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阳乍生的清晨,深巷尽头的小院中仍是半阴不晴,院角白果树的黄叶打着旋儿,缓缓飘落。突然两扇门板飞了出来,砰的一声,向里跌入院中,砸得一院落叶共泥水飞溅,凤五已闯了进来,怒喝道:“丁晴川,出来!”
小院里寂静无声,只有那间厅堂里微微闪出亮光来,凤五听到里面有人呼吸之声,愤怒之情再难抑制,厉声道:“丁晴川,我知道定是你夫妻两个陷害我,你出来!有种的就正大光明的动手!”奔过去飞起一脚又踢开厅门,又喝一声:“你出来!”那门扇撞上墙壁又反弹回来,屋里满地的尘土纸灰跟着扬起,一片迷朦之中有人细细的笑了一声,道:“原来是凤五爷啊。”
室外早已天光大明,说话之人却执着烛台,半跪半坐在青砖地上,似乎正在仔仔细细的寻找什么东西。虽见凤五来势汹汹,这瘦瘦小小的身形却并无一丝震颤,语气间竟依稀带着嘲讽的笑意。凤五反而惊得站住了,脱口道:“玉簪,是你?”
玉簪将烛台放在地上,从从容容的掠了掠头发,拂去灰尘,说道:“多谢凤五爷还记得婢子。”
上回坟侧相见,灯影朦胧,凤五并不曾仔细看清她的相貌,这时才见她容颜竟是十分清秀,脸庞苍白瘦削,便衬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而黑亮,双腕露在衣袖外面,纤细得有如便要折断一般。此刻屋外虽是青天白日,她的笑容却恍惚迷离,大有鬼气森森之意,凤五不禁怔了一怔,随即道:“我也不管你知不知情,反正这事与你无关,你叫你家姑爷小姐出来!”玉簪叹道:“何苦呢?凤五爷,要算帐等你能动手也不迟啊。你这一身的伤,打得过谁呢?”
凤五身上的伤口已全教栖鸾细心包扎过了,但只是一夜之隔,毕竟不能全愈,绷带间还是隐隐透出血渍来。玉簪叹了口气,摇头道:“那天夜里说话,我便猜到凤五爷多半不能是姑爷的对手,小姐怎么会安排你这样一个人来给自己报仇?枉她聪明了一世!”凤五冷笑道:“她当然聪明,他们夫妻的阴毒手段,我是甘拜下风!你一个小丫头,我也不找你的晦气,叫他们出来罢!”
玉簪突然轻轻的笑了出来,一面笑一面摇头道:“凤五爷,亏你那日说得好,孰恩孰怨,自会查个明白,查到现下你还是这般没见识不成?我一心想要你杀了姑爷,倘若他在这里,我敢来么?”
凤五一愣,心道:“原来这丫鬟仍自蒙在鼓里。”静了一静,院中果然别无人声,连昨日儿啼声也不再听闻,这才觉得自己来得莽撞,丁晴川身为顾门弟子,这一夜若非仍同师兄弟们追捕凶手,便该是留在顾府里料理师傅后事,反正谋害顾盟主的罪名已安在了自己身上,他焉有呆在家里不挺身而出的道理?喃喃的道了声:“我是糊涂!”说道:“也罢,我告诉你,你家小姐是假死,你也不用怕丁晴川了。只不过这样的主人,我劝你还是别再服侍的好!”便欲转身出门,玉簪却轻轻笑道:“小姐假死,用得着你告诉我么?”
