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起来,门外已是琼瑶满地,空中兀自扯絮飞绵般的下个不止。萧剑平昨日的气尚未全消,到前厅吃饭时也是拉长了脸一声不吭,心道:“反正你们都看我不起,我也不在大家面前惹厌,就当没有我这个人好了!”
用过了饭,正要走开,萧鹤忽道:“剑儿站住。”萧剑平问道:“又干什么?”萧鹤皱了皱眉,心道:“这孩子老这样没规矩。”他心中有气,脸上立即按纳不住,道:“没事就叫不得你了?”萧剑平道:“我又没说叫不得,你爱叫就叫好了。”
众人听他居然与父亲顶起嘴来,都觉吃惊,萧和香叫了一声:“大哥!”
萧鹤怒道:“你这是对谁说话?”萧剑平道:“对爹爹。”萧鹤喝道:“对爹爹就是这么说话的不成?”萧思平在侧插口道:“哼,没教养。”
萧剑平见父亲脸上怒色渐增,心头实也惊惶,但听弟弟这一句话,惹起昨日的怨气,索性一横心,冷笑道:“对啊,我是没教养了。我又比不得你有妈妈,谁来教我养我?”萧鹤怒喝:“不许胡说!这里……钟师妹就不是你的母亲了?”萧剑平昂然道:“谁说是了?她是弟弟的妈妈,凭什么非要说是我的妈妈?”萧鹤气极,指着他道:“你……你敢……”萧剑平大声道:“我怎么啦?记得自己有一个亲生妈妈,也用不着敢不敢的!”
萧鹤大怒,自椅中站起身来,喝道:“谁教你今日这般胡说八道?你……你又怎么记得……”萧剑平往后退了一步,微觉害怕,说道:“我又为什么不能记得我妈妈了?难道也要象你一样对她不住么?”
只听啪的一声,他脸上已重重吃了一记耳光。这一掌好生不轻,萧剑平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身子一晃,险些向后栽倒。萧鹤冷然道:“谁说我对不住她了?”
萧剑平还是头一回挨打,当众挨了父亲一掌,既痛且怕,又是说不出的气苦,满脸憋得通红,只觉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他用力咬住下唇,心道:“你就是打死了我,我也不会哭给你们看!”大声道:“你要当真对得起我妈妈,怎么还会娶钟阿姨,怎么会这样讨厌我?我……我知道你们只当我是眼中钉!”这一回连钟素晴也气得脸色苍白,颤声道:“剑平,你……你小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萧剑平叫道:“我就是这种话!你们都嫌我,也用不着装出假惺惺的样子来,给谁看呢!”
啪啪两下,他脸上又吃了两记耳光,这两巴掌更加重了,直打得他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萧鹤怒喝:“你还胡说不胡说?”萧剑平极力忍泪,叫道:“我哪里胡说了?要打就打死我好了,省得碍大家的眼!”
钟素晴眼见丈夫满脸都是愤怒之色,举掌还欲击打,急忙叫道:“师哥,你消消气,小孩子家胡言乱语,你何苦跟他一般见识?”萧思平与萧和香也同声叫了出来:“爹,爹!”
萧鹤向儿子望了一眼,见他半边脸红肿,却紧紧咬住下唇不哭出声来,这一副倔强的神情竟似极了他早逝的生母,猛然间心头一阵绞痛,提起的手掌不自主放了下来,沉声道:“好了,我也不理会你了,给我走罢!”
萧剑平在众人面前不肯哭出来,一出厅门,却已忍不住满脸是泪。他生怕被人看到,拔步便往自己的小屋奔去,只奔到竹林外面,已经抑不住喉头哽咽,心知家里人极少来这竹林,在这里哭必定不会有人撞见,一头钻入竹丛,靠在一根翠竹上便放声哭了出来。
忽然背后脚步微响,一只手温柔的抚摩他头顶。萧剑平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却见是昨晚遇见的那个聋哑婆婆。他满心伤痛,满腔气苦,见她对自己甚是亲切,更是忍耐不住,叫声:“婆婆!”扑在她怀里,大哭起来。
那婆婆伸手搂住他,萧剑平忽觉后颈微凉,似有水滴滴入,再次抬头,泪眼模糊之中看见她木然的脸上竟挂着两行泪水,一滴滴正落向自己头顶。萧剑平呜咽道:“哑婆婆,你真好,你看见我挨了打,你也伤心了,是不是?”
