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章
根生将那柄剑细细擦拭后,用油布仔细地包起来,绑在屋后那棵老橡树上的枝桠上,郁郁葱葱的枝叶一挡,谁也瞅不见。
不知为何,根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包括林先生。
因为他不知道林先生知道后怎么说,会不会嗤笑这把剑是"乡下小孩子的玩意儿"?依林先生的个性,也许会吧?
根生不确定。但是他极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形。
这是他心中一个最瑰丽的梦,所以他极不愿意被人打破,所以他情愿独自保守这个秘密,守护这个秘密,将之藏在别人永远无法找到的地方。
根生继续跟着林先生练剑,随着第二套剑法(林先生从来没有告诉根生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那套剑法叫什么名字,这个招式叫什么名字,那套招式叫什么名字,所以根生只能用第一套、第二套来加以区分)的日趋成熟,根生的好日子到头了。
原本即使林先生不出声夸赞于他,根生也能感觉得到他对自己习武进度及领悟力的赞许,但是自从那夜林先生告诉他开始学习一套新剑法(第三套)时起,根生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沮丧。
而这股压力,来自林先生。
这套剑法说难也不是很难,但是使将起来,无论是从招式、步法、运气,乃至仪态,都与原先两套格格不入,根生虽然觉得别扭,但总觉得是自己修行不到,自是一遍又一遍的认真练习。
但是每练一招,林先生便会忍不住出声纠正,不是这里错了,便是那里不对,待全部纠正过来,根生早已四肢僵硬,呆立当地动弹不得。
林先生倒也未说些什么,只是轻叹一声,便即悄然而去。根生咬咬牙,更加拼命的练习。可是不管他怎么用功,总也找不到过去练剑那种爽气快活的感觉。
渐渐的,练剑成为了根生的心理负担。
每隔两天晚上,他便如过去一样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只不过以前是激动兴奋,现在是紧张害怕。
再下去,每个夜晚都成了不眠之夜。
难道真是自己天分不够?
自己的学习方法是不是有问题?
林先生会不会因此而看轻自己?
会不会终有一天,自己翻过那座山时,却发现亭子里空无一人,没有人在那里等待自己?
素衣姐姐将如何对林先生交代?自己又如何向素衣姐姐交代?素衣姐姐会不会对自己很失望?
怀疑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疾病,它会悄悄侵袭你的内心,蚕食你的自信,并日益膨胀扩大,直至将你吞噬。
所以,每到那个该去练武的夜晚,根生便会紧张得吃不下饭去,以至于某一日根生娘发现他食难下咽,问他怎么回事,少年说没事,只是胃口不好。爹娘交换了一下焦虑的神色,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安慰了一下少年,让他别胡思乱想,多吃点东西,回头到后山姐姐那里给他抓副药吃。根生赶紧说自己会去。
翌日,根生到后山找素衣,素衣却是不在,遍寻之下,发现她正在后面那座山上采药。根生走过去,帮素衣背起放在一旁的药篓。
素衣回过头来看了一下,发现是他,转过头来继续采药。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维持着这样的相处模式。
待得日头西斜,素衣方才抬起腰杆,用衣袖擦擦脸庞的汗珠,伸手从根生手中接过药篓,往山下走去,根生随后跟上。
两个身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斜映在树木、山径之上。
"有事么?"走得一段,素衣略略斜过脸,看向根生。
"恩,没什么事。"根生低声道。
又是一阵静寂。
"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心事?"素衣问道。
"恩,素衣姐姐,如果,如果说,"根生期期艾艾,"如果我并不如你想像得那么好,如果我是个大笨蛋,你会怎么看我?"
素衣转过脸来,看了根生一会,忽然笑了起来:"我什么时候将你想得很好的?你虽然不是大笨蛋,却一直是个小笨蛋啊。"
"我——"根生愣了一下,心情却一下子轻松起来,"素衣姐姐怎么这么说我?!"
