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如果你感激一个人，你会愿意将生命奉献给他；
如果你爱上一个人，你会愿意将自己奉献给他。
于素衣细细咀嚼着这两句话，半晌不语，好似痴了。
应若华低声问：“无论是生命，还是自己，我想你都会愿意的，是么？”
于素衣不语，心中却突然对应若华产生一种归依感。只有女性，才能真正理解女性。
“但是，他可愿意？”应若华的话，象一根淬血的钉子，突然钉向了于素衣的胸膛。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他，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于素衣急急说道。
与师叔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应该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
但是这一切中，包括他自己吗？
于素衣不知道。而这，正是她彷徨无措，最想知道，又最怕知道的事情。
“我佩服你的自信，我也不想置疑你的自信，因为我也年轻过，也曾象你这般对世界充满希望，充满幻想。”应若华幽幽道，“可是现在，唉……我已老了。”
于素衣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这人，这个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这种身段与自己对话的人，心中非但没有欣喜，反而隐隐存了一线恐惧与厌恶，因为她有种预感，应若华下面说的话，绝对不是自己喜欢听到的话。
“你师叔肯为你付出生命，你以为真的是为了你吗？”应若华摇头，再摇头，“不是，绝对不是。”
于素衣瞪大了眼睛，看着应若华，心砰砰跳了起来，却是一句话也未说。
好在应若华并不是真正等她回话，顿了一顿，继续道：“他拼了性命不要，确是为了一个人，但不是你。为了她，他愿意付出一切，包括十几年的孤独煎熬，包括对你的宽厚容忍。你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于素衣想问，却又不敢。
应若华淡然一笑，好似早已看透于素衣：“她便是衡山女侠林琳，你的亲生母亲。”
衡山女侠林琳，这是于素衣第一次听到自己母亲的名讳。
而这个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却无任何印象的人，竟然是师叔念念不忘的情人！！！
久远的记忆，在于素衣的脑海里一下子鲜活起来：
衡山师兄弟姐妹三人，大师兄性格豪放，二师姐性格温和，小师弟调皮跳脱，却被师父评述为资质不错，但性格淡泊，难成大器。
后来师父将衣钵传与大师兄，并做将二师姐许配给大师兄，小师弟下山闯荡江湖。几年后，小师弟念念不忘衡山派，想念他的师兄师姐，于是又回去了。等他回去后，却正赶上衡山派的灭门之灾，师兄师姐遭遇强敌进犯，重伤在身，气息奄奄，只来得及将两岁孤女托付给师弟，就相继气绝身亡。
在雁门时，李易风曾颓然说过：“你不用为我辩护，当时我也不信，现在想想师父的话确有道理。如果我有执着之心，又怎会任她另嫁他人？如果我有执着之心，我又怎会以抚养你为借口，十几年如一日苟活峨嵋？如果我有争胜之心，你给我创造了大好机会，我又怎会拱手让人？”
这个“她”，这个于素衣想问又不敢问，不问却始终横亘在自己和师叔之间的人，便是她的娘亲！
因为她，师叔十几年如一日，精心照顾自己，抚养自己成人。
因为她，师叔几经生死，也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因为她，即便不愿接受自己的感情，却也不能将自己推得太远，时时看着，护着。
因为她，师叔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飘忽不定，时近时远，原来是在寻找她的影子。
因为她，师叔可以为自己付出生命，却唯独不包括他自己。
其实一切早已明明白白摆在她的面前，只是她没有勇气揭开其中的面纱。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师叔对自己的好，不是毫无理由的，不是完全的无私奉献，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是自己，错将这份承诺、这份关爱，当作了爱情。
不知何时，于素衣发现自己坐在了地上，与应若华并肩坐在一起。
肋下及膝盖的穴道都已解开，气血流动如常，只是她好像被一下子抽尽了全身的力气，浑身虚脱。
而立于远处的那些峨嵋弟子，都已不见。
应若华抬首看向远方，低声道：“心里很难受，是不是？难受就哭出来吧。”
于素衣一声不吭，紧咬下唇，一丝鲜血从唇角溢了出来，她却浑然不觉。
应若华转首看看她，看了许久，方长叹一口气：“不想哭？不愿哭？不能哭？唉--真是个倔强的孩子，跟我过去一模一样。”
于素衣见她突然说到自己，心中不禁产生一丝好奇，向应若华看了过来。
“那一年，你师祖定慧师太命我下山游历，增长见识。在山上待得久了，下山后觉着什么都新鲜，不过我始终未曾忘记师父的教诲，遇到什么不平之事，也总是挺身而出，倒也博得一些虚名。
“那日在凌阳渡口，我正要渡河，却发现许多的人围在一起，便凑过去看，却发现七八个护院模样的人，正将一对年轻男女围在中间，那个姑娘正在哀哀啼哭。围观众人议论纷纷。
“我刚想询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一个护院模样的人说道：‘这姑娘是我家老爷新聘的六姨太，正要迎娶，却被这小子抢了先着。这里有他爹亲笔画押的契约为证，我们受命捉拿他们回去，还请各位不要多管闲事。
“众人一听随即明白，这是一个老段子：爹娘为贪图银钱，将女儿卖了人，女儿却不愿意，于是跟情人私奔，却被抓住。按说姑娘的遭遇令人同情，但是人家持有卖身契约，且这些护院人多势众，孔武有力，众人皆不能言，也不敢言。
