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后,我和黑凤凰依约前往城外的小树林会张灵虎。黑凤凰还我白马之时已替自己买了一匹黑色的骏马,此刻从马厩里牵出来,佳人神驹,倒是相得益彰。看到这黑色的骏马,我忽然想起那个也是一身黑色骑着黑马,名叫曾垂云的少年来,于是出门前向小二要过笔墨,写了一张便笺,要他送往牡丹客栈。
到得小树林时,张灵虎倒未爽约,已和一干人等在那里。
我和黑凤凰翻身下马,将马系在树干上。黑凤凰冷笑道:“张灵虎,你没有逃跑,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怎么,有了帮手,胆子就大了?”
张灵虎头上被厚厚的布扎起,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他看了我几眼,用力哼了一声道:“别仗着几个好色之徒给你封了个江湖第一美女的称号,就自以为了不起,人人都会怕你,我老张偏偏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黑凤凰冷笑道:“手下败将,耳朵都给我割下来了,还想看看我有什么过人之处!”
张灵虎登时脸上一红,还未说出话来,他身边的人已纷纷叫道:“虎哥,别废话了,哥几个一起上!”
“好猖狂的小妞,让大爷来教训教训你!”
“久闻黑凤凰大名,还以为如何好看,原来是个凶婆娘!”
黑凤凰大怒,道:“你们一起上好了,我要是皱一皱眉头,就枉称是江湖第一女侠!”张灵虎阴恻恻地道:“我们当然是一起上了!你不也带着帮手吗?”黑凤凰立时转头对我说道:“小隐,你站过一旁,千万不要出手帮我!我一个人就能料理了这一群脓包!”
向着张灵虎倨傲一笑,道:“这位谪缘派的小隐姑娘,是我请来作个见证的,决不会出手,你放心好了!就凭你们这些人,本女侠一人就能对付。”
张灵虎和帮手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道:“好,一言为定!”我见双方动手在即,心想张灵虎性子顽劣,别到时又有话说,插话道:“且慢!今天双方动手的来龙去脉我也知道一些,倒不如先做个约定,胜了如何,输了又如何,到时决不能赖帐,否则…”我到底江湖经验不足,一时倒想不出否则如何。黑凤凰飞快地接下去道:“否则就将此事在昭廷公布,让全武林都知道,违约之人必将身败名裂,无法立足于武林!”
她此言一出,登时见那张灵虎的脸色变得郑重起来,仿佛昭廷是一个十分重大严肃之地。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心里暗暗纳闷,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但现在也无暇顾及,耳中听得张灵虎道:“好!既然你要将事情闹大,我老张也不是怕事之人!我们今天要是赢了,你黑凤凰不得再管我老张的闲事,从今之后,有我们出现的地方,你得绕道走。”
黑凤凰冷笑一声,道:“净做美梦!你们要是输了,我就要替青尧姑娘向你讨还一条手臂,今后青尧姑娘的下半辈子也都得由你照顾,你要是做不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我决不会轻饶。”张灵虎咬一咬牙,道:“就这样说定了!”开口将帮手的名号一一说来,都是我从未听说过的。
黑凤凰不耐烦地道:“动手吧,谁有空听这些。”她这句话正是江湖上的大忌,一个矮个子脸上首先挂不住,挥着钢鞭便冲了上来,余下众人也纷纷出手。张灵虎站过一旁观望,我也退到一旁,见一道莹白的光芒一闪,黑凤凰亮出了她的兵器。只见这兵刃十分古怪,仿佛是剑身,却通体晶莹,偏圆形,介于剑与刺的中间,离剑柄五寸处还有两跟倒钩形的事物。但这兵刃在她手中十分趁手,忽而为剑,忽而为刺,偶尔之中,那两根倒刺还可以锁拿对方的兵器。