"难道你不是么?"素衣笑道。不知为何,随着嘴角的轻轻扯动,素衣姐姐的脸庞上似乎注入了什么,竟显得无比的生动。
"素衣姐姐,我觉得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少年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素衣一愣,目光转向西天的云彩,半晌不语。少年心中忐忑,不知自己方才那句话是否说错了,正想说些什么挽救,素衣已缓缓低下视线,转向身边的少年,微微一笑;"是么?"
少年见她话语中未含嗔怪之意,心下大喜,胆子也微微壮了起来:"是啊,我说的是真的。如果素衣姐姐经常这般笑,不知多少年轻小伙子会被你迷住呢。"
素衣双目圆睁,瞪向根生:"小鬼头,刚给你点颜色看,你就开起染坊来了,我需要那些年轻小伙子迷住做什么?"
根生嘻嘻笑了起来:"那姐姐是要谁迷住呢?是不是……"话甫一出口,突然发现素衣姐姐的脸色从晴转阴,继而全无表情,心突地一跳,后面的话,竟不敢继续下去。
静默开始横亘在两人之间。
直到茅屋之前,素衣推开柴门,抬脚欲踏进之前,转身对根生说了一句:"凡事不要太过执着,有时忘了前面的,反而更好。"
根生一呆,素衣已经当着他的面关上屋门。
少年静立良久,细细咀嚼素衣的话。
"凡事不要太过执着,忘了前面的,反而更好。"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吗?
莫非素衣姐姐是在暗示我练习剑法时应心无旁骛,将前面两套剑法全然忘记?
恩,是了,只有将前面所学全然抛之脑后,第三套剑法使起来才不会有所羁绊、有所影响。
少年脸上突现狂喜之色,脚下一阵轻松,向家奔去。
家里大门敞开,爹娘不在,妹妹也不在。
凳子七倒八歪地倒在地上,其中一个还折了一条腿。
根生的心蓦然一惊,赶紧四下逡巡:锅里的饭还冒着热气,灶里还有余温。
根生转身冲出家门,菜园、猪圈、茅房、草垛,都不见爹娘妹妹的踪影!不仅不见他们,村子里似乎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根生冲到隔壁王大叔家里,没有人。
赵二婶家,没有人。
刘七爷家,没有人。
狗蛋家,大龙家,荷花家……都没有人。
整个村子竟然一下子变成了空城!
人都到哪里去了?难道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根生心急如麻,却又找不到半点头绪。
急乱中,忽然想起一件事:素衣姐姐,刚跟自己分手的素衣姐姐会不会遇到危险?会不会也象村里这些人那样,突然不翼而飞?
根生突然觉得这件事很重要,需要尽快确认。毕竟他们分手的时间不长,也许她正面临危险,需要得到帮助。
对于这种年纪的少年,你便是打死他,他也不会承认其实是自己害怕,希望能够从别人那里获得依赖的。
根生拔脚欲转向后山,刚走没几步,忽然听到一声惊呼,从远处传来。根生猛一激灵,忙煞住脚步,循声向村子东头跑去。
走得几步,又是一声叫声,这回声音更为清晰了,是村里头明大爷的声音。明大爷是一个孤寡老人,经常给根生他们讲些鬼怪仙侠的故事,特受孩子们的欢迎,平素里也总是乐呵呵的,可是此时,根生却听不出任何喜悦,喊声中饱含着惊讶、恐惧与凄厉。
根生的心蓦地一惊,脚下一滞,身子微微一晃,即向村旁的小树林逸去。
借着树木的遮掩,根生逐渐靠近村东口,向适才声音发出处窥探。
村东口本是个祠堂,是原本这个村里大户李家祭拜先祖的地方,后来李家破落了,这个祠堂便渐渐荒废起来,成为根生这个年纪的孩子玩耍的地方。这里地势开阔,村子里有人家里办些法事,搭个临时戏台,也会选取这里。
而如今,这里聚满了人。
根生远远看去,瞧见村里的人全部聚集在一起,一个挨着一个,围在他们四周的,是一大帮身穿铠甲,手持长矛短刃的士兵!