那婆婆似乎明白他的话,伸手轻轻触摸他脸颊上的手掌印,含泪点头。萧剑平心中充满感激,将头靠在她胸前,说道:“婆婆,你待我真好。”一时之间,说不出的舒慰,心想:“他们对我不好,有什么了不起?这里也有人真心的待我好。”禁不住叹了口气,又想:“可惜哑婆婆不会说话。”
正自寻思,那婆婆已拉着他在林中青石上坐下,解下腰间悬着的一管洞箫,递向他手中。萧剑平见这箫色泽甚新,似是新制,串以青缨,坠着流苏,颇是雅致。他微觉奇怪,说道:“我不会吹箫。”心想哑婆婆听不懂自己的话,和她解释不来,不禁难过起来,将头转向一边。
却听得背后幽幽几声轻响,他回过头来,只见那婆婆手把洞箫,正自吹奏,箫声清柔中带着几分凄怆,幽细缠绵,犹似母亲在孩子床边轻声唱的催眠小曲。萧剑平侧耳听着,箫声渐渐细微,终至不闻。他心中若有所慰,呆呆出了一阵神,低声道:“哑婆婆,你是在安慰我么?”
那婆婆凝眸看了他一眼,箫声悠悠扬扬,又响了起来。萧剑平怔怔听着,蓦然领会:“婆婆真的是在安慰我,她在跟我说话!”但听箫声宛转往复,果然似是一个温柔亲切的声音在说着抚慰的言语。他听了半晌,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攀她的手臂。那婆婆停了吹奏,含笑将洞箫放在他手里。萧剑平学着她的样子拿起箫来,凑在嘴角,鼓气一吹,却听得“呜”的一声大响,刺耳已极,连自己都吃了一惊,洞箫失手落在雪地上。
那婆婆连忙拾起箫来,转头看他,萧剑平觉出她目光中有一丝温和的嘲弄之意,不禁胀红了脸,摆了摆手,意谓:“我不会吹箫。”那婆婆看得明白,微微一笑,举起箫来作个手势,示意:“我来教你。”萧剑平大喜,胡乱比画了几下,又自她手中抢过箫来,连道:“好啊,我要学,要学!”
当下那婆婆便拿着他的手,按在箫孔之上,比画“讲”起吹箫之法来。萧剑平虽对她的手势不甚了了,但从小也见过别人抚琴吹箫,对音律并非全无所知,兼之心窍玲珑,稍点拨即能领悟。那婆婆颇有喜色,拿起洞箫,吹奏起来。
萧剑平听她箫声中有鼓励之意,心中默记音调,待她吹完,当即拿过箫来依法吹奏。一有发音不准,那婆婆便即发觉,立刻纠正。学了几遍,虽然仍有音讹法涩,却也略具韵味。说也奇怪,那婆婆明明耳聋口哑,于他箫中吹出的声音却没一声不听得清清楚楚,纵最细微的差错亦能明辨,教得更是不厌其烦,比寻常耳目灵便之人还要耐心细致。萧剑平年纪尚幼,对此也未觉疑惑,这当儿全心学箫,将先前挨打的气苦早已抛到了脑后,但觉得只消世上还有一人温柔相待,还有如此温馨的一刻,纵使别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却又何碍于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日渐渐升至中天,忽听远处有人叫道:“大哥,大哥!”却是萧和香的声音。萧剑平不想理她,听了只作不闻,也不应声,自顾自的将箫声按那婆婆教自己的节拍往下吹出。但心中只一分神,吹法便即不纯,箫声不由得微微一窒。
但听萧和香的声音已到了林外,叫道:“大哥,爹有话找你呢,快出来啊。你再不出来他要生气的。”萧剑平虽然刚刚顶撞过父亲,自幼对父亲的畏惧之心却不能尽去,闻言不禁心下一凛,只得放下洞箫,比画着向那婆婆示意。
