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琉璃砖为壁,十块巨型白玉压缝交口镶拼成浴池壁,纹石为质铺作池底,金石镂成奇花繁叶,杂置其间。上张紫云飞凤华盖,四面皆蜀锦幛帏,跨池三周。绿绮,织心调试好水温,洒下真珠玉屑蜀水花,放好衣服,便出去在浴室外候着。水千波没入温水中,一股热气汇入百骸六藏,冰冷的身子渐渐回暖,心也放松下来。她苍白的指尖掠过水面,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一晃一晃,似水流年,韶光已逝。
她想起了师父,他虽爱养花种草,但永远形影相吊。消瘦的面庞,迷离的眼神,时常望着天空一轮皎月,他又在想念圣女明萝惜——月师妹的生母。如果一个人辞世能换取师父一世的心,那也是一种苦涩的幸福。有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太傻,以至于陷得如此之深。师妹是她一手带大的,却与她是两类人,整日嬉笑怒骂,师父当作是宝,于是越发顽劣。
终于一日,师父不告而别,离开久居十二年的泥淖小屋,只留下手札,书曰:为师多年足不出户,渐生烦闷,是以自今日起云游四方。望你姐妹二人相互扶持。鹰飞师伯膝下弟子邵氏边野,人中佼佼者,世居阴风堡。为师做主将你许配于他,玉镯一个是为信物。她惨淡的笑,师父察觉她的心意,便落荒而逃,将她像烫手山芋一样甩卖出去了。
她恨,她怨,她要杀了那个姓邵的然后终身不嫁,师妹举双手赞成。或许她不应该冲动,然而十七岁的她就这样怒气冲冲的启程了。她前脚刚走,师妹后脚便跟出来,两人南辕北辙。她好悔啊,若她不意气用事,就不会遇见她命中的克星,就不会善心大发地救下他乔装打扮的乞丐,就不会被骗进阴风堡,更不会被押着拜堂,师妹也不会遭遇命中坎坷。
后来,她知晓他父亲被杀,亡命天涯的惨烈经历,同情他被母亲背叛的锥心之痛,慢慢接受了他对她的好,还有了骞儿,她体会到属于自己的小小幸福,她愿意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给他一个新家,虽然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以沫不喜欢自己。所以飞鹰传书给师妹,告诉她自己的打算。月师妹千里迢迢来看望她,顺便瞧瞧姐夫是何方神圣。骞儿出生了,满月了,粉嘟嘟的,见到师妹就笑。
如果没有邵以沫的事,现在的她是否能留住自己手心里的幸福?是他不信任自己,当年亲手毁了她的希望,碎了她的心。幸有师妹策划,协助她逃脱囚禁,开始了十八年的流浪。可是她每当想起他就惶恐不安,她从心里畏惧他,摆脱不了他给的噩梦。一切从头,难啊!水千波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潜入水中,这个世界清静了。
到处都有巡逻的人,手持绿莹灯,碧绿的幽光让整个阴风堡更增恐怖,犹如阴间临世。流夜见了心里极度厌恶,心道:“好好的一个地方,非得装神弄鬼,糟蹋了。”他胆子大,在道上慢步前行,混作巡逻的人。忽然有人拦住他道:“你怎么乱走道?哪个纵队的?”流夜顺便报上个数,道:“我是第二纵队的。”那人露出一种兴奋的笑容,一把揪住流夜的胳膊,朝周围大喊:“抓刺客,这个人是冒牌的!他没带徽章。”
