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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五自西门穿城南而过,到了南门外荐福寺畔,已值破晓时分,寺内晨钟方振,嘹亮清脆,传遍长安古城,正是有名的关中八景之一“雁塔晨钟”。清晨霖雨稍止,满空仍是云团低压,街上店铺才卸门板。踏着满地积水走到深巷尽头一座小宅之前,白果树底门扇半掩,他敲了一敲,无人答应,于是推门直入。里面的院子不大,被树枝遮得阴沉沉的,房间里隐约听到婴儿啼声,廊前却有人两手扶着栏杆对满地狼藉的落叶出神。凤五虽在街头问得清楚,这当儿倒不觉迟疑起来,一时竟以为自己走错了门户。廊下那人却抬起头来,淡然笑了一笑,道:“凤兄,久违了。”

凤五冲口道:“谁同你称兄道弟!”那人慢慢点头,说道:“也是,晴川生无可恋,自知已久为泉下之物,倒是唐突阁下了。”

他语声低沉,说话间虽微微带着笑容,眼神中却尽是萧瑟颓唐之意,头顶方巾略亸,露出额发凌乱,显然这一夜未曾安枕。凤五瞪着眼前这瘦削憔悴的男子,想到年初见到的那个仪容都雅、温和有礼的翩翩少年,不由得呆了一呆,随即道:“姓丁的,你须明白我为何而来!”丁晴川道:“当日内人无礼,伤了阁下,丁某抱歉之至。天幸阁下无恙,今日想是有所见教而来,可惜内人已不能闻教了。”

凤五冷笑道:“我当然知道她是死了!”丁晴川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松开栏杆,黯然道:“内人弃世久矣,晴川不能相从地下,已负情义;她从前的过犯,便由晴川一身承担,决不推委。阁下有所不满,但请赐教。”

凤五一股忿气直冲上头顶来,喝道:“丁晴川,世上居然还有你这般人!你要杀妻另娶,那是你的家务事,我犯不着出头来管,可是你偏要做出这幅假惺惺的嘴脸来,岂不玷污了这‘情义’二字!” 猛然反手,阴暗的小院中忽如电光一掠,他腰间软剑“凤鸣”已抖得笔直,厉声道:“凤五浪荡,管不得各家闲事,眼下只为报那‘丁香结’的一箭之仇而来,亮剑罢!”

丁晴川全不动弹,只是凝目看着逼至眉睫的一泓清光,竟自又笑了笑,道:“原来如此。”剑身光芒微微闪烁,凤五剑上已然凝精蓄劲,但对方不持寸铁,这一剑倒也发不出去,只是喝道:“什么原来如此?”丁晴川道:“当日一度误会,在下也曾有幸领教凤兄高招,却不知孰高孰下?”凤五微一沉吟,道:“剑招变化是我长处,内劲我却及你不上。二百招之内,分不出高下来。”丁晴川微笑道:“凤兄直言无忌,足见坦荡磊落。当真交手,丁某未必不能胜得凤兄,何必使出诡计暗算,贻人口实?”

凤五怔了一怔,也觉说得有理,丁晴川道:“你我二人虽是齐名,自来却是天南海北,全无干犯,凤兄在东南为人称道,丁某自问于本地倒也声誉不恶。凤兄若是觉得小弟有相忌之意,却不知忌从何来?”凤五哼了一声,道:“我是无行浪子,薄幸郎君,及不上你这谦谦君子的好名声!你用不着忌我,倒该是我忌你才对。”

丁晴川道声“不敢”,微微侧身,说道:“请凤兄进来说话。”凤五见他被剑尖指着兀自气定神闲,反倒自觉狼狈,哼了一声收回了剑,心道:“我也不怕你暗算!”对方既然伸手相让,自己也不能太过示弱,只一踌躇,便即跟着进屋。

这一间屋乃是前厅,却是简陋异常,桌椅之外,一无所有,墙上兀自遗着未撕落的挽联,屋角灰尘中混着纸灰,显然这屋子做过灵堂,却不知有多少时未曾打扫了。丁晴川忽然吟道:“秋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 背对凤五站着,淡淡的道:“凤兄请坐,舍下中馈乏人,不能供奉茶水,简慢勿怪。”

凤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瞪目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道:“你倒不怕我突然动手?”两人一时无言,深巷寂寥,只听到隔壁儿啼断续,想是索乳之声,凤五说不出的烦闷,狠狠寻了张椅子坐下,道:“你有什么话说?”

丁晴川仰首看向墙壁,慢慢的道:“惜惜在的时候,总是嫌屋子太暗,喜欢用白纸将墙壁糊得亮堂堂的。如今她不在,我也无心理会,这屋里,是一日比一日更不成家了。”凤五知道他口中的“惜惜”便是已故丁夫人的小名,心下不觉反感,皱眉道:“丁晴川,你少作态,我不是来问你家事的。”丁晴川便似没听到他说话,仍慢慢的道:“我自小便识得惜惜,她十七岁上嫁给我,到今年已是五年的夫妻。平时她常常自惊自吓,我忙着外头的事,也难得陪伴安慰几回,现下人不在了,我才知道,便是能够让我烦心也好……现下除了孽障,我还有什么?”