那婆婆摸了摸他头,微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眼中却流露出怅然的神情。萧剑平心里好生难受,起身快步出林,回头看时,但见她手把洞箫,呆呆坐在青石之上,正目送自己出去。他陡地心酸,不敢再看,几步奔出了竹林。
萧和香看见他脸上泪痕未干,说道:“大哥,我到处找你不到,原来你却躲在这里哭。”萧剑平一面走,一面道:“你乱猜什么?我从来不哭的!”萧和香道:“我不相信,爹爹打了你,你能不哭?”萧剑平愠道:“我就是哭也不为他打我,挨了打便哭,算什么东西!”萧和香撅嘴道:“你不过是笑我上次哭的事嘛,都是去年的事了。”萧剑平道:“你那回也能叫挨了打?还不知道碰过你寒毛不曾,别寒碜人了!”萧和香欲待反驳,想了想却又无从驳起。
说话之间,已到了萧鹤夫妇所居的“居香榭”前。萧和香这一次却没领大哥去父母居室,径自带他绕湖而行,说道:“大哥,你猜爹为什么叫你?包管你猜一百回也猜不出来。”萧剑平道:“有什么难猜?左右不过是想起我来生气,找去再教训一顿罢了。”萧和香笑道:“我说你猜不出来嘛。爹今天要传咱们功夫了,你知不知道?”
萧剑平一呆,停步道:“什么?”他自幼便知道自家号称“书剑双绝”,“书”是说萧门世代乃书香门第,子弟无不饱读诗书,这也罢了;“剑”却是指萧家向来以剑法享誉武林,尤其是独创的一套“萧家剑法”,更一向为不传绝艺。他萧氏一族迁居昆仑已历十代,非但世袭所居天墉城城主,历任昆仑总掌门之位,还祖传这一套传子不传女的独门剑法,“昆仑萧氏”的名头,委实是名震江湖。只是昆仑派传到萧剑平已故祖父萧云渠之时,派中五大支派便已经各立门户,名义上虽仍尊天墉城为首,却早是自行其事,天墉城数代单传,人丁单薄,人才凋零,也已难行统率之职。萧钟夫妻原系师兄妹联姻,萧云渠老夫妇仙逝之后,天墉城里便只余他夫妻二人执掌门户。近年来萧鹤全无择徒授艺之意,萧氏兄妹三个日常闲想,都是做梦也想得到父亲传授。此刻萧剑平陡然听到这个消息,虽然对父亲的怨气未消,却也禁不住惊喜交加。
萧和香笑道:“你还问么?爹要把他的本事全传授给咱们啦。大哥,你知不知道,爹忽然想起这回事来,可有个缘故哩,你要不要听?”萧剑平心下好奇,脸上却装作不动声色,淡淡道:“他的缘故有谁知道?你多半也说不出来。”萧和香急道:“我怎么说不出来?我最知道了,就是因为昨儿那几个客人和爹吵嘴来着。二哥说,他听见那几个人劝爹个什么人去拉交情、套近乎,爹不肯答应,这才吵起来的。有一个长相挺讨厌的矮胖子直嚷嚷说爹什么‘自误误人’的,另外一个又说:‘掌门人倘若执意如此,我等又岂敢违抗?只是掌门人也当为全派大事着想,本派兴衰只在你一念之间,岂能以私妨公?’这一句说话是二哥学给我听的。大哥,你说这几个人可讨不讨厌?”
萧剑平心道:“这般冲撞了爹,这几个人不吃苦头才怪。”他想起昨日的事便即大不受用,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那又怎么?他们吵架,跟咱们学功夫有什么干系?”