流夜暗道不好,一掌劈开那人,夺路而逃。黑衣家丁如潮水般涌来,紧追不舍。阴风堡的人轻功虽好,但与流夜相比,还逊一截。几步路下来,流夜渐渐甩开追兵,可是他们依旧追个不停。眼前一堵高墙挡住道,里面像是个园子,流夜心想进去避避,再看看妙嫣是否在。他一点地,翻身过了墙,轻轻落地。
园子很大,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流夜循声望去,见是从一个西边的屋子里传来的。他走近几步,听着声音有些耳熟。窗纸上映出两个身影,是两名男子。流夜屏住呼吸,靠近屋子,在窗边低下身子,偷偷用手指戳破窗纸向里头瞄。他登时就大吃一惊,屋中两人席地而坐,一人头扎方巾,长发及地,黑衣如墨,貂绒似雪,五官深邃勾勒出优雅的线条,剪眉冷目,年纪大约三十有余。对面一人眉清目朗,身着蓝色棉衣,腰系龙凤浮云玉佩,不是萧敬定更是何人?两人举杯对酌,相谈甚欢。
各饮一口酒,萧敬定道:“师兄这暖酒入口芳醇,不知是几年佳酿?”邵边野道:“前些日子,王上遣人送来几坛,若你喜欢挑上一坛带回府去。”流夜觉得奇怪,暗忖:萧敬定的师兄是阴风堡的人?身份看似不低。萧敬定道:“燕云苦寒之地,有美酒暖胃倒也惬意。”邵边野替他满上一斟酒,道:“休哥,你说话总爱绕弯。数年不见,一朝跑来,定是遇上难事了吧?”萧敬定一口饮下酒,道:“师兄真是快人快语。想来你也知道我娘自小为我定下亲事,这回我南下中原接她回辽,谁知入了西夏竟遭人拦截。”流夜听得犹如倾盆冷水从头浇下,刺骨的寒,刺骨的痛,“辽国北院大王耶律休哥,父亲竟还要将潇萧许配于他?父亲怎会与他有交情?这不是形同卖国?”
邵边野道:“你要我帮你找未婚妻?”萧敬定道:“若寻不到她,娘亲必定雷霆大怒。所以还需有劳师兄了。”邵边野道:“你画幅她的像,我派神五的队去找。不出三日便可寻到。你长住于此怕是不利。”萧敬定笑道:“多谢师兄鼎力相助。”邵边野又道:“你我自己人,小事何足挂齿。近来燕云战事如何?”萧敬定道:“自上次赵光义犯我大辽,兵败如山,便收敛许多,但仍小战不断。师兄的火器威力强大,此次正想预购些回去。”流夜更是震惊,心想:阴风堡供应火器给大辽,大宋岂不越发被动?外邦如豺狼虎豹,不早日铲除必是后患无穷。
正想着,屋内传来‘当啷’一声脆响,流夜看去,原来是萧敬定不小心掉了酒杯,杯子滴溜溜转到另一边。邵边野笑道:“休哥闪神了么?”说完,一挥袍袖,俯下身子,拾起酒杯。流夜只觉眼前的景象不经意波动了一下,紧接着一波热浪直奔他的右眼而来,他心下大骇,道:“方才两人演戏设计我!他居然使得无形剑气!”剑气如疾风利箭,流夜侧身躲闪已是慢了,剑气穿过右臂,鲜血溅出,窗纸上斑斑点点的红成一片。
一道劲风破门而出,邵边野迈出门槛,冷冷道:“区区鼠辈,也敢偷听!”萧敬定跟着出来,道:“你是何人?”流夜连忙别过脸去,咬紧牙,拔腿便跑。邵边野哈哈大笑,道:“阴风堡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流夜忽感五脏六腑微微受震,冷汗直冒,心想:此人内力深厚,伤人易如反掌,我命危矣。他在水过无痕的内伤因赶路调养不当,后又被玉面兽弄得内力尽失数十日,至今尚未痊愈,怎能受住再多折腾?