我只觉大开眼界,以前一直听旁人称赞我派的剑法冠绝天下,自然而然地以为剑是天下最好的兵器,但后来下山之后,见到萧控的弯刀,夏羽温的双枪合并,乃至今日黑凤凰的半刺半剑,无一不是别具巧妙,精妙之处不输给长剑的。不由得赞叹武林之大,真是应有尽有。
只过得十几招,我便看出这些人根本不是黑凤凰的敌手,看样子,张灵虎的手臂是赔定了。果然听黑凤凰叫道:“都是废物!一个比一个差劲!也难为张灵虎能凑齐这么一群废物,要是我,还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呢。”
和她交手的众人本已是手忙脚乱,此刻受她冷嘲热讽更是气得哇哇乱叫,出手更乱几分。我这才想到原来黑凤凰先前和此刻出言不逊正是为了扰敌心志,她看似莽撞,其实很有策略,看来江湖第一女侠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
我眼望着众人打斗,眼角余光却注意着张灵虎,心知此人心术不正,若见情势不利,定会想法逃走。果然见他偷偷瞧我,见我注视着场上,便悄悄后退,靠向黑凤凰的黑马。我转过头去,向他微微一笑道:“张大爷要去哪里?比武还未分出胜负呢。”张灵虎一言不发,抖手发了一把暗器出来,转身便要上马斩断缰绳。
我旋身跃开闪避暗器,同时也回敬一枚定心锁给他,正中他提刀的右臂。张灵虎惨呼一声,刀落到地上,黑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将他掀下马来。张灵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我早已在他身边,摒指一戳,点了他的穴道。
黑凤凰叫道:“张灵虎,你要不要脸?你们看,这样的人还值得你们替他卖命吗?”第二句话却是向交手的众人说的。但那群人却置若罔闻,还是咬牙苦斗,黑凤凰恨恨地道:“好!好极!你们讲义气不怕死,本女侠也不必手下留情!”她怒意一起,手下果然不再留情,出招更见凌厉。
正在这时,马蹄声响起,一骑飞奔而来,黑衣黑马,正是曾垂云。
他见黑凤凰一人对付一大群人,不由惊道:“你们是谁?竟敢对我凤妹无礼!凤妹别怕,我来助你!”来不及勒马,已是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抽出剑来,便要上前相助。
黑凤凰急叫道:“住手!你敢动手帮我,我今生今世都不理你!”曾垂云愕然一惊,停住身形道:“什么?”
我高声道:“曾公子,请看清情势,黑女侠胜券在握,你不必出手。”曾垂云这才看到我,道:“原来你也在这里,我还要多谢你留条给我。”转眼向场中看去,见情势大好,于是才放下心来。
此刻张灵虎的帮手已是强弩之末,只能勉强支撑,再过得几招,黑凤凰一声娇叱,踢飞了两人的兵器,又刺伤了三人,对方立时溃不成军。黑凤凰手中兵刃光芒到处,敌人纷纷躺倒,剩下几人登时心寒,抛下兵器求饶道:“我们认输了,黑女侠饶命。”
黑凤凰嘴里哼了一声,嘴角浮起笑容道:“这点微末伎俩,早该认输了!我要找的是张灵虎,没你们的事,都可以走了。”收起兵器,向我们走来,道:“你来做什么?”眼望着曾垂云,满脸的不高兴。
曾垂云却仿佛毫不介怀,昨天还见他无精打采,今日却生龙活虎,整个人散发出光彩来,陪着笑脸道:“凤妹,我找你好久了,好在这位姑娘留条给我,我才找到了这里。幸好你毫发无损,否则我就要把这一干人全杀了为你出气!”说罢眼光一扫众人。众人听得此言,本来背死扶伤,行动迟缓,此刻突然动作加快,忙不迭地抱头鼠窜。
黑凤凰不满地瞪了我一眼,道:“小隐,谁叫你把我的行踪告诉他的?”