凤五一怔回头,瞪视着她,玉簪又笑了起来,笑容中竟满是天真烂漫之意,道:“凤五爷,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是小姐的心腹,这等大事怎么能不知道?当日小姐的装殓棺木,还是我亲自监工定制的,连那棺材上六处透气孔,都是我细细凿将出来,他们有什么事不曾同我商量过?”凤五道:“你……你知道,你还想要我杀了丁晴川?你是奉他们命令故意骗我?”玉簪笑道:“我骗你作什么?要骗也是小姐先骗,她大半年前暗算你那一记,便是算定你伤好后要来找她。可惜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你竟是这么一个草包,白费了她一番苦心了。”凤五咬牙道:“原来全是她?她……”玉簪叹息道:“凤五爷,你还是找我家姑爷去罢。你既不是他的对手,索性让他杀了,岂不干净?这样也对得起我家小姐了。”
凤五怒道:“不劳关心,我会找他夫妻两个算这笔帐!”又欲出门,玉簪轻轻的道:“小姐等你复命,想必也等得急了。她过世半年,香魂早渺,五爷到了九泉之下,请务必要仔细找上一找,别教她望穿秋水,蹙破春山,好不好?”
凤五只道她尽是反讽之语,愤怒已极,骂道:“贱丫头,你明知她是假死,还恁地消遣我!我也不和你计较……”玉簪轻声笑道:“错了。”凤五冷笑道:“我只找你家主人,不和你多说!”玉簪柔声道:“你好痴呀,她是服药假死,可是装殓了之后,被我堵死了棺材上的透气孔,她就那么闷死在里头了。你如今不去地下,又到哪儿找她呢?”
她仍是这么轻轻笑着,一根手指抵着颊边笑靥,说不出的娇俏妩媚,凤五霎时间如见鬼魅,后退了一步,半晌才颤声道:“你……你……”玉簪笑道:“你也算走江湖刀头舔血的人,怎么胆子恁小?六个气孔本来就全是我亲手所凿,再亲手堵上,哪里费什么力气?她再怎么装假死,总是要喘气的,那八寸厚的楠木棺材严丝合缝,透不进一点气去,棺盖上又重重加上铁钉,你说,她逃得出来么?”
凤五只觉自己都喘息困难起来,道:“你……你和她有仇?”玉簪道:“我和小姐名为主仆,实如姐妹,哪有什么仇怨?”凤五道:“那你知道她是……”玉簪道:“我若不是教里出身,知道小姐的底细,秦教主又怎会要我在容家服侍?”凤五道:“原来……你也是魔教出身。”玉簪微笑道:“是啊,我们教主都升天了,你怎么还怕提起这两个字?你是南五省的人,和咱们神教还不会得有梁子罢。”
她一片轻描淡写,凤五却不由得一阵糊涂,又退了一步,忽听外面脚步急促,有人颤声唤道:“五爷!”却是栖鸾上气不接下气的冲了进来。
凤五急道:“我不是教你回院子去么,还追来干什么?”栖鸾一眼看见他安然无恙,凝着泪痕的脸上登时绽出了笑容,喘气道:“五爷,你没事就好!你……你走那么快……”扑过来抓住他手臂,忍不住哽咽,道:“你的伤还没好,便要报仇,那也等将养好了再说,先想法子跟顾家洗脱……”凤五怒道:“我躲起来做缩头乌龟,怎么洗脱?总之我是要和姓丁的算帐!”栖鸾道:“你伤成这样,还能算什么帐?先躲一躲也不要紧……”凤五大声道:“我躲起来由得他陷害?我还能躲一辈子?你回你妈妈那里去便没事的,不要牵着我,反而害得我绊手绊脚!”栖鸾用力拉着他,说道:“你去顾府也没用的,丁晴川不见了,他们又怀疑你害死了他,现下满街上都说着这话,你便去指证了他又有谁信?”
凤五倒是一呆,道:“丁晴川不在顾府?”栖鸾流泪道:“我知道我们院子藏不了你,妈妈连门也不会让你进的,可长安这么大的地方,难道连躲一两日都不成?等你伤好了什么事不能做,何苦定要逞这血气之勇,赔上自己性命?”凤五心底一股愤怒直冲上来,道:“我知道那姓丁的故意陷害我是凶手,自己假装失踪,定是和他的夫人双双……”一句话未了,猛然想起玉簪的言语,怔了一怔,向她喝道:“你说你家小姐已经死了,是真是假?”