他拼力越过高墙,谁知墙外密密麻麻站满了黑衣卫士,正等着他落网。流夜一皱眉,心道:“方才那人是堡主么?隔空传音唤来这么多人。”无暇多想,右臂血肉模糊,流夜使左手拔出紫电,不免笨拙许多,唯有借他人头上之力,踩踏向前。黑衣卫士四下散开,将他团团围住。流夜心道:“阴风堡的人果然训练有素,不杀出一条血路,只怕惟有死路了。”
他刚要提一口真气,便觉力之所及,上膛一阵疼痛,十几把剑齐刷刷刺来,他暗暗叫苦。气走下丹田,流夜凌空而起,紫电挑开群剑。雪峰老人平日教导,最讲究真气的调和,气往上行,剑招可夺人命,若真气中空,就要往下运,虽伤不到人,但也能求自保。
流夜在空中一个翻身,虚晃一式,从众人头上过,才落地,便回头补上一剑,剑气较平时弱,但还能挡住一会。见好就收,流夜急忙向前逃去。黑衣卫士越聚越多,里里外外堵得水泄不通。为首一个黑衣人,身披白色狐裘,面沉似水,手握五尺长刀,见了流夜道:“大胆狂徒,往哪里跑!”流夜知是躲不过,恶战在所难免,他稍稍稳住气息,不让对方看出破绽,擦了擦紫电上的血迹,道:“半道跳出个鹤立鸦群的人,我还真想讨教几招。”
那黑衣人道:“穷途末路了,还敢出言挑衅。我乃第七纵队队长归辛奈,你若死了,只管来找。”说完,那柄长剑向前一送,朝流夜胸膛砍来,就要开膛破肚。流夜咬紧牙关,上提真气,一招‘雪影啸歌’,紫电颤动,如响尾蛇摇尾,弹开长刀,归辛奈暗道:这刺客像是大有来头,年纪轻轻武艺颇有造诣。
他又出第二刀,切向流夜左腕欲逼他扔剑,流夜身子微蹲,左手往下挥,斩其双腿,动作已有些吃力。归辛奈心道:“看你还能撑多久。”他跳起,踩上紫电,流夜大口大口的喘气,硬是又提上真气,用了一式‘折枝拂雪’,紫电的剑气陡然上升,紫光激射。归辛奈毛骨悚然,慌忙从剑身上滚下,稍迟一步只怕脚上的经脉要断上几根。流夜喉咙一甜,涌出血来,他用力抿紧唇,血水仍是沿唇角丝丝淌下。
水千波泡澡正舒服,就听外边人声鼎沸,兵器叮当作响,怒吼哀号声四起,心中烦闷,道:“大半夜的聒噪什么!”又想:“不好!难道流夜有难,被人发现了?”她一蹬腿,从池中跃起,伸手抓起浴巾捂了捂,一甩手捡起黑棉衣穿了,披上银貂绒外套。
在阴风堡,银貂绒是主人的象征,纵队队长穿得是白狐裘,普通队员仅着黑衣。推门出去,对绿绮织心道:“外面吵吵嚷嚷的,出什么事了?”织心道:“好像是有刺客,堡主命人要杀了。”水千波道:“一个小小的刺客也要大张旗鼓?”绿绮道:“应该不是个小角色,出动了一整个纵队呢。”水千波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去会一会那刺客。”言毕,足下生风,已在八丈之外。绿绮织心赶忙跟上,道:“夫人小心啊!”
不消片刻,水千波就到了现场。但见一团黑影绕成个大圈正在观战助威,绿莹灯浮动,好不热闹。水千波飞身跳入圈内,果然是流夜在苦斗,对手身着狐裘,背后一个七字。再看,流夜那小子气息渐渐紊乱,嘴角血迹未干。归辛奈还一个劲的愈攻愈猛。
水千波见了,心中便有气,心道:“乘人之危的事,阴风堡也做得么!竟配做第七队队长。”她大喝一声:“住手!”归辛奈转头看了她一眼,心道:“这女人怎会披着银貂绒?头发还湿嗒嗒的散着,是人是鬼?”流夜用紫电撑地,望着水千波,也不知发生什么事了。归辛奈指指流夜对水千波道:“你是他的同伙?”