我说道:“在见到黑女侠之前,我便遇上了曾公子四处找你,我曾答应他如果遇到你便知会他一声,后来果然遇上你,我想我不能失信于人,就送了信笺给他。”
黑凤凰“哦”了一声,虽然不悦,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她走到张灵虎面前,踢了他一脚道:“张灵虎,你的狐朋狗友都不是我的对手,你怎么说?”这一踢,却解开了他的穴道。张灵虎慢慢动了动身子,转动眼珠,见我们三人都盯着他,料想再也逃不掉,懒洋洋地道:“既然已有言在先,那只好任你处置了。只是我们大当家的要是知道了此事,说不定也会来向你讨还一条手臂。”
黑凤凰道冷笑道:“你还敢拿你们大当家的来吓唬我?你以为他不知道此事么?老实告诉你,我追杀你之前,早已拜会过他。他也为你的行径不齿呢,说要是我找到你,是杀是剐任由我处置,你还有何话说?”不再等他回答,拣起他掉在地上的刀,毫不犹豫,一刀砍去了他的右臂,张灵虎一声惨呼,面容扭曲,我扭过头不忍心去看他,虽觉得他这是自作自受,但也毕竟太过残酷。
黑凤凰见我如此,嘴角一撇,略有不快地道:“小隐,江湖就是这样,就得有信有义,否则还要讲什么规矩道义?还要昭廷做什么?说好了要他赔一条手臂,他就得赔。要是今天输的人是我,我也一定认输受罚。”
我心知她说的没错,点点头道:“黑女侠说的是,他本来是罪有应得。”此时曾垂云插话道:“凤妹,这人得罪你了么?他敢得罪你,我再砍他一条手臂下来!”张灵虎听得此言,咚地一声,晕倒在地。
黑凤凰笑了出来,道:“原来他看上去狠霸霸,却也是个软骨头。”向曾垂云正色道:“不,他得罪的不是我,是一个青楼里的姑娘,我从扬州一路追到这里,终于替青尧姑娘报了仇了!”于是将事情经过简洁地说了。
曾垂云道:“我早说了,凤妹你不仅相貌天下无双,品行更是无人能及。我…我只恨为何没能早些认识你!”说罢,看向黑凤凰的眼神里又是倾慕又是柔情,恨不能便要上前抱住她。
黑凤凰却向他翻一翻眼睛,冷冷地道:“好啦,你酸不酸,也不怕小隐姑娘听了好笑。”于是正式将我和他两个人互相介绍,原来曾垂云也算是江湖上名门望族之后,只是他早已将家事置之不顾,也毫不顾及自己在武林中的形象,只是一心追在黑凤凰身后,已有两年多没有回过家了。
此时曾垂云又道:“凤妹,既然你我志同道合,何不一起维护武林正义?两个人也好互相照应…”未等他说完,黑凤凰已打断道:“又来了,我说过多少遍,我只喜欢独来独往。再说你的家人正四处找你回去继承家业,你怎么如此不孝?”
曾垂云着急起来,叫道:“我不是不孝,只是想…”黑凤凰瞪他一眼,道:“你再敢说,我立刻就走!”
曾垂云垂下头来,道:“好,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只求你别走。”我见这堂堂的曾家大少爷此刻低声下气,百般委曲求全,不由在心中暗暗摇头,心道爱真是可怕的事情,竟然可以将一个人折磨至此,连自身的尊严都可以不要。开口岔开话题道:“黑女侠,你的兵器很不寻常,又能当剑又能当刺,是你自己打造的吗?”
黑凤凰得意起来,道:“我的兵器叫冰凌刺,是有一次下雪的时候,我看到屋檐上挂的冰凌柱才想出来的。我总觉得其他的兵器太普通,配不上我,只有这个我自己想出来的冰凌刺才与我相配。”
我一时好奇,又追问道:“冰凌刺通体晶莹,不像是金铁所铸,到底是怎么造的啊?”黑凤凰道:“这是我寻访了好久,才找到的一位铸剑师按我的要求用一种奇石和两种异铁打造的。到底是什么奇石和异铁,我也不知道,他说这是不传之秘,不能让人知道。反正我只要有兵器用就好,其他的也不需要知道。”
我由衷赞叹道:“想不到还有这样的高人,用意想不到的材质和方法造兵器,真是令人惊叹。”
曾垂云此时见黑凤凰心情好了一点,大着胆子问道:“凤妹,你看我们如何处置张灵虎?”黑凤凰皱了皱眉,道:“当然是押他去接青尧姑娘了,不过…我还有事情要赶往河南…”想了一想道:“不如就由你押他去,我和小隐另行去办事?”曾垂云道:“不,我要和你一起!”黑凤凰瞟了他一眼,道:“我第一次差你办事,你就不愿意,还说什么甘心为我做任何事?”