萧和香道:“你不知道的,干系可大着呢。二哥跟我讲,这几个人都是咱们昆仑派里的要紧人物,是和咱们天墉城并称‘昆仑五城’的另外四城的主人,跟爹也算平起平坐了。只不过他们都不是掌门人,冲着爹那般说话,当然是很不对的。爹当时脸色就已经沉了下来,却还没发火,只是冷笑说:‘樊桐庄主,你口中称我是掌门人,心里还当我是掌门么?’另外一个女人忽然接口道:‘萧城主自落地就注定要接掌我昆仑门户,谁敢不服?何况这事原属掌门人的家事纠纷,我等也多说不得。只是我昆仑一派中衰已久,单凭“声震西陲”的名头,便撑得起五城十二楼的威风不成?’大哥,爹那时动的怒,咱们可从来都没见过,他一伸手就打塌了一张茶几,厉声道:‘各位眼中既无我天墉城,就请下积金峰去,萧某恕不远送!’二哥说,那时候他就偷偷溜出去啦,后来的事他没见着。不过那几个客人没多久也走掉了,多半是被爹吓跑了的。”
萧剑平嗯了一声,道:“这跟咱们学武也没什么干系啊。”
萧和香道:“当然有干系的,就因为白天吵了这一架,爹整晚上都闷闷不乐的,妈也不敢劝他。后来爹说了一句:‘忒也过分!门户衰落,难道还要算在我头上不成?’妈说:‘本派衰微已久,怎能说是哪一个人的过失?只是昆仑五城中确以我天墉城门下最为人单势薄,也难怪玉京师兄他们咄咄逼人。我每想劝你多择弟子,以继门楣,却不敢贸然开口。思平今年都满十一岁了。’爹呆了一会儿,才说:‘说得也是,算来孩子们也该习武了。好罢,我素来没什么讲究,也不必拣什么好日子了,索性明日就叫他们拜祖入门便是。’你知道我是跟妈睡在一起的,这句话可是我亲耳听到,再错不了的。爹早上叫住你,其实就为的是这事儿,现下祠堂里香案都摆好了,就等你去了书院后再和大家一道拜祖师爷。你说啊,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萧剑平叹了口气,道:“当真是喜事。”
萧和香奇道:“你又怎么啦?既然说是喜事,你还叹气做什么?”萧剑平道:“你们当然是喜事了,我算什么?我……我只怕没这福分!”萧和香道:“为什么没福分?你少跟爹顶撞,多听话,爹怎么会不教你功夫呢?”萧剑平道:“可惜我不如你们,你们有亲娘疼,有亲娘管,我是没娘的孩子,要听话也听不起来!”他越说越是愤懑,上午的气苦重又回到心头,不由满脸胀得通红。萧和香却浑然不觉,只道:“你又说这种话啦,爹听了可要生气的。嗯,刚才爹还说你太没规矩,吩咐赵先生日后多给你讲些圣贤之书,谁知道……”萧剑平道:“谁知道赵先生却奇怪得很,问他说:‘难道府上还有一位大公子?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萧和香诧道:“你怎么知道?是了,你一定听见他们说话了。”萧剑平冷笑道:“我还用去听么!他怎么说?”
