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于素衣睁开眼睛,天色已明,触目可及的是一方粗布帐顶。灰扑扑的,角落里甚至还结有一张蛛网。
这是哪里?于素衣急急扭头看向四周,以至于动作过大,后颈筋骨象断了似的,火辣辣的疼,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素衣,你醒了?”身畔有人如释重负,站起身来看向她。
是师叔。
于素衣微微蹙起眉,忍痛问道:“师叔,这是在哪里?我们怎么在这里?”
“恩,这是个废弃的小屋,我们昨天晚上来的。”李易风含糊应对,语焉不详。
“可是师叔你不是跟太子他们在一起的吗?怎会突然到了这里?还找到了我……”说到这里,于素衣蓦的闭住了嘴,记忆已如潮水般涌来。
“援军在路上遇截,我心知不妙,突围赶去时机已晚,你们早已中了埋伏,松将军以身殉职,幸存者寥寥无几,也说不清其他人的情形,我遍寻山谷,也未发现你的尸首,心中便存一线侥幸心理。太子受此大挫,仓皇退兵,本想让我随他们一起走,劝阻不得,也只得任我去了。我便日日在山谷附近搜寻,一日偶然发现那片营地,但见旌旗飘飘,人影瞳瞳,也不敢贸然出动。昨夜本想冒险闯上一闯,说来也巧,正好看到一人,手上托着一个硕大包裹出来,蹊跷得紧,便跟了上去,待到僻静处上前动手。哪知道这人也是个狠脚色,武功之高,出乎我的想像,幸亏有你这个大包裹的牵制,我才勉强胜了他一招,刺穿了他的右胛骨,检回你的这个大包袱。” 说到包袱这个词,李易风忽然笑了,“他是不知道我的身份,若是知晓,恐怕不是我用包袱牵制他,而是他用包袱牵制我了。”
李易风说得甚为云淡风清,但于素衣深知那其中的煎熬与绝望,因为她也曾经历过,她也从未质疑过。
但是于素衣想要了解的不是这个,她紧咬嘴唇,憋了半天,方说了一句:“后来,后来……”还未说完,红晕已染上双颊。
李易风道:“后来我就将你带到这儿来了。”话题一转,“素衣,你饿了吧,我那里还有些面饼,我找来给你。”说罢,转身低头去翻包裹。
于素衣的心纷纷扰扰,怔怔地看着李易风头顶束发缎带,再看看身上的衣衫,想继续追问些什么,却终究说不出口。
“素衣,吃吧。”李易风已至包裹中取出面饼,送到于素衣的面前,“也可能是我多疑,我总觉得这里不太安全,吃完了我们早些离开这里。”
于素衣不接,撑手便要从床上爬起,李易风赶紧去扶。于素衣恍若不闻,慢吞吞地下床,走出内室,走向门口,打开房门,李易风皱眉:“你到哪里去?”
“身上脏,去洗洗。”于素衣撇下一句,径自开门出去,李易风见她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甚不放心,想跟着,却被她摆手制止。
秋深露重,林梢缝隙中虽然透进片片阳光,却是凉飕飕的,没有一丝温暖,不多久,于素衣便觉脚底一凉,原来是露水洇湿了鞋底,凉意层层浸透进去,直入骨髓。
于素衣瑟缩了一下,止住脚步,看向四周,山林里树木丛生,毫无章法,落叶凌乱,层层堆积,就如同自己凌乱的心绪,莫名的,却无法开释。
昨日的事,她已全部想了起来;正因为想起来,所以她一时无法面对。
因为有些事,她还未想得清楚。
女孩子的心事,岂非总是很难想得清楚?
于素衣没有看见溪流,但是凭感觉,这附近一定有水。因为屋子总是建在靠水的地方的。
果不其然,穿过一片林子,便已听到潺潺的水声。于素衣心中一喜,循声走了过去,不多久,便见着一道清清亮亮的溪水,正从山石缝里飞泻下来,顺着山势,泠泠淙淙,蜿蜒而下。
于素衣走近前,蹲下身子,伸手舀水泼面。山涧的水温冷得出奇,泼到脸上,冷得于素衣一阵哆嗦。
洗完脸,看向水里。水面上刚刚兴起的涟漪渐渐恢复成一道明镜,自己的倒影清晰可见。只是,倒影却不止一个!
于素衣的脑海里警铃大作,正欲跃起,肋间忽觉一阵酥麻,已着了对方的道儿。
“素衣,好久不见啊。”身后传来打招呼声。
这声音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低调很低,清清冷冷,没有什么感情,但于素衣的反应却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七魂丢了六魄,半晌方反应过来,期期艾艾道:“师——师父。”
“哼,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师父么?”
于素衣不敢答。
这时有两人过来,架着于素衣转过身来。这会,于素衣看得清了,离自己三四丈之处,端立一人,头扎花布头巾,身穿粗布衫裙,若不是那张清清冷冷、殊无喜色的面容,若不是久已熟悉的声音,于素衣怎么也不会将这种山野村妇的扮相与峨嵋当代掌门联系起来。再看应若华的身后,散站着五六个峨嵋女弟子,一色的山野女子打扮,看着自己,表情不一。右臂不断传来阵阵疼痛,于素衣转过脸去,笑笑道:“林师姐,好久不见。”
此人正是峨嵋大弟子林晓筠。林晓筠见她突然问候自己,愣了愣,一口啐道:“谁是你师姐?你这个小贱人,竟还有脸……”
应若华脸色一沉,林晓筠后面的话硬给收了回去,手上力道更为加重。
于素衣叹口气:“林师姐,我已被师父点了穴,又有你们这么多人盯着,插翅难逃,你又何必抓得这么紧呢?”