曾垂云脸色一暗,想了一想,却又挺直腰身道:“好!凤妹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面上立时换上一副甘心赴汤蹈火的神情来。
黑凤凰展颜一笑,柔声道:“这样我才喜欢。”她这一笑,笑得曾垂云魂飞天外,半晌呆立着说不出话来。
黑凤凰想了一想,又道:“虽然金河帮大当家有言在先,说是张灵虎任我处置,但到了这一地步,总得告诉那老爷子一声,不过这事就不在昭廷公告了,多少给金河帮留一些面子。”
又将青尧姑娘的住处说了,叮嘱曾垂云好好照顾,曾垂云一一答应,押着张灵虎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黑凤凰见两人的影子出了小树林,这才回过头来,对着我嫣然一笑,道:“终于打发了这个傻小子!”我认真地道:“曾公子对你很是一往清深,你不喜欢他吗?”
她哼了一声道:“那个傻小子,我可不想见他。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岂会看上他?”说着走到她的黑马旁,解开缰绳,翻身上马,道:“我知道你明日与萧控有约,我还要去河南,就此别过了。希望你好好劝说他改邪归正,和我们一起维护武林正义。”
我点点头道:“我尽力而为。女侠请慢走。”她向我抱一抱拳,策马而去,林中剩我一个人,要不是满地凌乱的血迹和破碎兵器,我几乎以为是刚刚做了一个梦。
然而在这个梦里,一切却都变得现实残酷起来,在这个梦里,第一次,维护正义和血腥暴力联系在了一起,黑凤凰认为她所做的都是理所当然,是为弱小者讨回公道,但却是以同样残酷的手法,我不能说她这样做是错的,甚至想不出还有什么方式更适合,更能教训像张灵虎这样的人,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一定应该有更好、更温和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你砍了我一刀,我非要砍还你一刀才叫公平。
夜色下的断桥像一匹巨兽默默地蹲伏,四下里寂寥无声,花闭草蔫,空气中仍有淡淡的寒意,我抬头眺望时,远远已经可以看到萧控的背影立于桥上。他的整个身影与黑夜是那么融洽协调,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在黑夜中的。
他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身向着我。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不知为何,今夜却给我一种宁静平和的感觉,而非一贯的冰冷抗拒。走得近了,我向他展开一个微笑,他却没有对我笑,只是眼皮一眨,漆黑的睫毛微微颤动。
“萧控,我先要谢谢你救了那个孩子。”我先开口说话。
他点了一点头,没有说什么,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还有上次我被师父关在地牢里,也多亏你和肖女侠一起来救我,否则我早已被师父处死了。”
萧控把目光转向别处,道:“是肖昙找到了我,她说她一个人没把握。”
“那也要谢谢你愿意出手救我。”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说,略一犹豫,还是接下去问道:“萧控,你为什么愿意来救我?”毕竟我和他在那之前只见过一次面,而且就那次也是互为敌人。
萧控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迷惘却夹杂着清醒,仿佛还有无法言说的莫名喜悦,这种喜悦,就像是最纯真的小孩子眼里所自然流露出的欢喜,而长大以后,我从未在其他人眼里见过这种目光。如果说出来,谁都不会相信这个眼神来自满身血腥的弯刀杀手。
“在木旭江家里,你对我手下留情。”他说。
“是你先对我手下留情的。”这也是事实。
萧控忽然直视着我的眼睛,道:“你和其他人不同,我愿意信赖你,即使你是敌人。”他仍旧声音温和,但这句话却带着坚决明快。
我心里也同样掠过喜悦的感受,忽然想起小时候师姐帮我在头发上绑蝴蝶结的情形,那种喜悦,单纯得不能再单纯,丝毫不搀杂任何其他东西。便回道:“在我心里,也早就把你当朋友了,可你为何不停地杀人?”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麻木之色,道:“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萧控,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但你好象停不下来。告诉我你杀人的理由,我只是想帮你,帮你摆脱你的痛苦。”我不知道我怎样才能救他,但看到他痛苦,仿佛也等于自己痛苦。
萧控的黑眼睛猛然一阵收缩,摇头道:“你帮不了我。”
我仍不愿意放弃努力,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今天救了那个孩子后看到父子相认会发抖?”