“但见两名护院将年轻男子架住，一顿拳打脚踢，边打边骂骂咧咧，说送到官府治罪，定他个拐骗良家妇女之罪，发配边关。这个年轻人只是个普通男子，哪经得起这顿折腾，不多久便被打得遍体鳞伤，姑娘大声哭泣，苦苦哀求，却没人理睬。
“我一阵冲动，便想出面教训这些人，却不曾想已经有人比我早了一步。一斯文白衫少年排众而出，好言出言劝阻，未果，轻松几招，便打得那些护院落花流水，四处逃窜。
“其实，这几个护院的本事，在我们练家子眼中很是稀松平常，但围观众人不懂，大声喝彩，夸赞白衫少年古道热肠，神功盖世。当年我也是年少气盛，心中不服，心想你打败这些三脚猫算什么本事，眼珠一转，就想出了一个主意。素衣，你猜猜，当时我是怎么做的？”应若华问道。
于素衣知道应若华讲的故事，肯定与师叔相干，听她这么一讲，心思早被吸引了过来。见师父开口询问，习惯性的回答：“弟子不知，请师父赐教。”
应若华微微一笑：“我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直直向那个姑娘冲去，抱住那姑娘放声大哭，一面大声叫唤姐姐，一面乘乱点了她的哑穴。当时场面混杂，没有人注意得到。
“白衫少年见我嚎啕大哭，皱眉道：‘现在没事了，你们走吧。’那个姑娘被点了哑穴，姑娘的情人躺在地上，七八个护院远远待着，不敢近前，却又不甘离去，场上只有我一人处于正常状态，我便问道：‘大侠，你想让我们到哪里去？’
“白衫少年皱了皱眉：‘我不是什么大侠。如果你姐姐愿意，便可与那人一起走。’少年知指地上那个年轻人，又道，‘他们受了这顿教训，自然不敢为难你们。’
“那姑娘不能说话，却是听得懂这少年的话，急急过去握住情郎的手不放。我又说：‘有大侠出面，他们自然不会为难我姐姐，只是他们回去后，我爹爹以及我们一家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我这么一说，少年也知属实，沉吟道，‘你爹爹罔顾你姐姐意愿，擅自将女儿嫁作他人，收人钱财，自然不妥，但是将钱还给人家也就行了。’我说：‘我姐妹三人，大姐便是被我爹收了人家十两银子卖给人家做小，现在轮到二姐，幸亏大侠相助逃脱开去，银子呢，我爹定是不会还的，看来只有用我顶替我二姐嫁给何员外了。这些人带我一块出来就是这个意思，如果追不到我二姐，就直接将我带到何家去了。’
“我这般说法，也是想为难一下这个白衫少年，让他明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很多事不是靠武力便能解决问题的。少年一听，颇为踌躇，想了一想，招来那些心有不甘、远远守望的护院，问他们何员外买这姑娘花了多少，护院说是十二两，少年便从怀中又掏出一锭银子来，足足有二十五两，扔给他们，道：‘你们也看到了，这个姑娘不愿意跟你们回去。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现将银子双倍退还。接着——’
“这些护院本来被打得鼻青脸肿，正暗自发愁如何回去交差，现在却见他竟然谦恭有礼地替人还钱，均大喜若望，伸手去接。仔细一瞅银锭，却吓了一大跳：银锭之上三根手指的印记清晰可见，显是不经意间随手捏出来的。这份内力谁人可敌？护院们灰白着脸，诺诺而去。”
听应若华讲述师叔年轻时的故事，一个温文有礼、有理有节、仗义疏财的少年英侠形象浮现在了于素衣的面前，不觉忘了当下，心驰神往，浮想联翩。
“我见这个少年身手不错，却又不像一般武林中人那般仗势欺人、恃强凌弱，不觉心生好感，于是我找了种种理由讹上了他，硬逼着他带我同行。他虽然十分不愿，却又难以拒绝一个弱质女子的请求，只得任我跟随，行走了一段时日。可惜的是，后来我不慎暴露武功，被他发觉，解释再三无用，次日他便不告而别。等后来见到他，已是在衡山之上。”
恍惚间，于素衣仿佛见到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正经历着与自己相仿的青涩岁月。
“为了他，我不惜违背恩师意愿，将他和你带上峨嵋，险遭杀身之祸；为了他，我不惜自毁清誉，让他就近安住洗象池，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应若华低声道，“可是，我知道，他从来就不开心，他恨我。”
于素衣闻言，抬首看向应若华。
“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吧？当年他救那对年轻私奔男女，是在那对男女身上看到了师姐与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他恨我，是因为奉师父之命前去围剿衡山，虽然他的师姐不是为我所杀，归根结底却是因我而死。”应若华苦笑，“其实，他的师姐死或不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我一直都是局外人，不管我如何努力，都永远也进不了他的心。”
于素衣黯然不语。
“瞧，老天爷待我们并不是公平的，你很虔诚，你很努力，你拼命想要一样东西，他却偏偏不给你；你匍匐在他的脚下，将你最宝贵的东西奉献给他，他却视若弃履。你说，我们是不是很贱？”应若华悲哀地问道。
于素衣不语。
“其实，素衣，你比我更痛苦，我可以骂他，我可以恨他，因为我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你不同。他为了另一个女人的缘故对你好，向你施恩，你却不能有丝毫的愤懑，因为那个女人是你的母亲，你的血亲。除了默默承受他们的施舍，你什么也不能做。”
于素衣的心猛然抽了一下，一阵痛楚涌上心扉，痛得她弯腰，紧紧抱住自己。
没有哪个女人能够容忍自己的心上人的心头，占据着另一个女人。
但是如果你的心上人，是你想要用尽全身去爱，却又不能去爱的人，你会怎么办？
如果那另一个女人，是你无法容忍，却又不能不容忍的，你会怎么办？
如果你发现，原来只有你自己，才是那唯一的外人，你又能怎么办？
于素衣感觉自己快要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