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自打于素衣与华山派三人同路以来，太平山中太平无比，竟然连一个山贼也未遇上。
其实更确切来说，应该是幸运才对。于素衣如今是心急如焚，也没心思跟那些山贼多加纠缠，能够早一日赶往峨嵋，早做打算，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一路上于素衣尽量少说多听，希望能从这三个人的口中多了解一些关于这次峨嵋英雄大会的消息。也不知是这些人真的所知有限，还是对她还存有顾忌，竟是一点新鲜东西也未得到。
既然旅途安全有了保障，于素衣的那柄青霜剑自是不用再亮出来了，也不能亮，因为在展岳二人的心目中，自己仍是那个东海龙宫的侍女青衣姑娘。
好在这个东海龙王的传说颇为缥缈，知道实情的人寥寥无几（或者说基本上没有），随便于素衣怎么胡诌都不会露陷。此时的于素衣已深谙言多必失的道理，所以面对华山派三人有意无意的试探，经常微笑不答，如此一来，反倒和那个神秘莫测的东海龙宫形象吻合起来。
而此时于素衣的那套梦蝶点穴手也已使得象模象样，假若真与人动手，只要对手不是绝顶高手，也能支撑百十来个回合。现在想想，方勉之临了临了，还是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想起临别那天方勉之的那一番话语，于素衣心中又是一阵惘然。
每个人都是从自己角度出发，去做自己认为对对方最好的事情。如果说方勉之为了与自己在一起，施计诱使自己加盟任行教是错，那么师叔带自己偷学峨嵋剑法，就是对的吗？师叔不顾自己内心意愿，执意逼迫自己练习峨嵋衡山剑法，为爹娘报仇，也是对的吗？自己向师叔表白，结果以失败告终，究竟是师叔的无情，还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其实，正如方勉之那天所说，与方勉之相比，自己又高尚在哪里呢？如果撇去师叔那层关系，李易风与方勉之的行径又有何区别？
为何自己能轻易原谅师叔，却不能够原谅方勉之？
就因为他是自己的师叔？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可是，他可曾知晓，他可想知晓，他可愿知晓？于素衣心中一点把握也没有，原本以为熟稔到不能熟稔的人，忽然变得陌生且不可捉摸。
是他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那天，他张开口，声音中带着于素衣从未听到过的悲伤：“素衣，你还年轻，少与外界接触，将来，你会遇见与你差不多年纪的意中人的……”意中人虽然还未找到，但是她所接触的世界广阔了许多，她的眼界也开阔了很多，她早已不再是那个清纯可爱，直追着师叔撒娇的青涩少女，也不再是那个满眼满脑只有师叔，以师叔为天，没有任何独立思考能力与愿望的娇憨少女。师叔在拒绝她时，是不是已经看到了这天的到来？
就象困顿在浅水洼里的两条鱼，为形势所迫，不得不相互扶持，苟延残喘，而当他们回到广阔的江湖中自由自在遨游时，是否还会愿意回想起当年那相濡以沫的艰辛岁月？
于素衣不知道。
曾记得师叔在教导自己学问时，被自己纠缠着讨夸奖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做学问啊，可分为四个阶段：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知道自己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知道，知道自己知道。你呢，现在还处于无知者无畏的第一阶段呐。”
当时自己瘪着小嘴，跟师叔闹了半天别扭。现在想起来却真是如此。
那么现在，自己是不是已经达到“知道自己不知道”的第二阶段呢？
于素衣还是不知道。
可是不管自己知道不知道，有一点于素衣是肯定的：不管前面有多大的风浪，不管前面有多深的陷阱，她都要闯过去，将师叔救出来。