凤五实在忍无可忍,怒道:“你少说了成不成?那回你也是这般说她,我一时不查,竟便信了你的,将她的话全当作胡话……”丁晴川苦笑道:“惜惜那回跟你说,我要害她,是也不是?”他回过头深深凝视,看着凤五脸上尽是愤怒之色,又道:“她跟你说,她同我已有杀父之仇,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呆在丁家,若是你不管不顾,她日后必定死于产难。你当时却认定全是无稽之谈,浑不在意,是也不是?”

凤五愤怒到了极处,拍案而起,喝道:“你为了想另娶顾家姑娘,狠心害死容家满门,自有你们西北武林正道上的人物来找你,我本来也不想管。可是你竟无耻到这等地步,还敢在我面前提起……”丁晴川道:“凤兄错了。”凤五道:“你还狡辩?只因为她有了身孕你才没有当时加害,后来她一家到底遭了你的毒手!”丁晴川道:“我并无另娶之心,这是其一;况且便是我要害惜惜,又何必害到容家?惜惜又不姓容。”

凤五一愣,道:“难道她姓惠?”丁晴川摇头道:“也不是,当初她对你假称惠氏,只是因为她闺讳之中有个‘慧’字。她不姓惠,也不姓容,甚至压根儿不是容家的女儿。”凤五愠道:“我又不管她姓什么,人是你害死的便不假!”丁晴川叹道:“惜惜的出身本是隐秘,我不该说的。可是事到如今,说与不说都是一样了。她的本姓,原是姓秦,她的生身父亲,名讳乃是‘无颇’二字。”

凤五下意识的念了一遍:“秦无颇。”蓦然脸色大变,失声道:“那岂不是魔教……”丁晴川道:“惜惜正是已故秦教主的亲生女儿。”

他这一句话平平淡淡的说了出来,似乎说的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凤五却惊得半晌做声不得,只道:“你害死了她,也不必扯这弥天大谎!”丁晴川道:“此事于我丁家名誉有损无益,我何必造谎?惜惜年幼之时,魔教已遭我正道武林联手遏制,秦教主一来为了自保,二来也有东山再起之意,在惜惜五岁上便暗中胁迫容家养她为女,后来更通过容家将她许配于我,这十余年来魔教虽然穷途末路,却始终苟延残喘,秦教主此举实是大有作用。”凤五道:“那么去年……”丁晴川道:“去年家师率领诸正派同道,终于一举捣灭魔教巢穴,秦教主自裁身亡,虽非我所杀,我到底也曾参与。惜惜说我与她已有杀父之仇,也不算错。”

凤五皱眉道:“你为这个才要杀她,又兼杀了容家老夫妇灭口?”丁晴川道:“惜惜虽是秦教主亲生,却也不是她本身的过错,何况五载夫妻,情谊深厚,我怎忍杀她?容家满门,更不是我所害。”凤五冷笑道:“你这些话若是真的,容家的事就推不得魔教了,不是你却是谁?”丁晴川道:“容家与魔教虽有勾结,却全是受秦教主胁迫。秦教主为了掩盖惜惜身世,当年竟将同样五岁的容家女儿杀死,以便惜惜顶替,容家如何不暗中怀恨?因此这番魔教总巢一灭,教中残党便料定乃是容家通风报信。惜惜在我身边,魔教也不免疑心她有叛父求荣之举。她那时既愁身份败露,又怕教中追杀,惊惶之下,竟连我也不肯信任,这才不惜以怀孕之身逃下江南,多亏了凤兄仗义相护,丁某不胜感激。”

凤五心中微微释了几处疑团,仍是冷笑道:“不敢当,我若是护得了,也不会让你将她带走,结果到底死在你丁家门里!”丁晴川叹道:“原来连凤兄也一样信不过我?我当初赶到江南带她回家,原本只是想好好保护她,怎么会有加害之意?她姓容也罢,姓秦也罢,在我心里都只是我的惜惜。虽然她有时也有几分乖戾之气,比如那一回凤兄不肯理会她说话,她便翻脸打伤凤兄,这是大大的不该,事后我也责怪过她了。好在她到底还有分寸,不曾真下毒手。”凤五哼了一声,道:“原来我倒是拜她的分寸所赐——算了,反正她已不在,你就推给她也罢。我在东南自得其乐,魔教的事也不与我相干,丁公子的风范,我今日也领教得够了,再会。”起身抱了抱拳,便欲离去。

丁晴川唤道:“凤兄且慢!”凤五不耐烦道:“我知道你的话还没说完,可是全与我无关,我懒得多听,告辞了!”丁晴川道:“凤兄恕罪。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惜惜原有一个贴身小鬟,名唤玉簪,凤兄可曾见过她么?”

