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素衣，你想一想，我们做错了什么？”应若华似乎已看透于素衣的内心，语带悲伤，“我们什么也没错，但是除了放弃，我们却什么也不能做。”
“放弃？”于素衣怔怔问道。
“峨嵋弟子，大多青灯古佛终其一身，”应若华敛眉肃目，低声慨叹，“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于素衣不语，眼中却流下泪来。
一切的一切，到得最后，都将成为幻影。
“素衣，自你打小进入峨嵋，我便对你另眼相看，你可知为什么？”应若华问道。
“弟子不知。”心中好似知道，又好似不知道。
“一方面，我是希望能够通过善待你来换取他的回心转意，”应若华叹气道，“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你禀赋奇高，令我不得不喜。”
“可是，弟子的武功怎及得上众位师姐？”于素衣深感惶恐。
应若华摇头道：“她们成就有限，到了现下的境界，已难再有多大进展，那是天资所关，非人力所能强求。你却不同，你此刻或许仍不及众位师姐，但日后却是不可限量，峨嵋继任掌门之位，舍你其谁？”
于素衣大惊：“弟子何能何德，焉能担此重任？”
“峨嵋派皆女流之辈，体力、决断能力皆不如男人，若想跻身武林，本就十分困难。如若再为情所困，更易停滞不前。峨嵋近年来日渐式微，人才凋零，便是此理。你却不同，你外表散漫，实则固执，若能堪透情关，悉心钻研武学，必当有所成就。”应若华叹道，“天道循环，互为因果，冥冥中自有定数，你出生衡山，却由峨嵋抚养成人，衡山、峨嵋两派的宿怨也只有你才能解了。”
于素衣定定地看着应若华，犹疑不定。
“想必你已知道，凌云师祖本就出自衡山，因情生怨，一怒之下自创门户，始有峨嵋之名。数十年来，峨嵋衡山恩怨纠葛，未曾有断，直至如今，衡山被灭，峨嵋式微，其中凄凉，不足向外人道也。”应若华抬首看天，天际云彩淡淡层叠，有若排雁，半晌，方低声续道，“你父母确因峨嵋而亡，但你可知峨嵋历代多少子弟役于衡山手下？皆逃脱不了情怨二字。”
于素衣半晌不语，默默咀嚼应若华方才的话。
应若华收回视线，落在于素衣的脸上，仔细逡巡：“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峨嵋、衡山两派，该到了合二为一的时候了。”
“合二为一？”于素衣讶然问道。
“是的，合二为一。”应若华沉稳地说道，“唯有合二为一，方能重新将峨嵋衡山推向武林之巅。而你，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于素衣似隐隐猜到些什么，却又不敢确定。
“没错，就是你。”应若华点头，“情怨纠葛，唯当局人方能自解，也唯有你，才能真正传承两派，发扬光大。本来我还有些许犹豫，担心你执迷不悟，徒废时日，耗神伤心，今日情形，正好促使我做了这个决定。”
于素衣明白应若华所说的犹豫之事，正是自己的伤心之处，心中一酸，泪水已然盈眶。
应若华执起于素衣的手，柔声道：“好孩子，师父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只是有些事再执着也是枉然，师父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么？”
应若华这话，好似抽去了最后一根稻草，于素衣再也忍耐不住，哭出声来。
应若华叹口气，将于素衣揽入怀中。
待得于素衣哭得倦了，累了，应若华方始放开，看着她的眸子道：“过去种种，譬如朝露，转瞬即逝，该放下的即要放下，素衣，你明白么？”
于素衣迟疑半晌，微微点头。