即使事后被师叔骂作傻子；
即使，没有事后。
扮作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厮，本是于素衣最好的掩身方法，怎奈这三位华山少侠风度翩翩，衣着光鲜，仪表不凡，坐骑奇骏，身配宝剑，怎不引来路人频频侧目？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每到一个地方，本该是小厮干的粗活，都被两个少侠快手快脚抢去了，殷勤切切，让于素衣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而章蕴之只是在旁微笑观望，不发一辞。
有这么大牌的小厮吗？有这么仁义的主子吗？这场戏还怎么演下去？
这天中午，在一家茶肆打尖之，当展枫云又以袖掸凳，招呼于素衣坐下来时，于素衣叹了口气。
吃完饭，四人四马疾驰至郊野之处，于素衣徐行勒马，朝华山三人一抱拳：“承蒙各位关照，如今已平平安安到了蜀中之地，青衣这里谢过。只是青衣不能再与诸位同行了，就此别过。”
“青衣姑娘，你不是说跟我们一样，也是去峨嵋的吗？现在刚进四川境内，离峨嵋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呢，为何至此就要分手？是不是我们有什么地方照顾得不周？”展枫云急急问道，边问边瞟了岳松一眼。
于素衣硬是扯出一丝笑意：“没有，没有，三位少侠对青衣很是照顾。”
“那又为何说分手就分手呢？你突然要走，要知道岳师兄……”展枫云急忙改口，“不，我们多失望啊。”
于素衣看向岳松，却见岳松的头扭向一边，貌似观赏远方风景，只是从耳根淡淡晕染出来的红意泄露了他此时的心情。
于素衣心中一动，却更是坚定了分别的决心：“千里之行，总有一别。既然总归是要分别的，又何必在乎早晚呢？”
展岳二人见于素衣执意要走，又想不到什么有力的挽留方法，均将眼光投注在章蕴之的身上，希望他们的大师兄能出来说句话。
自始至终，章蕴之嘴角含笑，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接到两位师弟投递过来的眼色，咳嗽一声，开了口：“青衣姑娘，你这么急着要走，是不是我们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
对极，不妥之极！于素衣心道，只是嘴上不能这么说，只得道：“没有，没有。”
“那么，是青衣姑娘另有要事了？”章蕴之接着道。
对于章蕴之抛过来的理由，焉有不接过来的道理？于素衣赶紧点头。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好叨扰青衣姑娘过久，以免误了东海龙王他老人家的大事。”章蕴之笑笑道，好似问题已经迎刃而解。
“可是——”展枫云急道。
“岳师弟，展师弟，你们说呢？”章蕴之笑笑问道。
“大师兄说的是。”纵有千般不愿，两人也只得应道。
于素衣本以为需要纠缠一段时间的事，没想到经过章蕴之的片言只语，就轻易给予了解决。虽觉一阵解脱了的轻松，但同时却又涌上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也许，自己并没有别人想像得那么重要。
跟华山派三人分别之后，于素衣又恢复了独行侠的生活。
只是，她的目的地与那三人一致，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另有要事”，一路上要想不制造第三次、第四次的“偶遇”，还真有些困难。
况且，自己一个人，穿着朴素，骑着一匹“黄骠马”，走到哪里都有点不伦不类，引人注目。如若换回女装吧，于素衣更是想也不敢想，此处已在四川境内，如若碰上一个峨嵋派的人，那该如何是好？
想来想去，唯有白天睡觉，晚上赶路，既掩人耳目，又可与那三人错开，方才安全保险一些。自此于素衣开始了晨昏颠倒的生活。
这一日，已到峨嵋境内，群山环绕，满眼久违的葱茏绿色，看在眼里，心潮起伏，恍若隔世。