凤五此刻心里想的正是将丁晴川这番话去向玉簪质证,忽然被他一语道破,不自禁微一惊跳,随即道:“你家的丫鬟,怎么问我?”丁晴川叹道:“不瞒凤兄说,玉簪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过执拗。惜惜一直待她有如姐妹,她眼里也只有她小姐一个,我护不住惜惜,她已经对我颇有微词,数月之前更不知听闻了哪里的传言,以为我有另娶之意,她的小心眼里胡思乱想起来,竟当作是我谋害了她的小姐,就此出走不见。凤兄素来交游广阔,不知能否替我打听下落?这孩子年幼无知,倘若出了什么闪失,我怕惜惜怪我。”

凤五不觉退了一步,瞪眼看了他良久,丁晴川的目光中却只有伤感,寻不出什么恶意来。他顿了一顿,才道:“她的下落,我不知道!你家惜惜……啊,对不住,是你家夫人,不管怎么死的,反正人都不在了,有什么怪不怪的?”丁晴川道:“惜惜并不曾死。”

从昨晚到今早,吃惊之事一桩接着一桩,此刻再听到这句言语,凤五也只不过一阵目瞪口呆,想了一想,反而失声笑了出来。丁晴川道:“凤兄莫非不信?”凤五指着他道:“你们夫妻到底弄什么玄虚?”丁晴川神色黯然,道:“我们岂敢故弄玄虚?其中委实是迫不得已。惜惜眼下虽然安在,却也去死不远,早知毕竟这样,倒恨不能当初狠下心来一道同死的好。我两相为难,连日煎熬,又不敢对人吐露。凤兄今日前来……”凤五忙道:“你别说了,我们又没有交情,我不管你们家的闲事。”丁晴川道:“凤兄会意错了,惜惜曾经得罪过你,难得阁下不予计较,已是宽宏大度之极,我们夫妻纵使千难万难,又怎敢厚颜相求什么?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若有泄露,惜惜定然难免一死,还盼凤兄留情。”凤五道:“你既怕我泄露,又告诉我作甚?”丁晴川道:“凤兄如此为人,晴川焉能相瞒?”

他这一句话说得至诚,凤五倒不觉脸上一热,点头道:“你放心,我不说便是。其实你夫妻也不用这样,有令师在,魔教残党也未必害得了她,何必装死掩人耳目?”丁晴川凄然一笑,道:“如今要取惜惜性命的,正是家师,晴川还能怎样?”

凤五奇道:“令师顾盟主我虽未曾拜会,却想必是位宽厚长者,怎么会这般?”丁晴川道:“家师素来嫉恶如仇,更与魔教有不解之怨,我顾师妹有两位兄长在十几年前都是死于秦教主之手,惜惜的生母当年也是顾门子弟所杀,两处都是血亲之仇,也难怪师傅定不肯放过了。”凤五道:“这个……魔教都已经灭了,就是有残党也成不了什么气候罢。何况你夫人都怀了身孕,令师也未免……”丁晴川叹道:“正是为着惜惜身怀有孕,师傅才肯答应待她生产之后,悄悄了断,不张扬出去便已是顾及我家门声誉了。他老人家一手教养我成人,师恩深重,岂容违拗?可我那时兀自胡思乱想,只盼拖延时日,凭我苦苦相求,师傅终能格外开恩,因此惜惜当日明明已经逃出长安,我还是赶去劝她回来,想不到……”凤五摇头道:“你师傅……这个,不说也罢,难为你们使得出瞒天过海之计。”

丁晴川苦笑道:“其实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我原不该如此欺瞒于他,可是夫妻之情,却也割舍不下。那时我本来只想拖下去不了了之,可是惜惜产后不久,容家便遭魔教残党灭门,师傅更是大发雷霆,逼着我立即了断,万般无奈,我只有同惜惜商议,让她暂时先用魔教的法门服药假死。唉,只缘当日我们新做父母,爱惜性命,舍不得抗命求死,一误再误,弄成如今局面,我是大错特错了。”

他长长一声叹息,声音中透出无限懊恨,无穷伤悲。凤五虽是局外人,也不自禁觉得烦恼起来,问道:“你的师傅,就这么不可理喻?”丁晴川凄然道:“违理背恩的是我们,怎怪得师傅?”

凤五忿忿的道:“夫妇子女,人之常情,有什么违理背恩?顾盟主竟是如此不近人情,我日后若见着他,倒要说他一说。”丁晴川正色道:“凤兄,你这就错了,我们都是后辈弟子,焉可指摘师长的不是?何况家师也是除恶务尽之意,只是晴川贪恋儿女私情,不幸成为师门罪人,惭愧无地。”凤五笑道:“丁兄,你这是说我了,儿女私情,我一向最贪恋的,几时觉得惭愧过?你师傅是武林领袖,正道盟主,我也未必见得他着,不过若是有幸拜会,我倒是自来不怕长辈的。”

丁晴川黯然摇头,欲语又止,庭外瑟瑟风过,又是一阵黄叶簌簌落下。天外积云翻卷,微可窥见长空,竟似已要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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