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谪缘派的功夫以剑法为长,那夏羽温说他爹称赞本门的剑法冠绝天下,虽然是恭维之语,但剑法若能练到你几位师叔那样也足够在江湖上行走了。天下练剑的门派多不胜数,但真正能练出剑之精髓的也没有多少。有很多武林前辈都一致认为剑是最难练的兵器之一。小隐,你不下功夫是不可能有多少成就的,这一点,你要牢记。”师父站在问仙石畔,仰视着山上高处的一棵苍松,悠悠地道。
我应声道:“是。小隐明白,小隐一定会勤学苦练。”
师父将目光转到我脸上,赞许地点点头,又接下去道:“本门剑法分为三段,第一段以练剑为主,第二段以练气为主,第三段才是气剑相融相辅,这些,你三师姐都跟你说过了吧?”
我点头道:“是,师姐对我说,要先练好第一段,才能练好第二段,第一和第二段都练好了,才能开始练第三段。”师父微微一笑,道:“那你第一段练得怎样了?”
我微感羞惭,低声道:“师姐说,还差些火候,要是再练上两年,就大概差不多了。”师父不置可否,道:“你将惊鸿剑法全套使一遍来我看。”
我依言拔剑,走到前面空地,将三十四招惊鸿剑法都使了一遍,回过头来,忐忑不安地看着师父。师父却半晌没有开口说话。
隔了一会,她吁了一口气,道:“你师姐教你什么,你还是跟着照练。为师这两天先传你一套顺畅气息的口诀,你要烂熟于心,每夜修炼。”我有些纳闷,但还是应了声是。师父又道:“这套口诀不可告诉他人,免得乱了他人的修炼,你知道么?”
我略一犹疑,说道:“连师姐都不告诉么?我若有不懂的地方…”师父袍袖一拂,道:“有不懂的,直接来问我!”说着便将口诀轻声念了一遍,我听她口气里已是略有严厉之色,心里虽有疑问,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用心默记。
等我记熟,太阳早已高挂在天空。师父叹了一口气,道:“我要去忙别的了,你找你师姐去吧。”我心下一松,脸上已是露出笑脸来,道:“好的,师父。”
师父向我瞥了一眼,眉头忽然极轻地一皱,转身背负着双手去了。
我奔到梅树旁边时,师姐早已在那里等我,见我飞奔而来,向我绽开一个微笑,道:“你来了。咱们今天接着练云光霞卷六十四式。”我听了此言,更是奇怪,心道师父和师姐怎么突然都变得这么怪,一个不许我向师姐发问,另一个绝口不问师父教了我什么,倒像是商量好了似的。
我练了几招,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姐,你不想知道师父教了我些什么吗?”师姐却摇摇头道:“不管师父教你什么,你自管你好好地练就是了。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师父。”
我忍不住笑道:“你说的这话,真是和师父一模一样。你们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师姐忽然板起脸来,道:“好好练剑,别胡思乱想。”日光映得她的脸一片莹白,竟是不输给地上的白雪,她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庄重肃穆神情,刹那间,我隐隐生出一种感觉来,觉得即使是亲密如我和她,仍是有对方所不能了解的一面。
晚上,我依师父传授的口诀练气半个时辰,已毕时,见她伫立在窗前,远眺着窗外,许久不曾转身。我悄悄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突张双臂,出其不意地搂住了她的腰。师姐一惊,随后笑道:“小隐,你吓我一跳。”
我将下颌搁在她肩头,低声道:“师姐,你想什么,告诉我?”脸颊上蹭着她的发丝,心里只感到心满意足,一丝睡意也无。她伸左手摸摸我的脸颊,轻声道:“我也没想什么,只想着时光催人老。转眼间我的小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马上就能担当起重担了。”我一怔,道:“什么重担?”
师姐“哦”了一声,像是懊悔说错了话,随即说道:“我是说,你现在长大了,可以为谪缘派出点力,做点事了。”
我斜眼望去,见墙上映出我们两人的影子紧贴在一起,早已是心驰神摇,于她说的话,哪里还听得进去,只听见自己心跳的砰砰声,便随口心不在焉地“恩”了一声。
眨眼便到了十二月,逼近隔殊城的助拳之约。师父让我们早点动身,事情完毕后,早日回山过年。
这是我上山后几乎第一次下山。我一路上既是欣喜又是害怕。不知为何,我害怕江湖上可能遇到的人和事要远甚于害怕那个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弯刀杀手。师父和众位师伯师叔,还有隔殊城的人都认为理所当然地要杀了他,我却不知为何总隐隐觉得他可怜。
我忽然想到隔殊城的武功那么厉害,这次派出了两个高手,万一那个弯刀杀手不敌这两个人,那怎么办?我该不该救他?可我本来就是师父派来对付他的呀!要是那两个人打不过他就好了,师父这么有把握保证我和师姐的安全,何况刘师姐说他自出道以来,从未杀过女子。那我情愿隔殊城的那两个人打不过他。
突然间我仿佛清醒过来,暗骂自己:“小隐啊,你疯了不成?他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难道你希望没人能制住他,好让他继续胡乱杀人?”不知不觉中,我双腿一夹马肚,白马嘶鸣一声,向前猛地一窜,便把师姐抛在了身后。
师姐吃了一惊,叫道:“小隐,快停下来!你刚刚才学会骑马,小心别摔下来!”急忙策马来追。
她追上我,慢慢地靠近我,伸手来拉住我的缰绳,将我的马稳了下来,道:“小隐,你怎么了?你可知道,这样很危险?”