从正面上峨嵋，第一站就是知客峰，如遇峨嵋重大活动，有其他教派人士前来，总会派人于此相迎，以显峨嵋的礼数。
料想如果此时自己还是峨嵋，依着自己的低微地位，也很有可能被派到知客峰来迎接招呼客人吧？
此念一出，随即被于素衣否定。这么多年了，自己一直不离师父左右，师父又何曾差遣自己做过此等被众人视为下等事情？当时总是觉得是师父怜恤自己年幼，现在想想，是否真是如此？
这一次来，既不是故地重游，又不是走亲访友，故于素衣早早便将“黄骠马”放行，留其在山野之间随意吃草。自己于夜间悄悄潜行，琢磨半天，最终决定栖身于知客峰迎客亭的后首山坳间一棵歪脖老槐树上。这棵老槐树枝叶茂密，斜斜伸向山谷，既便于于素衣半睡半卧，将养生息，又能探听到迎客亭里发生的动静。客人从迎客亭出来一拐，便要打此处经过，更可从掩映的丛林中窥视来人的情形。
山风凛冽，于素衣在树上待了一个时辰不到，已觉得手脚冰凉，正暗自慨叹这种细作的活计不好做，天色已然放明，第一拨来人，便是峨嵋派的两个女弟子。
于素衣凝神闭息，于树木掩映的间隙中偷眼看去，那两个女弟子均为旧识，一个是胡姓师姐，一个为陈姓师妹，虽然自己在峨嵋时与这两人素无交厚，但能见到故人，既感激动，又是失落。
两个女弟子显然刚起身不久，陈姓师妹一边系紧外衣衣带，一边口里嘟嘟囔囔：“师姐，咱们每天起这么早过来，有这个必要么？我们不睡，客人还要多睡一会呢，哪有这么早上山的？”
“谁说不是呢，”胡姓师姐点头称是，“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是峨嵋历年来的头等大事，师父看重得紧，万一慢待了哪一位贵客，被师父知晓，还不活剥了我们的皮？”
“唉，胡师姐说的是。盼只盼贵客们早日到来，我们也好放松一口气。”
“放松？哪有那种好事？”胡师姐失笑，“离正日子还有两天，先前来的那些客人都是小人物，真正的贵客都是踩着点到的，所以这两天我们要打起精神来好生应付。况且，这些贵客来了，我们的忙碌日子才算真正开始。”
“啊？！”陈师妹咋舌。
两人边谈边走，不多一会，已不闻声息。
于素衣待两人走远，方才长吁口气。听刚才两人的意思，距离峨嵋英雄大会只有两天了，这两天内还有很多大人物到来，只是不知道到会的究竟是哪些人。这些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师叔到底在哪里，师父究竟想要将师叔怎么处置？
待在这里胡猜乱蒙也不是办法，只是光天化日之下，自己又如何行动？恐怕没走多远就暴露了行迹。于素衣心中暗自懊恼自己为什么不趁黑摸到山上，偏要先打探什么虚实，结果被困在这里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只得静待夜幕来临。
就这般胡思乱想，度日如年，好不容捱到晌午，其间也见着陈师妹领着一拨人上山而去，至于具体什么身份于素衣不太清楚，但见为首一人双手背后，神情倨傲，其他人等皆手捧兵器，尾随其后，想是一派之尊。于素衣不禁想起那个顾非凡来，同是掌门，态度却是和气许多，只是不知道他这次会不会来？青城、峨嵋同处蜀地，想来也会到会捧场的吧。
想着想着，于素衣又听到远处声响，忙凝睛一看，来者竟是华山派三人。
章蕴之仍是一副淡定从容的神色走在前面，而岳松与展枫云也手捧剑囊，步行跟随其后，三匹骏马都不见踪影，步行解兵，想是表示对峨嵋的尊敬。只是三人身边，竟无一人陪同。
于素衣暗暗奇怪，峨嵋派的待客之道竟会如此简慢？
转念一想，随即明白：刚才陈师妹陪同前一批客人上山去了，未及下山，胡师姐又不敢擅离职守，见华山派只来了三个弟子，也就招呼他们自行上山去了。
于素衣眼见他们从山坳那边转来，便即凝神闭气，只盼得他们快快过去。如若在这种情况下见面，那是再尴尬，也再凶险不过的了。
哪知这三人停停走走，悠闲自在，倒是将此当成了旅行。到得离于素衣隐身之处不远的地方，三人竟然停了下来。
于素衣暗自着急，但也无法可想。只听得展枫云道：“不知道他来了没有。”
那个“他”，究竟是谁，是他，还是她，于素衣不知。但华山派三人应该是知道的，章蕴之笑道：“他来了又怎样，不来又怎样？”