而在人群前面的空地上,明大爷正被两个士兵架着,在他面前,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正坐在那里,似在审问些什么。明大爷摇摇头,其中一个士兵手势一挥,随着一件物事的掉落,明大爷身子如虾米般拱起,惨叫声再度响起。
根生眼快,瞅见那件物事迅速掉落地上,并微微地跳跃两下,便浸没在灰尘之间,活着鲜血与尘土,成为灰黑之色。
根生简直不敢相信:那件物事,竟是人的手指!就这般硬生生被砍了下来。十指连心,难怪明大爷会叫得这么凄厉。
一股胃液突然涌上根生的喉咙口,他紧紧用一只手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呕吐出来。
少年努力克制自己,眼睛在簇拥在一起的人群中快速扫射,寻找爹娘和妹妹的身影,但是他的心理很矛盾,不知道是希望在人群中发现自己的爹娘呢,还是希望里面没有他们的身影。
在!他们在那里!爹,还有娘,他们用手紧紧按着妹妹,似乎想将她瘦小的身躯遮掩起来,不让她被人发现;又似乎想将她的眼睛遮起,耳朵塞住,不去看到听到眼前那可怕的一幕。
少年的心揪了起来,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如果不是经常到镇上去卖柴火,根生肯定会将眼前这些人当作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而不是官兵。但是即使官兵又如何呢?他们将一大村子的人聚集在一起,还对他们施以极刑,这不是土匪的行径又是什么?
爹娘、妹妹,还有这么多的乡邻都在他们的魔爪之下任其□□,性命岌岌可危,怎么办?
怎么办?!
未等少年想出什么万全之策,两个士兵已经放下晕厥过去的明大爷,转向围禁在一起的村民,慢慢踱来踱去,似乎想要从羊群中挑选一只肥壮的羔羊。
这回是姚大婶被挑选了出来。
如果说明大爷骨头硬,还能支持一段时间的话,姚大婶还未被架到长官模样的人那里,已经软瘫瘫地倒了下去。
两个士兵哈哈大笑,抬靴朝姚大婶的胫骨狠狠踢了一脚,姚大婶闷哼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两个士兵伸手将姚大婶架起,象个面袋子一般架到长官模样的人面前。那个长官模样的人低声问了些什么,姚大婶摇摇头,似乎低声说了些什么,长官模样的人可能未能听清,凑上前去,只见得姚大婶嘴巴一张,一股黄白之物从口中喷出,溅了那人一头一脸。
那个长官模样的人大怒,从腰畔拔出明晃晃的刀子,手起刀落,划向姚大婶。姚大婶似已惊呆,丝毫不知道闪避,张大嘴巴,直愣愣地任凭刀子从胸膛开始划落,直到鲜血从胸前喷射出来,才知道疼痛,一声尖利嘶叫,随着身体的轰然倒下而嘎然而止。
少年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掌也是一阵钻心疼痛,低头一看,才发现刚才由于心情紧张激动,握着的是宝剑的刃部(若是平时,由布条缠着,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因用力过猛,手心已然沁出血迹。若不是宝剑上有布条缠着,只怕手掌上的筋络早已被切断。
还未来得及调整手势,那边两个士兵又已找到新的拷问对象,正将他从妻子、孩子身边粗暴地拖离。
“爹——爹——”稚嫩的女童哭声响彻祠堂空地。
少年定睛一看,顿如天雷轰顶,五脏俱焚。
随着一声“不!!不要伤害我爹!!”,那两名士兵惊恐地发现一个灰衣少年,手持一柄奇形怪状,似棍似剑的物事,宛如一匹乱踢乱撞的小马驹,以雷霆万钧之势,冲进了人群,径向自己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