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忙奔过去,把师姐从地上扶起,又本能地将长剑拣在手中,注视着悲情使,防他乘胜追击,却即刻想到这样做可笑之极,他若有心要杀我,我拿十把剑在手上也照样是死。我把心一横,放下长剑,低头替师姐检查伤势。总算悲情使足下留情,没有踢断师姐的骨头,也没有震伤她的内脏。
悲情使收起了弯刀,向众人扫过一眼,道:“木旭江呢?”他的脸色突然轻微地变了一变,随即恢复如常。我见四周一片静寂,心想木老拳师早已逃走了,难道还留在这里等你杀不成?忽然想起今日来木府助拳的一共有8人,怎么刚才上阵的只有我们7人,还有一个江西飞马呢?
转首不禁愕然,只见地上放着适才木老拳师送的白玉飞马,史英武却影踪不见。这匹江西飞马,竟飞也似地逃走了。想起他先前大言不惭的模样,要不是强敌在前,我几乎要失笑出来。
赵坚受的伤要比师姐重,在地上滚了几圈,喷了一口血,才在肖昙帮助下爬起来。肖昙替自己裹好了伤,仍是将长剑提在手中,沉静地看着悲情使。夏羽温大腿受伤,靠双枪支撑,勉强站起,脸色十分地难看。成册倒在地下,半天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龙智手捧断腕,疼得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此时众人见悲情使并没有再动手的意思,都是心下一宽,大家心知肚明决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大部分的人都已负伤在身,但碍于脸面不能退走,却也都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僵持不下。
过了片刻,悲情使伸出手来,紧了紧身上的黑披风,开口说道:“你们还不想进来吗?”他眼光却看着地下,不像是在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讲话,我心里暗自诧异。
一阵沉默后,忽然一个声音从墙外响起道:“弯刀杀手,幸会幸会。”我听得这个声音,一时间整个人都呆住了,脑中一阵轰鸣,心道:“师父!她怎么来了?”一个敏捷的身影从墙外跃进来,她双目炯炯有神,正是师父。紧接在她身后,又有十几条的人影跃了进来,将悲情使围在当中。
师父向师姐瞥了一眼,道:“颜儿,你要不要紧?”师姐摇了摇头。她望向师父的眼神恭敬一如往昔,眼睛深处却仿佛隐藏了一些什么,而师父好象也有些回避她的眼神。猛然间我醒悟过来,不禁冷汗出了一身:“原来师父早已另有安排,她让我和师姐下山与隔殊城的人一起来助拳只是一个试探,若能杀了悲情使那是最好,若不能,她再和其他早已联合好的江湖高手再一齐出手围剿悲情使。”
刚才悲情使出脚之时倘若心存杀机,师姐此时哪有命在?想到这一点,我顿觉一股寒意自脊背后升起。再向师父看去时,只见她一如往常的威严,正自盯在悲情使的脸上。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从背后慢慢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师姐的手。
悲情使在十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男女剑拔弩张的包围下仍是神情自若,毫无先开口的打算。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师父的脸上。在我的印象里,他这是第一次较长时间地打量一个人。
我随着他的目光向众人一一看去,见这十几个人中,或须发斑白,或仙风道骨,或浑身劲气充盈,显见不是前辈,便是高手,不由得一颗心渐渐往下沉:“看样子,这次武林高手尽出,师父是抱定了杀他之心了!”
师父冷笑一声,道:“弯刀杀手,你没有话说吗?”悲情使摇摇头道:“你们来杀我,就出招好了。”语音刚落,一个胖大汉冷笑道:“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旁边一个男子接着哼道:“别以为你伤了我城中两个人,隔殊城就不是你的对手。今天一定叫你知道本城主的厉害!”
说话的这男子声音偏细,身材却很高大,也是手执双枪,枪尖直指悲情使。我心想原来这就是隔殊城的城主、夏羽温的父亲了。只见他眉目高傲,年纪却看上去不是很大,约莫只有三十出头。他的独生儿子受伤不轻,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狠狠瞪着悲情使。悲情使抬了抬眉毛,瞥他一眼,道:“隔殊城主夏标?”
隔殊城主倒是一怔,道:“不错!你听过我的名字?”语声之间,竟是隐隐有些得意。悲情使接下去道:“木旭江在你那里?”夏标的脸色略变了一变,道:“是又如何?恐怕你过了今天再没命去杀他了!”