萧控的肩膀一颤,抬起头来,却不看我,他的目光从我的头顶越过,向前盯着远处的某个虚空,一种极度悲哀的神情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他嘴唇轻轻开启两下,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我的心猛然一揪,刹那之间感染到他全部的苦痛,不禁全心全意相信他定会有他的苦衷,不忍心再去逼问,转开话题道:“萧控,我想去长江一带,你愿不愿意陪我?”
像我预料的那样,他既没有流露出诧异之色,也没有问我为什么,想了一想,道:“可以,不过我们晚上赶路,白天休息。”他没有解释原因,我也避开不问,耳中回响着他温和的声音,心里不由得升起某种感激和温暖。
“你师父为什么要处死你?”他忽然转过话题。
“因为我爱上了我的师姐。”这句话,我没敢跟肖昙说,没有对黑凤凰讲,却在跟萧控第四次见面的时候毫无犹豫地告诉了他。
萧控定定地看着我,一缕失望的光芒从他眼里一闪而过,他却开口说道:“哦。”此外再无别的话语,不知为何,我心里倒有隐隐的失望,觉得他应该有什么话跟我讲,却最终没有讲一样。
此后的几天里,我和他结伴而行,我从不问他白天在哪里,而黑夜来临,他自会出现。他还是沉默寡言,我不问他,他几乎不会主动开口说话。他不问我和师姐的事,我也不再问他为何杀人。但渐渐地,我总是将一些小时候师父跟我讲过的侠义之事讲给他听,更将我所亲眼见到的黑凤凰惩处张灵虎的始末跟他说了,总在这种时候,我仿佛看到他眼里冰封一样的寒冷在逐步消融,尽管他还是不说话。有时候我奇怪起来:“难道这个萧控,没有父母师长吗?没有人教他这些吗?难道他也是孤儿?那他的武功又是哪里来的?”
这些疑问我却从来不敢问出口,他虽然孤冷傲绝,但在我心里,我却总觉得他脆弱而易受伤害。
可以看出来,这些日子也是他所拥有的难得的几天轻松悠闲的日子,我有几次几乎已经看到他嘴角漾起浅浅的笑意。虽然他还没有笑出来,但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看到他笑的样子。我刻意地将行程放慢,只希望终点永远不要到达。
但这世上的一切总是事与愿违。有一个晚上,我们遇上了飞旗门下的18弟子,他们要替师报仇,已经找了萧控好久。看到我和萧控在一起,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我没有刻意隐瞒身份,也没有出手帮萧控,但我也无法去帮他们对付萧控。尽管我只站在一旁,谁也不帮,但他们嘴里都大骂着难听的话,突然向我杀了过来。
混乱中,萧控只以刀鞘对阵,但这些人仿佛都红了眼睛,不要命的继续杀上来,我想替自己分辨,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辨起,在这个混乱的时刻,我的心思只有我自己明白并相信。我茫然地挥剑挡避,种种恶毒的咒骂如倾盆大雨般淋漓而下,将我的心浇得透湿透湿。从刀剑激迸的缝隙中看过去,只见到一张张扭曲诅咒的脸。
“□□的小妖女,你竟敢和这个杀人魔王勾结,还要不要脸?”
“谪缘派在武林中一向声名不错,怎么会出你这样的叛逆!”
“脸倒是长得不错,想不到这样龌龊无耻!”
