是不是曾经被人欺骗过,抛弃过,或者经历过什么生离死别?”
“什么意思?”方勉之慢吞吞地问道。
“你看他一句话也不说,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还有念的那首词,整个一副为情所困,为情所伤的落拓模样。”
“你心疼了?”
“老方,你怎么了?整个人怪怪的。”于素衣顿住身形,今天的方勉之,说不出来的怪异。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方勉之坚持道。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你心疼了。”这句话已经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你凭什么说我心疼了?还有,我的心情跟你有什么相干?”于素衣被方勉之的怪异表现弄得火大无比。
“恩,是没什么相干。”方勉之闷声道。
于素衣大声道:“你知道就好,我就是我,跟任何人都没有干系。”甚至连那个他,我都舍弃了,还有谁不能舍弃?
“我知道。”依旧一副怪腔怪调。
“你要知道,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所以我才关心他。如果连你都不介意,那我又何必多管闲事?我还是回去睡个回笼觉的好。”说罢,转身欲回客栈。
“素衣——”
于素衣心中一动,这是方勉之第一次称呼她为素衣,而不是小于。她立定脚步,等待他的下文。
等了一等,方勉之开口道:“我们一起去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