瞧她脸色神情，应若华叹气道：“口头明白，心里却并不一定明白，感情的事，本就不那么清楚。也罢，摆在你面前的路有两条，你自己选吧。”
李易风忽然觉得有些心慌。
回想起来，素衣出门前的脸色不是特别好看，而且，她出去的时间也稍微久了一些。
若是素衣知道自己的这种心境，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笑话自己？
李易风苦笑一声，也许自己真的有些老了，老到需要时时感知别人的存在，老到已经不堪再失去什么。
李易风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准备出门寻找于素衣。
只有亲眼见到她，他的心才会稍稍安定一点。
古代有个成语，叫开门见山，想必这栋小屋就建在山脚下，所以一打开门，大山就迎面扑来。
李易风待的小木屋就是山里面，出来肯定是看得见山的。
可是李易风这次出来，不仅看到了山，还看到了人；不仅看到了人，还不止一个。
其中一个，自然是于素衣，脸色煞白，眼泡红肿，被几个年轻村妇簇拥着动弹不得，显是遭到劫持。李易风心中一惊，但他行走江湖毕竟有些时日，脸上神色未变，视线疾速向旁边扫去，却见一人低首垂目，脸庞掩映在花布头巾之下，看不清楚，但是那身形，那气质，却是异常熟悉。
李易风脑海里顿时警铃大作，仓啷一声，剑已出鞘。
“故人重逢，你便是如此迎接的么？”应若华淡淡笑道。
“是你？”李易风明显一怔，“故人重逢，自当焚香扫榻，倒履相迎，但有你这般劫持主人，硬讨上门的么？”
“你说素衣？”应若华微微转头看去，“她们师姐妹久别重逢，喜不自禁，聚在一起说些体己话，也是常理。难不成你要将她紧紧铐在自己身边，半步不离？那她岂不成了你的禁脔？”
“废话少说，你想怎么样？”李易风沉声道。
“我不想怎样，我只是想找你叙叙旧而已，难道你不欢迎么？”应若华叹气，“如果你真的不欢迎，我们也不能自讨没趣，是不是？算了，我们走吧。”应若华挥挥手，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李易风急急说道。
应若华止住了脚步。
“你是瞅准了我会挽留你，是不是？”李易风沉声道，“咱们开门见山地说吧：什么样的条件，你才会放过素衣？”
“听听，你开口素衣，闭口素衣，算算你我认识了也近二十年，你也受了不少峨嵋的香火之情，怎么连句问候的话也没有？”应若华边叹气，边用余光瞄向于素衣。于素衣紧咬下唇，一声不吭。
李易风见对方人多势众，语态悠闲，显是有恃无恐，但于素衣在对方手里，自己拼了命也要救出，多说无益，遂厉声叱道：“我师侄二人已远避他乡，你为何还苦苦相逼？多说已是无益，大家剑法上见真招吧。” 说罢，右腕陡振，手中宝剑疾向应若华刺去。
应若华挺剑来接，双剑相交，火光四溅，两人微微一震，对对方的内力修为已有了大致了解，均不敢大意，打起十二分精神，盘斗在了一起。
近些年来，除了少数几个大弟子外，应若华教授剑术的机会越来越少。即便是大弟子，学习武功时也只能见着师父一个个动作分解开来演示，然后自己回去慢慢琢磨。现如今，却见同样一套剑法，师父使起来，威力大了何止一倍？手中宝剑宛若一条蛟龙，端的是神出鬼没，灵动飘逸，看得众弟子目眩神迷，心向往之。
再看她的对手李易风，则更让人脱落眼球。在众弟子的印象中，李易风斯文儒雅，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后来虽知道李易风是衡山派传人，但还是很难将他与江湖人划上等号。今日却见他青锋宝剑在手，宛若变了一个人，英气勃发，矫如大鹏展翅，猛若蛟龙出海，剑气纵横，声势逼人。与应如华交起手来，丝毫不落下风。两人你来我往，分不出胜负。