我心里暗暗皱眉,心想这个悲情使到底和木老拳师有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为何在这样危急的情势下仍是非要取他的性命不可,而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他又为何始终不肯说出到底和他有什么仇?正这样想着,已听师父说道:“弯刀杀手,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犯下无数杀孽,趁今天众位武林同道在这里,一起说个明白。如果真是你的仇家对你不起,你以前所伤的人命,我们也只好既往不咎。但倘若你给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来,那我们今天不得不取你的性命,替武林扫清妖孽!”
我听了这番话,心里却也不得不暗自佩服师父,觉得她说的话才是恰到好处,既符合了我派在江湖上的地位,又颇为大气公正,一面却又暗自希望悲情使快些说出一个正当的报仇理由来,好不致陷自身于众多高手围攻之中。
此时一个高瘦的道人终于忍耐不住,略略侧首,眼光向地下的成册瞥去,一面低声叫到:“成册,你怎样了?”音调焦急,张嘴之间,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来,显然也是武当的人。怎奈成册合扑在地上,没有半点声息,也不知是受伤过重以至重度昏厥还是根本已断了气。
那道人叫得两声,不闻回答,紧张起来,向悲情使喝道:“你将他怎样了?”悲情使没有做声,我却暗暗不平,心道:“难道只能我们来杀悲情使,悲情使就不能来伤我们?只能任我们宰割?”一时间鸦雀无声,人人眼望着悲情使。师姐忽然放开我的手,慢慢向成册走过去。我一惊,想要拉住她的手,却抓了个空。
悲情使纹丝不动。十几人的紧密包围在他眼里仿佛空无一物。那道人扭头向师姐感激地道:“多谢这位姑娘。”回过头去又向悲情使怒声道:“你若杀了我师侄,武当与你势不两立!”悲情使立刻冷冷地道:“悉听尊便。”
这时候,师姐已将成册翻了过来,起出暗器,检视呼吸。过了一会,叫道:“道长放心,成册道长只是一时昏迷,性命暂无大碍。”那道人打个稽首,道:“无量寿佛!”此时师父又说道:“弯刀杀手,你始终不肯回答报仇的理由,可见你根本没有什么仇恨,只不过是个以杀戮为乐的邪恶之徒,江湖岂能容你?你听好了,我乃是致幽山谪缘派掌门全冰谋,这两位是武当派的前辈成馆、成阁道长,再过去那位是隔殊城主夏标,他右边是海天尊林霸。”一一将在场的高人都介绍了一遍,又接道:“我们今日出手是为江湖除害,并非是报仇或一对一邀战。
悲情使眼皮都不抬,道:“如此,请一齐出招。”饶是师父再老辣,也不禁气为之一结,喝道:“你既如此狂妄,我等就只好不顾身份,教训教训你了。”说罢,长剑“仓”地一声出鞘,她手腕一翻,一招惊鸿剑法的起手势便使了出去。其余众人纷纷出招。
我见师父竟然是用我派最基础入门的功夫来对付武功高深的悲情使,一开始不由得大为惊奇,但看了两招便明白过来,以师父的功力,最简单的剑法反而更具威力,正如一个书法名家,反而不需要以笔划繁多的字来显示功力,有时往往最简单的一横便能包含所有精髓。更何况师父在这套剑法上浸淫了数十年,早已练得炉火纯青。
我心知这是研习本派武功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下暂时放下心头一切,只留心看师父出剑。只见师父所用的招式虽然还是我熟悉的那些,但经她的手使出来,仿佛每一招都赋予了剑招之生命,她的手中剑仿佛已是她意念的延伸,而非仅仅是一件兵器。难怪隔殊城主夏标会称赞她的剑法冠绝天下。和她一比,我出剑时仿佛就是一个木偶在使剑玩耍。她对敌时所使用的招数往往出人意料,匪夷所思,有时明明应该是用这一招的,她反而弃这一招不用,却用了仿佛浑然没有关联的那一招,但偏偏用得恰倒好处,令悲情使不得不认真以对。