绿绮,织心好不容易挤进来,就听到这等浑话。绿绮指着便骂:“小七,你不长眼啊!银貂绒加身,见了夫人还不下拜!”归辛奈一愣,道:“三嫂嫂,夫人回来了?”流夜难以置信地瞅着水千波,心道:“怪不得她如此熟悉堡内地形。”织心道:“七叔,这位确是夫人。”归辛奈连忙跪下,周围的黑衣卫士也跟着跪下,道:“夫人在上,属下不知,罪该万死。”水千波冷冷一笑,道:“都起来吧。”心道:“他□□的好奴才,说话都一个调。”
看了一下流夜,水千波对归辛奈道:“把这个人交给我。”归辛奈面有难色,道:“他是堡主吩咐要杀的人。”绿绮听了,心里不平,嚷道:“夫人也是主子,你敢不听夫人的话!”归辛奈厉声道:“堡主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违抗!”说完,挥刀就要劈死流夜。
水千波双眉一拧,身形一晃,便到了归辛奈面前,飞起一脚正中他手腕。归辛奈只感到手腕一麻,整条胳膊都使不上劲,长刀落地。水千波出右手,一下子掐住他的喉咙,道:“说!放是不放!”归辛奈气都岔了,哪有力气说话,只是含糊地叫了声:“堡……主。”水千波冷哼道:“你叫他也无用!”却见所有人都跪下,道:“堡主!”水千波转过身,就看见邵边野站在流夜身后,板着脸,很是不悦。旁边一个年轻人,贵气十足,笑得温和,道了声:“休哥见过嫂嫂。”“一丘之貉。”水千波不领情,暗骂。
邵边野对妻子道:“千波,先把奈七放下来,他快没气了。”水千波一松手,奈七重重摔在地上,旁边的队员赶紧上来扶起队长。“千波,奈七怎么惹到你了?”邵边野尽量把声音放柔和。水千波道:“他乘人之危,伤了我师弟。”邵边野一挑眉头,指了指流夜,道:“他?”水千波道:“他是雪峰师伯闭门弟子,明流夜。不是我们的师弟么?”邵边野道:“我长居堡内,只听说过,没见过。他方才偷听我和休哥的谈话,也不像正人君子所为。”
水千波不应声,转对绿绮织心道:“快把明公子扶到我的院落里去,替他上药。”邵边野脸都青了,道:“把他架到厢房里去,为什么要进你的院落!”水千波道:“难免你再找他麻烦,他现在浑身是伤,需要静养,我那里最安全。”邵边野冷笑道:“你对外人关心得很!不想见骞儿了?”水千波气得发抖,道:“邵边野,你好卑鄙!”周围的人听得是目瞪口呆,能连名带姓骂堡主的,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堡主夫人了。邵边野扫了他们一眼道:“还愣着作什么?”众人恍然大悟,带上队长,一眨眼功夫便都消失了。
邵边野清了清嗓子,对水千波道:“外面风大,你还是快些到屋子歇着。流夜我会安顿好的。”水千波狐疑地看着他,道:“让绿绮和织心照顾他。”邵边野连连点头,只要不和她住一个院落,怎么样都成。水千波对绿绮织心道:“你们把流夜扶到东厢贵客房,将那些上好的药材都用上,再替他换身堡里的衣裳。”两个丫头会意,小心扶起流夜,朝东厢去。见人走远了,水千波对邵边野道:“夜里你可忙坏了,早些休息吧。”语毕,掉头就走。
耶律休哥见师兄一副无奈的神情,安慰道:“嫂嫂性子直了些,师兄不必多虑。”邵边野道:“她一旦回来了,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留下。”休哥笑道:“不如我们先回去继续补酒,从长计议。”邵边野拍拍他的肩,道:“你我难得一聚,一醉方休,管他俗事缠身。”
两人折身回屋,邵边野问道:“那个流夜到底是何来历?”耶律休哥道:“嫂嫂说的都是真话。流夜还是中原日啸山庄的少主,我未婚妻子潇萧的朋友。我想潇萧不是在堡内,就是在堡附近。”邵边野道:“如此甚好,明日我命人里里外外搜查一遍,翻个底朝天,就不信找不到一个姑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