萧和香道:“爹听了这话自然更加是火上加油了,才知道你原来一直都没去读书,当下便要找你。”萧剑平道:“哦,现下找我,还有这层缘故。”萧和香笑道:“我说你猜不着是不是?爹发了一阵火之后,忽然苦笑出来,说道:‘又是这样!当年……’妈在一旁叹了口气,劝道:‘你也别生剑平的气了,只吩咐他从今往后用功读书就是。’爹却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低声道:‘算了,他不爱读书,由他去罢。’大哥,爹可免了你读书啦。”萧剑平料不到有此结局,倒是一怔,心中一片惘然。
萧和香却是好生羡慕,道:“我和二哥心里当真佩服你。二哥说,早知道这样,那他当初也不去读书了,省得如今天天被赵先生催功课。我说我也不去好啦。谁知道这话被爹听到了,狠狠训了我们一顿,还说要叫赵先生明儿罚我们背四书,你说倒不倒霉?”萧剑平苦笑了一声,心道:“你们不求上进,爹就生气;我不去读书,他却管都懒得管。”一时之间,倒恨不得父亲为此大发雷霆,哪怕是罚自己跪上一天,总也胜过对自己漠不关心。他本来逃学是为了跟父亲赌气,可如今只落得如此收场,突然之间,心里一片空空荡荡,全然没了着力之处。
萧和香哪里懂得大哥这般微妙心事,见他呆立不动,奇道:“大哥,你又怎么啦?不想去学武了么?”萧剑平叹了口气,心想:“他既不管我,我便不读书好了。反正……反正我就是识了字也没什么了不起。”默不作声的径自前行,萧和香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萧鹤的书院建在玉鉴湖旁,长窗临水,极是幽雅,向来不许旁人涉足。萧剑平长到一十二岁,却从未进过这书院一次,不由得四下张望,只见是一间颇为小巧的四角院子,前面月洞门上题着“念竹”二字,笔致圆润中带着柔媚,似是出诸女子之手。萧剑平却不曾读过半日书,瞪眼对匾额看了半晌,别说认识,连头脑也摸不着半分。萧和香笑道:“别看啦,我猜你肯定不识得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念作‘念竹’,念是怀念的念,竹是竹子的竹,合起来……大概……”萧剑平道:“合起来大概就是怀念竹子的意思。”萧和香一怔,心想:“这里面竹子那么多,还怀念什么啊?”
进了月洞门,是一条窄窄的□□,两旁修竹姗姗,横枝垂叶,直长到路面上来,人须拂枝而行。□□之上无人洒扫,积雪中一行人的脚印直通到一座小楼之前,楼匾上是三个挺拔的大字,萧剑平虽不识字,却知道这书房小楼是父亲亲笔题的匾额,听妹妹低声念出来,乃是“恨秋楼”三个字,心想:“好端端地,秋天又有什么好恨?这些文字上的把戏我可弄不明白。”但见恨秋楼后面尽是松柏,大约是长年未经修剪,遮得四下里阴沉沉地,给园中平添了一份难以言状的苍凉凄恻之意。
萧和香引他上得楼来,踏进厅门,只见迎面一副大中堂,画上莲叶田田,红荷朵朵,画得极是传神,俨然如真正风景一般。画旁两副黑漆木联,一边各写了五个字。萧剑平既不识字,便也不多看,目光转到别处,才见到画前神案上香炉升烟,一道袅袅的青烟将一块红木牌子笼在中间,香炉前横放一柄连鞘短剑,剑身短得出奇,最多只有一尺,龙纹凤篆,形相中颇有几分古意,剑穗垂下桌来,穗上坠着一颗明珠。剑穗甚是敝旧,那珠子却晶莹圆润,带着一层虹晕,极是好看,萧剑平不由注目打量了好几遍。
窗前站着一人,背对门口,正自看着窗外碧水,钟素晴站在他身侧,秀眉轻蹙,似怀隐忧。萧和香进得门来,叫道:“爹!”萧鹤回过身来,问道:“剑儿来了?”
萧剑平走上前去,老大不乐意的叫了一声“爹”,萧鹤眼光在脸上扫了几下,这次目光却甚是温和,不带丝毫恼恨之意,隔了半晌才道:“你来得迟了,磕头罢!”
萧剑平不知道他要自己向谁磕头,一时迟疑不动。萧和香见他发怔,轻轻扯了扯他袖角,嘴角向案上那块木牌示意。萧剑平心中一阵糊涂,转头向父亲偷偷瞧了一眼,突然见到他一双冷电般的目光射来,一惊之下,双膝一弯,便即跪倒。心想跪都跪了,再磕几个头自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当下一个响头磕了下去。
萧鹤看着他一连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够了,走罢!”