我虽然只看了十几招,但已是茅塞顿开,眼前豁然明朗,方知师父对我说过的剑招应该活用是什么意思,忽然想道:“师父派我和师姐来,说不定也是为了以实际对敌时的情形,来开导我怎样学好本派的剑法。”想到这一点,忍不住一阵羞愧,又疑心刚才对师父猜忌错了,但左思右想,仍是不能解开疑点,不禁心中喜忧参半,猜不透师父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我再看其他高手时,见夏标的枪法跟夏羽温是一路的,只不过出手要老辣上几倍,成馆和成阁虽然都是武当派的,使用的兵器却不同,一个用的是普普通通的青钢剑,绵绵不绝地展开武当剑法,另一个用的却是一双肉掌,掌风到处,威力不逊于武当剑法。
这十几个都是武林中早早成名的高手,此刻同仇敌忾,各出全力,威力果然不同凡响,圈中掌风呼啸,剑气纵横,我和围观的众人不得不稍稍退后以免误伤。转眼便过了几十招,悲情使仍是不见慌乱,在圈中夭矫闪避,腾挪跳跃,与刚才不同的,是他此刻出手已是攻势大于守势了。我见他出手之时,仍是不带杀机,毫无伤人之意,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息:“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烛光掩映之下,只见他的脸色仍是苍白不带一丝血色。
我领教过在悲情使弯刀之下的压力,心知师父等众人实际所受的压力要远大于看上去的,心中忽然想到:“不知这一战,是悲情使赢呢还是师父这边赢?”仔细一想,暗骂自己愚蠢:“师父他们在外面监视了这么久,当然是有了必胜的把握才现身迎战的,如果没有把握,她定不会出手。以师父的为人,她又怎么会打没有把握的仗?”
但场上的师父和其他高手都紧绷着脸,似乎并没有必胜的信心。我脑中一转,心想:“是了!悲情使的武功较为不同,光站在一边看难以体会到他招数的实际压力。”看样子悲情使的功夫比师父估计的还要再高出一筹。
等我想到这一点,师父和其他人也已看出了这一点,他们互打一个眼色,各自催动内力,将攻势渐渐加强,不再有所保留。
此时离天亮不远,正是最黑暗的时刻。悲情使在强大的攻势下渐渐吃紧,他的弯刀似乎没有刚才那样流畅无阻,我隐隐看见师父的嘴角已露出一丝微笑。忽然间,她一摆剑尖,叫道:“弯刀杀手,尝尝谪缘派的暗器定心锁!”金芒闪处,五枚定心锁向悲情使打了过去。此时悲情使左接林霸与夏标等人的招式,右挡成馆成阁两人,其他几个方位还有六名高手觊觎,师父的暗器又是从离他极近处发出,眼看难以抵挡,我不禁在心里惊呼一声。
眼前一花,五枚定心锁都擦着悲情使鼓起的披风飞过,师父的暗器发的快,他接的也快,两个动作都是电光火石一刹那间。此时师父话音刚落,其他人得师父提醒在先,已作好准备,及时避开了擦过悲情使的暗器。另有几枚定心锁朝为善仙子飞去,为善仙子用紫藤篮轻轻一兜,不急不徐,恰好兜住,看样子也是接暗器的高手。我不禁在心里暗喝一声彩。
师父想不到悲情使竟然可以还用衣服来接暗器,不由得脸色一沉,冷笑道:“果然不俗,再接我几枚。”扬手又是一串定心锁打出,与此同时,尤玉阶正好离开悲情使五尺,一看正是发暗器的好时机,也是劈手发出了一把暗器。
悲情使凌空跃起,闪避暗器,手中弯刀磕飞了几枚铁珠,左手一抖披风,如拂灰尘一般又拂去了两枚定心锁,右手弯刀向下斜斩来接成馆和谢饶的招式,左腿劲踢杨三郎和夏标。
正在此时,忽然不远处响起一声鸡啼,悲情使不知为何猛地一惊,就在这一分神间,夏标的□□已刺中了他的左腿。我心里一跳,心道:“完了!他死定了。”
夏标哈哈大笑,道:“这回看你还如何神气!”其他人虽然不说话,但脸上也都已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来,庆幸终于伤了这个魔头。
悲情使虽然受了伤,但他毫不含糊,右手的弯刀和左手的刀鞘立时跟上,封住了敌人下一步的攻势。尤玉阶叫道:“大伙再加把劲,这个魔头撑不了多久了!”悲情使一直冷漠的脸上此时终于掠过一丝慌乱的神情,他的招式之间突然有杀气渐渐弥漫,看得出他为求自保,不再想与众高手慢慢周旋,而是想要快速解决,尽早脱身了。