斗得百招，应若华剑式一变，一招穿花拂柳，斜斜向李易风刺来，剑式不快，如弱柳扶风，李易风却是脸色微变，手中剑势也随之变得沉稳起来。如此一来，场上节奏登时缓慢了下来，但两人面色皆凝重无比，显是到了比武最关键的时刻。
其他人可能不知，于素衣却是看得清楚，应若华使的正是峨嵋绝技落英剑法，而李易风对应的则是衡山落雁剑法。这两套剑法讲究的都是凝重内敛，以内力招式取胜，故虽然场上速度慢下来了，但凶险程度却是远远上了不止一个台阶。
衡山的落雁剑法，李易风曾经跟她展示过，但因衡山、峨嵋剑法相悖，加上于素衣当时无心向武，所以只学到一些皮毛，更别提衡山派最精妙的剑法了。但是落英剑法，于素衣却是练得颇为纯熟，便认真观看了起来。
乍看之下，应若华手中青霜剑或挑或刺，不见什么精妙之处，但圆润通融，如行云流水，招式与招式之间浑无间隙，一套剑法宛若一招，于素衣边看边想：过去自己使这套剑法，纯粹是卖弄招式，靠精巧取胜，对付一般宵小可以，但是遇上武功高一些的人就不行了。而真正上乘剑法，靠的是对剑意的领悟及与自然的和谐，人剑合一，才能将威力发挥到最大程度。
于素衣又看了一会，忽然发现应若华使到落英缤纷、玉落无间、菡萏香销这三招时，不若使用其他招式那么顺溜，就好比绵绵密密一个浑圆，画到这里时笔触稍稍斜了一下，虽不显过于生硬，但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于素衣心中奇怪，悄悄看了一下其他师姐妹，却发现她们面色如常，正聚精会神看得入迷，崇拜向往之心溢于言表，心中更是疑惑：自己的师姐们都看不出来，难道自己一个小弟子，却能看出些端倪？
是了，这三招，便是定慧师祖传授，自己在那次峨嵋武林大会上使出来的那三招。当时应若华不动声色使将出来，竟是无一丝不同，致使自己心灰意懒，全盘放弃。可现如今自己细细看来，却能看出些许不妥之处呢？
于素衣略一凝神，便已明白：应若华并没有掌握这三招的心法，只是凭借多年深厚的武功基础，将外形学得个十足十，用来唬弄外人以及功力浅薄的自己，自是一点破绽也没有。而如今，随着自己对这套剑法的不断深透，自然看出其中的细微差异来。
殊不知，就在这观剑过程中，于素衣的剑法及见识不知不觉又提升了一层。
且不谈于素衣在旁的心理活动，这边李易风与应若华两人旗鼓相当，翻翻滚滚已过了三百多招，不分上下。
李易风心中暗自着急，自己人单力薄，加之素衣又在对方手里，这般僵持下去，不是长久之计，需速战速决。心念一起，当即一声长啸，身子已然跃起，在山石上微一借力转身，随即向苍鹰一般向应若华飞扑过来，随着这一扑之势，右手锋芒暴涨，直逼应若华的咽喉。
李易风来势过于凶猛，应若华不敢正面与之交锋，遂运用一招峨嵋轻功“明月横枝”，人已斜斜掠至一边。
哪知李易风这一招，可虚可实，见应若华避让一边，他随即反向，手中锋芒不减，向峨嵋众弟子处扑了过去。
众弟子本是观战之人，岂料场上情势陡变，一时惊慌失措，数名女弟子急急缩头，旋即就地翻滚，方堪堪避过李易风那雷霆一击，其中一人躲避不及，被剑锋割去了一大截青丝，端的是狼狈无比。李易风近得前来，又是一剑，林哓筠、尹晨星两名大弟子再也躲避不了，只得扔下于素衣，逃窜开去。
李易风大喜，刚想去拉于素衣的手，忽觉左上臂一凉，紧接着一阵疼痛蔓延全身。李易风勉强转身，挺剑向紧追而来的应若华回刺过去。
应若华见一招得手，心中大喜，手中宝剑舞得愈发凌厉，步步紧逼。李易风一面勉励支持，一面用身子掩住于素衣，低声催促道：“素衣，不要管我，快走！快走！”
面前强敌虎视眈眈，左臂之上鲜血淋漓，背后没有任何声响，李易风心中大急，正欲回头催促，却陡然发现一支窄窄的金属顶端，伴随着锥心的疼痛，正缓缓从身后穿透出来。
不及回头，李易风已惊恐地发现：面前的应若华正噙着神秘的微笑，向自己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