……
如同那个坦白恋情后的地牢之夜一样,我开始怀疑自己正在做的一切是否正确,也怀疑别人的世界是否能容得下我,仿佛我的一切都是在和众人的想法背道而驰,我再无法属于任何我想属于的地方,只一个人孤立在其他人以外的世上。
我茫然地举剑,只是本能地挡开招式,心神仿佛在其他地方,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或说什么,在这一刻什么也不想说,只是麻木地闪避抵挡。忽然肩头一疼,已被刺伤,我低呼一声,左手边上的两个人一声未哼,倒在了地上,眼前一道银光闪过,是萧控把他们都杀了。
我猛然醒悟过来,惊道:“不要杀人!”但萧控的弯刀已经出鞘,他紧抿着嘴唇,眉间戾气弥漫,对我说的话不理不睬,只挥刀砍杀。
萧控的样子比在木老拳师家里时还要可怕几分,这些人哪里是他的对手,眨眼功夫已是躺倒了一大片,我回过神来,急忙出手去架他的弯刀。我武功低微,根本不是萧控的对手,但他不愿伤我,顷刻和我对了几招。
余下的飞旗门弟子都呆呆看着,我叫道:“你们还不快走?要想报仇,十年不晚!”萧控左冲右突,只想撇开我去杀他们,但我不顾伤势,奋力纠缠。萧控道:“是他们先伤了你!”我道:“只是小小伤口。”萧控又道:“放走他们,整个武林都会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我回道:“不放走他们,也总会有人知道。”
“当”地一声,萧控震断了我手中的剑,我怔在当地,萧控也停了下来,冷冷地看着我,又冷冷地看着那剩下的5个飞旗门弟子,眼里闪着我陌生的光芒。一股寒意自我的心头升起,我以为我已经对他很了解,但此刻却又看到他最可怕的一面,心里不由得浮起两个字“魔头”。这两个字,我原本总是替他叫屈,此刻竟自然而然升起在我心头。
那些飞旗门弟子本来红着眼睛咬着牙齿要替师父报仇,此刻却都呆立在原地,没有人再杀上来,忽然有一个人说道:“不错,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弯刀杀手,你等着吧,我们还会来找你的。”其他人醒悟过来,纷纷附和,一面慢慢撤退,眼看萧控没有追上去的意思,才火速地离开了。
我松了一口气,此刻牵制一去,陡然间觉得肩上巨痛无比,低头看时,血已染红半边的衣衫,伤口甚深,幸而未伤及筋骨。萧控抛给我一个瓷瓶,淡淡地道:“快敷上。”我偷看他的脸,他脸上戾气退去,但不再平静,已恢复到我第一次见他时的冰冷决绝。
我不敢说话,只默默敷药。隔了一会,他冷冷地道:“我不能陪你了。”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明白他是怕连累我,便道:“我受了伤,你不陪我我很危险。”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他留在我身边,否则我不敢想他接下来会去杀谁。
他没有猜到我的心意,只是道:“就算晚上我能保护你,白天我也一样不能保护你。”我再也忍不住了,叫道:“萧控,那你白天到底在哪里?”
陡然间,悲伤、怒意、戾气、自暴自弃、绝望等种种情绪从他眼里升起,他厉声道:“我还有木旭江没有杀。”
他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我心里一凉,知道这些天来的努力终成泡影,但无法不关心他的安危,还是温言劝道:“他被藏在隔殊城里,隔殊城防卫重重,你没有办法进去的。”
“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萧控一拂披风,转身翻了出去。他轻功卓绝,虽然只是极普通的一个翻身,也翻得姿势优美,轻盈好看,但在我看来,却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凄凉心碎。我追了两步,他的身影早已远去。
我等了半个时辰,萧控始终没有回转。我一个人回了旅店。肩上的伤口过几天就渐渐好起来,可心里的痛却越加地明晰。我救不了萧控,我一个人无法救他,可除了我,谁也不愿意救他,不去救他,他只会更沉沦,只能走向毁灭。
本来去长江只是一个要求萧控同行的借口,此时他既已离去,我也没有必要再去长江。只是一人一马随意而行。这一日在途中经过三五人群时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我吃了一惊,回头看时,都是不认识之人。我故意放慢马速,留心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他们说的正是前两日飞旗门弟子之事。一人道:“真是想不通,她怎么会和那个大魔头走在一起的?”
另一人道:“怪不得全掌门将她逐出了门墙。”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如同在我耳边滚过一个焦雷,我浑身一软,几乎从马上摔下。
第三个人仿佛也有些不相信,问道:“真的么?她被逐出了谪缘派?”