玉簪不理会他问话,只是自顾自的低头在砖缝里找寻,忽然拈起一条暗灰的物事来,笑道:“你看这是什么?”凤五瞪目相视,玉簪吹了吹灰,低低的道:“这就是那天留下来的啊。那天夜里……我也是这样拿着蜡烛,把熔化了的锡水仔仔细细的灌到气孔里,比凿的时候还要用心呢。什么人都睡觉去了,就我一个人陪着小姐……我都听见锡水落到棺材里的轻轻声音,嗤的一响,嗤的一响……你说那么烫的水,溅上小姐身子,痛不痛呢?”
凤五一刹时只觉毛骨悚然,栖鸾认不得玉簪,看见她这般笑着说话,却也不禁微微颤抖,低声道:“五爷,这丫头怕是失心疯了,不要理她。”玉簪微笑道:“你好聪明,怎么就知道我是失心疯了呢?我常常想,若不是丧心病狂,我原也做不出这样的事。小姐待我,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呀。”
凤五一身都是冷汗,道:“是你害死了她,因此才想教我去杀丁晴川?姓丁的……为什么他又骗我说她还活着?”玉簪微笑道:“姑爷向来就爱骗人。我家小姐,容家老爷太太,顾家父女,没人不上他当,连秦教主也让他骗得身死教灭,你被他骗上一骗又算什么?”凤五道:“你……你到底为什么害主?为了魔教?”玉簪道:“我只不过是教主挑选的丫鬟,神教的事哪里轮得到我管?我服侍的,就是小姐一个,心里眼里,也只有小姐一个,我要你杀姑爷,那是为小姐报仇,原本小姐也是这样安排的。”
凤五如坠五里雾中,皱眉想道:“这丫头果真是神智不清,说话颠倒。”玉簪笑道:“你听糊涂了,是不是?我不妨跟你说,小姐是我害死的,却更是姑爷害死的。”她半侧着头,端着烛台慢慢站起身来,又道:“我一向最佩服小姐的,我还不信姑爷会狠心的时候,她就料到了日后的事,南逃虽未逃得脱姑爷的手,到底也伏下了你这一着棋子报复。可惜你呀,委实没用得紧。”蓦然格格一笑,将手中锡条远远投了出去,道:“更可惜她聪明了一世,料得到姑爷骗她,却料不到我也会负了她。她假死前拉着我的手,那般眼神全是眷恋尘世之意,已经是求我一定要救她出来,却想不到她一入棺我便亲手封死了她。姑爷枉自在墓穴里加厚了封石,浇灌上铜汁,想要让她醒过来之后活活饿死,怎及我给她的痛快?”
栖鸾禁不住抓紧了凤五的手,凤五声音发抖,道:“她那时……那时应该还是产妇罢?你们既要害死她,又何必这般大费周章?”玉簪道:“是啊,姑爷原也想过让她死于生产之时,可是那时容家老爷太太都还在世,小姐又知道他太多隐秘,他要是硬来,只怕小姐逼急了拼着鱼死网破,这才想到哄她装死。这一装,当真死了也不希奇,也就不会再说话了,是不是?小姐其实半点也信姑爷不过,可是她那般身世,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吐露半个字,她真的很想活下去啊。”
凤五喃喃的道:“她只有信托于你,你却害死了她?你为什么?”玉簪道:“她何尝不曾信托过你?你不是也一样将她推向死路?”凤五道:“我……我料不到……”玉簪道:“世上的事,谁料得到前因后果?小姐是挺聪明,却总是所托非人。她便是自那墓穴中逃得出性命,姑爷日后也会想方设法再害死她,索性被我这一了百了,岂不更好?”