我垂头丧气地说道:“师姐,我不知道…我们非要杀那个弯刀杀手不可吗?”
师姐料不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也是一怔,道:“那是自然,否则又何必跑这一趟?”她见我垂首不答,更感奇怪,道:“小隐,怎么你不认为他该杀吗?”我心里一片混乱,苦恼地道:“我不知道…我不想杀人,我…我总觉得他不是坏人。”
师姐紧张起来,道:“难道他那样滥杀无辜的人还不算是坏人?小隐,你…可不能对坏人姑息养奸。”她想了一想,又释然地道:“对了!你一直在山上,从来也没杀过人,所以一想到要去杀人,难免会有些紧张。没关系,以后日子久了你就会习惯了。”说罢,略微侧首向我一笑。明眸皓齿,笑靥盈然,我心里再有千般烦恼,见了她这一笑,也自烟消云散。
我们一路向南而行,眼看离十二月十六还早,便放慢脚程,沿途欣赏当地风光和人情。十二天后来到了江宁镇,离木老拳师所住的华阳镇仅半天路程。这一夜便在一家客栈投宿。
客栈打扫得还算干净,被褥也都舒适,但不知为何,我却越来越清醒。
我翻来覆去,耳中听得师姐均匀的呼吸声,自己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再捱得片刻,忽听窗外打更之声,已是三更天了。我干脆披衣而起,提剑出门,打算随便在街上走一走。
此时附近的人家多已入睡,连酒家和赌坊都已打烊。只有偶尔几个酒鬼踉踉跄跄地经过我身边,见我一个单身少女深夜不睡,却在街上游荡,都用满是酒意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我走了一会,远远望见几点烛光,黑暗中隐约透出几张桌椅的轮廓,似乎是个小酒滩,于是便走了过去。近到眼前时,原来是一个馄饨摊,一个头发灰白,十指弯曲的老人正在熟练地包馄饨。
只想他炉子前面一共摆了四张桌子,四个热热闹闹,正自吃馄饨闲聊的大汉占了一桌,另一个身披明黄色斗篷的女子一人占了一桌,正在低头吃馄饨,看不出相貌。我也觉得有些饿了,便在第三张桌子旁坐下,吩咐了一碗馄饨。
那四个大汉一齐回头向我看来,都是不由自主地一呆,又看了看我放在桌上的剑,面上都露出惊诧之色,随即又回过头去继续话题。那女子却旁若无人地吃着馄饨,似乎吃得正香。
我留心听他们谈话。一个道:“上个月,金河帮的二当家在扬州被黑凤凰斩去了右臂,疼得死去活来,在家养了好几个月的伤才好。”另一个一拍桌子道:“黑凤凰手段也太狠了些!马二当家只不过是一脚踢断了彩香楼一位姑娘的大腿而已,也犯不着这样狠地教训他。他断了右臂,等于已是废人一个了,还如何再到江湖上来混?”第三个摇头道:“黑凤凰不狠也就不叫黑凤凰了!她没把马二当家的脑袋砍下来可还算是好的。”第四个却叹息道:“也难怪黑凤凰发怒,人家好好一个大姑娘,不得不出卖色相已是不幸,还被踢断大腿,这还叫人家如何过活?”