“怎样？”展枫云笑道，“来了有人高兴，不来有人失望罢了。岳师兄，你说是吗？”
“咳，咳……”岳松但咳不语。
“刚才我在下面问了那个师姐，可惜她什么也不知道，可能还没到吧。”展枫云又道。
“你想想你当时是怎么问的？”章蕴之问道。
“大师兄你不也听到了，我就问她有没有见到一个姑娘上得山来。”
“你这样说，她能听得懂吗？”
“可是我不这样问，又能如何？我总不能直截了当问她有没有见过东海龙宫的人吧？青衣姑娘——”听他们说的果然是自己，于素衣心中一震，“青衣姑娘此行甚为神秘，肯定不会以真面目示人的。”
“神秘？我想还是诡秘这个词更为恰当吧。”章蕴之慢慢说道。
于素衣心中暗恼，这个看上去颇有几分仙气的章蕴之，竟然在背后如此说叨自己。但是认真想想，倒也一阵见血，没有冤枉自己。
“大师兄，这样说东海龙宫的人，似乎……”展枫云边说边看向左右，似乎对东海龙宫颇为忌惮，生恐他人听见。
“二师弟，八师弟，你们觉得她——”章蕴之缓缓说道，“真的是东海龙宫的人吗？”
一听这话，于素衣差点从树上震落下来。
岳展二人也似乎被这话给震惊了，半晌岳松方才接口：“大师兄，你怀疑——”
展枫云的头摇成拨浪鼓：“不可能，不可能，她的是东海龙宫出来的，我们亲眼所见，不仅我们见过，在场的还有几十个人呢。”
“你们有没有见过我不知道，”章蕴之摇摇头，“况且很多时候即使亲眼所见，也不一定为真。据我那几日所见，此人身上疑点甚多。”
“哪些疑点？”不仅展岳二人皆凑上前去，连于素衣也侧耳倾听。
“疑点一，东海龙王本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更别提他下面的人了，谁都没有见过，又何必掩人耳目？”
“恩，青衣姑娘说她们公主给她布置了重要任务，所以……”展枫云道。
“公主？你们见过？”
展岳二人摇头。
“这位青衣姑娘既是奉她公主的指令出来独自办事，那么又怎会同意与我们同行？此为二。”
“那是我们热情相邀。”展枫云道。
章蕴之不理他，继续道：“既然她透露了身份，也愿意与我们同行，想必是将我们当成了自己人，可为什么问到任何问题，她总是支支吾吾，旁顾左右而言它？此为其三。”
“恩，那可能是……”
“这些都还是小事，最重要的一点：东海龙王是何许人也，他下面的人又怎会甘当小厮？这样的人即使假扮小厮，其言谈举止也会时不时的流露出高人一等之态，你们二人殷勤相待，她应该表现得理所当然，而不是诚惶诚恐，愧疚不安啊。这样的人，会是东海龙宫出来的吗？”
章蕴之这一番话说出来，不仅展岳二人沉默不语，就连躲在树上的于素衣也不禁暗自喝彩。假扮一个人，哪怕是子虚乌有的人，一时得逞容易，但若想长期蒙混过关，就相当困难了。这个姓章的，别看他平时只会微笑，却是个聪明绝顶之人。想来展岳二人对他的敬重，绝对不只因为他的身份与武功。
章蕴之接着道：“依我所见，我们华山派乃名门正派，与这样的人还是少牵扯为妙。二师弟，八师弟，你们说呢？”
展岳二人点头无语。
于素衣心中忽然冒出一股寒意。
“那么，大师兄，你觉得这个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呢？”终于，展枫云问道。
“此人是何来历，是敌是友，一时不便妄加猜测，”章蕴之沉吟半晌，方道，“依我看，应与峨嵋派渊源颇深。”
于素衣心中又是一震。
“应掌门此次广发英雄贴，说是宣布一项重大事情，难道真如传闻所言，峨嵋已经掌握了那门绝技？若是真的掌握了，她又何来这么好心，会跟武林同仁分享？只怕其中有诈吧。”
就是，就是。于素衣暗自附和。
“但这次峨嵋派来华山的人，亲口说峨嵋届时将向大家展示一个重要人证，说是那项绝技，就在他的身上，不知是何用意？”章蕴之沉吟道。
“有这事？”展岳二人齐问道。
“师父飞鸽传书告知我的。谁？——”章蕴之一声大喝，手中铁黎子已然出手，射向山崖边上的树丛之中。
华山派三人飞身赶至崖边，却只见一个黑影急急往下，坠入深不见底的谷中，伴随着“啊呀——”声响，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