林晓筠正欲答话,见应若华挥手,只得恨恨退下。
应若华不语,于素衣也默不作声,两人就这般面对面的站着。
“你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我吧?”应若华突然开口问道。
于素衣点点头,再摇摇头。没有,确实没有,从巴蜀到雁门,从雁门到皖南,从皖南再到太行,于素衣走过了太多地方,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挫折,国恨家仇,当年峨嵋的那些事,虽难以忘怀,却早已黯淡陈旧,有谁曾想到在这个山高林密的太行山岭之中,会遇上峨嵋派的人,而且,连掌门都亲自出面,甚至,穿得这么的古怪。
要知道,当年在峨嵋,虽然生活简朴,应若华对自己的衣着举止却是极为注重,事事都要符合大家风范。可如今,竟然打扮成山野村妇的样子,峨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乔装打扮,煞费苦心,就为了找到自己,现在找到了,他们会怎样对付自己?
于素衣不觉打了个冷噤。
“经过峨嵋大会之后,你跟你那个师叔便杳无音讯,你猜武林群雄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应若华顿了一顿,方道,“他们认为这是峨嵋与你们俩一起演的双簧。”
见师父一脸的恼怒,于素衣想笑,却又不敢,总算明白峨嵋派举派下山的原因了。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些江湖宵小隔三岔五地跑过去骚扰一番,性子再怎么好的人也抵受不了。
“继上次魏如风后,这次昆仑举派进犯,中原竟无一派前来救援,你说,峨嵋的灭顶之灾还能逃得过去么?”应若华又恢复了适才的淡定。
于素衣闻言却是大惊失色。宿敌进犯,峨嵋苦无外援,孤掌难鸣,终至灭门,峨嵋掌门仅带着几名大弟子逃脱出来,过着隐姓埋名朝不保夕的生活,这种惨状自是难以叙述。最最要命的是,师父肯定要将这笔帐记在自己和师叔的头上。
“那,那可如何是好?”于素衣结结巴巴地问道。
“素衣,算我没看走眼,你不愧是峨嵋的好弟子,”应若华叹道,“不过你放心,世事变迁,时局动乱,哪门哪派都不是那么顺顺当当的,只要我们的人安好,自会有重新广大门楣的那一日。尤其是,我们找到了你。”
于素衣又是一个寒噤;“你们——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人海茫茫,一个人若决意要隐姓埋名,哪有那么容易被找出的道理?”应若华温然而笑,“可能是老天要帮我们吧,雁门一役,大退突厥,二李将军名扬天下,我们想不知道也不行啊。”
这时的于素衣,嘴里仿佛被塞进一只烂杏,想吐吐不出,后悔不迭。
“既然知道了你们在军中,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我们尾随太子军队来到太行山,军中人多嘈杂,一直无法接近你们俩,直至那个李易风落单,才算逮着了机会。要捉他可能要费点周折,要捉你,可就方便的很了。”林晓筠等人闻言笑了起来。
应若华挥挥衣袖,众弟子见状均往后退,直至听不到两人对话声音为止。
静了一静,应若华低声道:“昨晚我见他抱着你进入那屋子,本想趁你们欢好分心之际一举擒获,偏生他好生警觉,竟忍了一夜没有动静。今日一早,会合了大伙,本想过去,却不曾你神不守舍,独自一人走了出来,你说,是不是老天爷有意帮我?”
于素衣心里的疑问终于解开,顿觉鼻头又酸又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现在是不是有些恨我?”待于素衣问询的目光扫射过来,应若华方轻声问道,“恨我让你昨日失去了一个大好机会?”
破天荒第一次,于素衣直视着应若华的眼睛。应若华也静静地站着,注视着她,带着一丝讥诮,几分怜悯。
此际的于素衣,轻视、嘲弄、冷漠,仇恨,她都能承受,却独独不能承受怜悯,尤其是眼前这个女人的怜悯。
于素衣道:“我不恨你。如果你觉得是你阻碍了我和师叔的关系,那么你错了。你,还没有这个分量。”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即便没有我,昨晚也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喽?”应若华的话,象一根鞭子,狠狠地抽进于素衣心里。
于素衣深吸口气,大声道:“师父,虽然你也是女人,但是你不懂我和师叔的感情:为了对方,我们愿意付出自己的性命。”
应若华盯着于素衣的脸庞,看了许久,许久,才道:“你说得这么大声,难道只是说给我听的?”
于素衣闻言一愣,是啊,有必要说得这么大声吗?这句话,究竟是说给应若华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呢?
未等于素衣答话,应若华继续道:“我可能不懂感情,尤其是你跟你师叔的,但是我听说过两句话:如果你感激一个人,你会愿意将生命奉献给他;如果你爱上一个人,你会愿意将自己奉献给他。你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