师父的眼神陡然间犀利起来,叫道:“好!你终于露出你的本来面目了!”悲情使奋力拼杀,不发一言,他的弯刀光芒四射。我细看他的招数,比起与我们打斗时胜过何止十倍!忽然间一声闷哼,有人肩头中了他一刀,不得不退开包扎伤口,我看见悲情使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悲哀,这是他继惊慌之后,脸上所流露出的第二个表情。
师姐突然往我手中塞了一把定心锁,又向我打了个眼神,我明白她是叫我乘隙用暗器伤他,不禁心里一阵难过。再看她时,她正紧紧地盯着悲情使,她身后,赵坚面带轻笑,肖昙微有忧色,夏羽温一脸愤恨,龙智捧着接好的断腕,仍是面容扭曲,嘴里不停地咒骂。
场中的悲情使全力突围。他的身法本来以轻灵跳跃为主,此刻伤了小腿,武功大打折扣,但他振奋起精神,又起了杀机,竟然比未受伤时还要厉害一些。烛光映得师父的脸色一片青黑,她面上掠过一丝焦躁,显然是久战不下的事实终于影响了她的气度。她忽然招式一变,使出了一套我从未见过的剑法来。这套剑法不同于惊鸿剑法的虚实交变,更不同于云光霞卷的神秘飘渺,其中隐含的杀气竟是豪不输于夏标的双枪,尤玉阶的金钩。我从不知道本派还有这样杀气重的剑法,不由在心里暗吃一惊。
师父的杀气带动了其他众人的杀气,却同时也带动了悲情使的杀气。他双眉之间戾气渐生,嘴角越抿越紧。他的招式本来就悖于常理,此时更是奇招怪招百出,令围剿众人无不紧皱眉头。
又是两声闷哼,悲情使又伤了两人,将包围圈撕出一个小口,眼看即将突围而出,师姐忽然向我打个眼色,接着叫到:“魔头看锁!”扬手发出一串定心锁。我心中一颤,也跟着发出了五枚定心锁。
悲情使像拨落叶一样,轻描淡写地就用弯刀拨去了前面的几枚定心锁,随即头一偏,让我发出的定心锁从耳畔擦过,紧接着缩腰避开师父的长剑,卸肩让过尤玉阶的金钩。右手弯刀左接成阁的武当剑法,右拒为善仙子的紫藤篮,左手刀鞘上迎夏标的双枪合刺,下挡谢饶的旋风腿。这几个动作任何一个拿捏不准就会同时身中数招,立时死于分尸之下。但他仿佛是经过几百遍的排演,整个过程中一丝错误也无,浑然天成地避开了所有杀着。
我的定心锁擦过悲情使后分别飞向他身后两个方向,却将花园中的两盏纱灯打灭了,登时光线一暗,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悲情使忽地左手捏爆了刀鞘,刀鞘碎片飞出,打灭了其余的几盏灯,花园立时陷入黑暗。
众人纷纷七嘴八舌地叫到:“不好,莫教魔头走了!”耳中听得呼呼的衣袂之声,我虽在黑夜中不能视物,但猜想悲情使已是乘黑夜逃走了。他浑身上下都是同黑夜一般深的黑衣,此刻遁入黑暗中,便是目力再好,也无法追踪他了。
有几人点起火折子,照亮了一张张或青黑或焦黄或煞白的脸,师父跺一跺脚,道:“此番除恶不尽,那弯刀杀手必会疯狂报复。”成阁一面替成馆包扎伤口,一面黯然地道:“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想不到这个弯刀杀手如此年轻就有如此可怕的功力,唉,合了这许多的江湖前辈之力,竟然也只能和他战个平手。”夏标却道:“他再厉害还不是照样中了我一枪?以后有机会,我倒要单独会会这个悲情使。”言下之意,倒是众人拖累了他,令他不能尽情施展绝学一般。
为善仙子轻轻摇头道:“这样也好。希望他此番逃走,可以大觉大悟,从此改过向善。” 说罢,清秀的面容上流露出些许的慈悲和不忍之色,在火光照映下端庄慈祥,令人不敢逼视。
此时木老拳师整整齐齐的花园此时早已是一片狼籍,花倒草歪,血迹碎片满地,一片嘈杂声中,众人治伤的治伤,互相埋怨的互相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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