我向那第四个大汉看了一眼,心里暗赞他还有些同情心,忽然想到若是我自己遇到了这样的场面又会如何处置?想来想去,总觉得那马二当家虽然可恶,但当真要我砍他一条胳膊下来却也不忍心,又情不自禁想到师姐会怎样做,想来想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胡思乱想间,又听得那第二个大汉道:“黑凤凰虽然手段毒辣了些,但若是单论美貌,还要算她是江湖第一,难怪有那么多不怕死的少年小伙成天跟着她打转。”第三个大汉不以为然地道:“作为女子,最重要的便是温柔善良。黑凤凰虽然美艳有余,却太不够温柔可人。像她这样的女子,我王垒是万万不肯高攀的。”其他三人一起大笑。连那摊主都抬头看了过来,那黄衣女子却依然自顾自吃她的馄饨。
过了一会,第三个大汉道:“说到脾气性格,还是为善仙子最和善,真不枉了为善仙子的名号,难得又是这样的相貌和武功。”第四个大汉道:“单兄说黑凤凰的美貌江湖第一,垒弟又说为善仙子好,我却觉得还是倾灵剑肖昙气质最佳。有一次我远远地看见她与她师兄走在一起,啧啧,那个风采,美丽而不妖娆,洒脱却又有礼,我看江湖中没有别的女子能及得上她。真不愧是大侠赵坚的师妹。”说罢,摇头赞叹不已。此言一出,那其余三人却居然个个点头同意,再无半点反对意见。过了一会儿,第三个大汉黯然道:“可惜这位倾灵剑早已名花有主了。”四人一齐叹息。
说到这里,馄饨已经煮好,我轻啜了一口热汤,已觉鲜美,看来这老人的馄饨在这里颇具口碑,所以难怪深夜之后,还有这么多食客来一尝美味。第四个大汉又接下去道:“这些年来,咱们江湖上的男儿们总想着要凑出一个‘江湖四大美女’来,可惜江湖上能入流的美女实在太少,凑来凑去总也凑不齐,除了前面那三个武林公认之外,总还差着一个,偶尔勉强塞上一个,又有弟兄们出来反对。”
正说着,他们忽然回头向我看来,降低了声音道:“这里倒是有一个现成的美女,就是不知武功如何?”我心里哑然失笑,暗想:“我哪里是什么美女了?我师姐才是,可惜你们没有见到她。”
我暗暗好笑,又接下去吃馄饨。正在此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袭来,竟令我呼吸一窒,手忽然颤抖了一下。我隐隐觉得,有一个不寻常的人物正在过来。
那穿黄斗篷的女子似乎也感觉到了,抬头向西面的黑暗处瞥了一眼。就在这一抬头的瞬间,她明丽的容颜已是如艳菊般照亮了整个馄饨摊,使我一时竟忘了要去注意那个即将出现的人物。
可惜那四个大汉没有看见。他们正齐齐地扭头看着西面,热闹的说话声突然停下,空气中更显寒意。
黑暗中慢慢走出一个人。他个子偏高,全身裹在一张很大的黑披风里,低着头一直走到摊主面前。
他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冰冷抗拒的气息,孤独的影子拖在地下。如果他不愿意,没有人能靠近他三尺以内。凭我的直觉,我知道他武功一定很高。
四个大汉一齐呆呆地望着他,仿佛移不开目光,又仿佛被这个人下了咒语,一动也不能动。
他从黑披风中伸出右手,右手上提着一个锅子。他将锅子送到摊主面前,开口道:“一锅。”
他的声音却截然相反,非但不冰冷,反而有些温和,是我所听过最好听的男子声音。摊主将馄饨倒入大锅,馄饨在沸水中浮沉,穿黑披风的人就一直站在旁边等,既没有显得不耐烦,也没有要吃到美味时欢喜的样子。
当我将自己碗中的馄饨全部吃完后,他的馄饨也已好了。摊主将馄饨全部盛入他带来的锅中,他就伸出右手付了馄饨钱,又用右手接过这锅馄饨,左手始终藏在披风下。他便用三根手指稳稳当当地提着锅子,转身离开。
就在他转身时,他略微抬头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了头。我在这一瞬间已模模糊糊看到了他下半张极为苍白的脸,那种苍白使他看上去简直不像是一个人。
直到他消失在了黑暗中之后,那四个大汉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齐声叫道:“真邪门!”那黄斗篷女子也起身离开,她看到我时,向我浮起一个浅笑。经过那桌大汉时,向左边一人嫣然一笑,道:“谢谢你的夸奖。”声音爽朗悦耳。
直到她走出好几步后,那大汉才猛然回过神来,惊呼道:“肖昙!她就是倾灵剑肖昙!她就是倾灵剑肖昙!”
那女子听得惊呼声,又回过头来,似乎轻轻一笑。
我回到客栈时,师姐正在房中不住打转,看到我进来,一把抱住我,急道:“深更半夜,你到哪里去了?急死我了,要有什么意外,叫我如何向师父交代?”我搂着她的脖子,笑道:“师姐,我睡不着,到外面走了走,你猜我见到了些什么人?”
“你呀!真是个孩子!外面多危险,你说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跑了出去,还好没遇到坏人。”师姐一半是焦急,一半是嗔怪。
我有些委屈地道:“你正好睡得香,我不忍心叫醒你。再说,我好歹也是江湖名门弟子,就算遇到什么坏人,也不过是正好替武林除害罢了。”
师姐又好气又好笑,道:“小隐,你以为坏人都那么好对付?那样的话,一个悲情使就不至于把武林搅得鸡犬不宁了!好了!实在太晚了,快些睡一会儿吧,等会我叫醒你。”我还想再说,她已帮我脱去外衣,把我推到床上,我只得睡下。
我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时,见师姐正凝视着我,见我睁眼看她,不禁脸上一红,转过头去。
我爱极了她凝视我时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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