第二个人道:“怎么不是真的?全掌门已在昭廷贴出武林公告,说她行为不端,不得不逐出门墙,从此与谪缘派再无干系。”
第一人喃喃地道:“‘行为不端’,是说她和弯刀杀手走在一起吗?”第三人道:“那倒没说,不过全江湖都知道是为了这件事。”
我伏在马上,昏昏沉沉,那些人接下去说了什么,一句也听不真切,只不停在心里重复‘行为不端’这四个字,心头苦涩,却只想发笑。这四个字说得一点都没错,我与师姐悖伦相恋在先,私逃下山在后,更与萧控同行,萧控为我更开杀戒,这样看来,这四个字还说轻了,我根本罪大恶极,何止应该逐出门墙,简直应该被绑上天谴峰。
白马驮着我走走停停,我饿了就随意买些吃的,倦了就找个地方睡一觉,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只想把自己放逐到天尽头。如此而行,春天竟已慢慢过去,天气越来越炎热。
这一日抬头望时,见是一座山峰矗立于眼前,我猛然省起:“既然我已不见容于江湖,何不避世而居?师姐永远不可能和我在一起,萧控我也没办法救他,也罢,我就此度过余生,别再理会任何事,世上的一切再也与我无关。”
我将白马放走,慢慢走到山下,见山前立有一碑,碑角略有残缺,碑面依稀有些字样,却看不清楚写些什么,想必这石碑已有些年头了。我伸出左手,轻轻抚摩碑上字迹,暗想:“不管你以前叫做什么,从今日开始,就叫莫哀山吧。只希望从今而后,大家都莫要再悲哀了。”
这样想着,我抽出剑来,飞快地在碑上刻上了莫哀山三个字。这三个字笔锋飘逸,略带婉柔,依稀有师姐的风格,我凝望着石碑,心中明白,无论去到哪里,做些什么,这一生都不可能摆脱她的影子了。
冬天来得这样快,仿佛从初夏直接跳到了冬季。下雪的时候,我就站在湖边,看着被雪花覆盖的湖面。直到泪水在我的脸上结成冰,直到双腿麻木。我明知我的目光不可能穿透迢迢山川河流,一直到达她所在的致幽山,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朝着致幽山的方向看去。总是想着她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可不可能也像我想她一样地想我?这一辈子,我都不能去爱她,可是,这一辈子,我都无法停止爱她。
时间已让我明白,我还是爱她。即使她再让我失望,再伤透我的心,我都无法不爱她。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宿命,我的,就是永远纠缠在这里。
我摇了摇头,慢慢走回山洞,在床上盘膝坐下。在这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练功了。
洞外寒风一阵阵地吹,时而发出怒吼之声,时而又像呜咽,时而却如她轻声的叹息,我陡然间依稀看到墙壁上我搂着她的影子,心里痛得要翻过来一样,内息正在急转,突然一滞,情知不妙,来不及收敛心神,已是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我勉强吐呐三次,散了内息,慢慢挣扎着下了床,走到山洞外去。
湖边的寒梅早已开出黄色的花朵,连同枝条一起,冰封在晶莹的冰凌内,更别具一种风姿。朝阳淡淡地照着地上的白雪,令我想起许久以前的早晨,她也是这般站在梅树下,肌肤不输给地上的白雪,金黄的梅花飘落在她的身上,她浅弯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阴影。她时而秀眉微蹙,时而回头对我嫣然一笑,而我的心如同在沸海中翻腾,又如同在密林中穿梭,时喜时忧,时惊时恼。
喉头一甜,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溅在雪地上,分外殷红。
莫哀山的冬天可比致幽山冷得多了。
湖水早已结了厚厚的冰,我慢慢地走到湖面上去,见冰面上映出我的身影,黯然伤神,孑然而立。由于湖水清澈,虽然冰层甚厚,仍能在冰层下隐隐看得见水草冻在水中。我见那冰面光滑鉴人,于是顺手抽出剑来,信手便在湖面上写字。
划来划去,定睛看时,都是明颜两个字。“你名字叫做明颜,可你从来不肯对我明言!”我向着那水草喃喃地道。冰屑翻飞中,泪水早已不自觉地滑下脸庞。我将长剑丢过一边,扭头看着那株腊梅,脚下渐渐使劲,冰层在咯吱声中逐渐碎裂,我脚下一空,从洞中沉入水里,感觉到冰凉刺骨的湖水淹没我直至鼻端,直至头顶。水进入我的眼睛,我看着眼前茫茫的一片,心中那模糊的影子在水中离我飞速向前而去,水波仿佛动荡起来,我伸出手去,只徒然地抓到一株水草,头发上的丝带在眼前飘散,身子渐渐下沉,我的思绪逐渐茫然,一个声音在心里轻声地安慰道:“好了,这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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