她这笑容自负中混合着凄凉,凤五说不出的心寒,转过头去。栖鸾忽然道:“既然你们各害一半,那你又何苦这般恨你家姑爷,定要五爷去杀了他?他又骗了你什么?”玉簪嗤的一笑,道:“我一个小丫鬟,有什么可骗?”栖鸾冷笑道:“当真么?你是被谁骗了身子?”
当啷一声,玉簪手中烛台脱手落地,她苍白的脸上也终于现出了一丝惊疑之色,失声道:“你……你怎么……”栖鸾已知说破了她秘密,生怕她恼羞成怒,急忙拉着凤五后退。玉簪反而又格格笑了起来,指着她道:“姊姊说得出,想必也是过来人了?”栖鸾脸上微微一红,道:“你姑爷曾经允诺过你,你才这么急着绝你家小姐的后路,是不是?他当时满口甜言蜜语,后来却变了心,想娶顾家女儿续弦,你这才恨他入骨,是不是?”
玉簪怔怔站着,低声道:“他哪里用得着甜言蜜语,哪里用得着变心?顾家的那丫头也一样是个傻姑娘,竟便信了他的口不应心。”抬头微笑道:“姊姊,我又不会武功,用得着这么怕我?你没看你家五爷,都不屑于动手杀我,哪里及得上我家姑爷黑心辣手。”栖鸾不觉微生怜悯之意,道:“他骗了你,后来还要杀你?”
玉簪轻轻笑道:“其实自小姐安葬的那一日,我就明白过来了,他能狠心置小姐于死地,难道便不能杀我灭口?小姐都为他生了孩子,我不过是没名没份的一个小丫头,何况还有顾家的那傻姑娘等着候缺。”沉吟一阵,慢慢的道:“奇怪得很,早些明白了多好,偏偏要等到事情都做过了才想得清楚。我害死小姐的那时候,一点儿不敢想她的好处,到了如今,一闭眼就看见她,她临死前不久还对我说:‘玉簪,你这孩子最可疼的,我只盼日后给你找个好人家,半分也不要委屈了你。不要学我嫁个负心郎,好不好?’我知道她是真心真意将我当姐妹看待,我……我是再也见不到她了。”突然拾起地下烛台,笑道:“凤五爷,这位姊姊,你们跟我去看小姐么?”嫣然一笑,扭头走向内室。
栖鸾有些害怕,拉住凤五道:“五爷,别理她。”凤五道:“不怕,她确实不会武功的。”却还是作手势教栖鸾留下,自己按剑跟了入去。
丁家的内室也是一般简陋异常,头顶设着明瓦天窗,却比外间更觉明亮,玉簪手中的蜡烛早于跌落时熄灭,她却似乎浑然不知,兀自举着没有火焰的烛台往墙上查看,忽然揭开一层碧纱,纱下却是一幅画像,说道:“我也佩服姑爷得紧,这一幅画天天对着他床铺,他竟不觉得心里有鬼。”凤五凝目看去,只见画中秀□□正自盘鬓,身侧清俊少年微笑着替她簪上花枝,二人眉梢眼角都是欢欣笑意,不觉发怔,心道:“原来他们夫妇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只听栖鸾的声音在背后轻声念道:“为惜慧二十初度作,兼庆结缡三年,晴川手笔。”原来她到底不放心也跟了进来,念到此处叹了口气,道:“原来丁夫人的闺名是‘惜慧’二字。”顿了一顿,又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行字笔迹不同,大约是丁夫人自己题的。”
凤五怔然,喃喃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栖鸾不自禁握住了他的手。玉簪也是怔怔的看着画中,良久低低的道:“小姐虽是教主的女儿,可是从小就冒名呆在容家,教主也不敢传授她什么武功。其实教主处心积虑,也不过想让神教挣扎求生而已……小姐常常自己说:‘我虽然不算好人,却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只是想好好的活下去啊,这也有错么?’”
室中默然,良久凤五道:“丁晴川……他现下却逃走作甚?”玉簪忽然笑道:“他没有走,我知道他在哪里。你若答应替小姐报仇,我便带你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