萧剑平见父亲继母并肩出门,只有跟了出来,满肚皮的莫名其妙,悄悄问萧和香:“这是怎么回事?叫我给谁磕头?”萧和香道:“我也不知道啊。二哥他们都在祠堂等着拜祖,却偏偏叫我把你找到恨秋楼磕头,还害得我也多磕了三个头呢。”萧剑平道:“怎么是多磕?我不是也一样磕头的么?大家都要磕这三个头,又不是单你磕就吃了亏去。”萧和香急道:“怎么不吃亏啊?二哥他们来都没来。就是为了你,爹叫我去找你的,妈就在一边说:‘和香,你先磕头罢,别缺了礼数。’我怎么敢不听?”萧剑平嗤的一笑,问道:“那块牌子上写的是什么字?”萧和香道:“我没看清楚,好象有个‘萧’字,大概是咱们家哪一位前辈的灵位罢。”
萧剑平既然弄不明白,也就懒得再伤脑筋,虽觉萧和香此推测不算合乎情理,却也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不加辩驳。
出了念竹园,走上湖畔的一条青石小径,萧和香又道:“大哥,你知道么?咱们还有同门呢。”萧剑平嗯了一声,道:“是谁?”萧和香笑道:“爹要收三个徒弟,有钟家两位表哥,就是年年都来咱们家拜年的,你记不记得?还有一个是封家哥哥,你也见过的。”萧剑平道:“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叫做封什么之的么?”萧和香道:“是封瑜之。二哥和他交情是最好的,你倒还记得。妈收的徒弟就是赵先生的外甥女儿,朱家姊姊。她的闺名叫做朱兰言,一直和我们跟着赵先生读书的,就是你没去上学,所以不认得她。”萧剑平道:“她的名字倒好玩,什么‘蓝盐’,蓝颜色的盐谁见过啊?叫得这般怪名字。”萧和香啐道:“人家的名字好端端的,有什么古怪?是你不懂乱说,搞得岔了。朱姊姊这个‘兰言’,是兰花的兰,言语的言,兰言就是说话好听的意思。”萧剑平脸上微微一红,道:“好罢,就算她说话好听,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心道:“说话好听,除非是说假话。”
萧和香怎知他心中寻思,说道:“家里本来就咱们三个人,你和二哥一碰上就吵个没完没了,又都不爱和我玩,实在没意思。现下多了这么多人,以后一定热闹啦!”萧剑平微微冷笑,暗道:“热闹什么?左右都是些你们的朋友,我不还是一个人?”
说话之间,已至祠堂。萧氏宗祠在天墉城东角,倚山背岫,松柏夹径,古木森森,气象庄严。原来昆仑一派古来号称“五城十二楼”,立派数百年来,历遭武林纷争,江湖风波,十二楼早已徒负虚名,五城乃是天墉城、玄圃堂、阆风苑、积石圃、樊桐庄,合称“昆仑宫五城”。天墉城为诸城之首,萧氏远祖原是帝皇后裔,于五胡乱华时远避战乱,率众所建,源流既远,德威并重,数百年来一直执掌昆仑门户,祠堂中供奉的昆仑一派历代祖师也即是萧氏列祖列宗。只是方今武学衰微,门户不振,五城之间更分裂已久,互不往来,祠堂香火远不及以往之盛,望去不免甚有萧条之景。
萧和香一进祠堂院门就叫了起来:“钟大表哥,钟小表哥,我看见你们啦,不要躲,快点出来!”萧鹤斥道:“这里也是你大呼小叫的地方?”
只见一株古松上滑下两个男孩来,年纪相差一岁左右,一色打扮,萧剑平认得是钟素晴的两个侄儿钟景、钟文。二人笑嘻嘻地跳将前来,先叫了一声:“表妹。”转头看见萧鹤,连忙肃容恭立,齐声叫道:“师父!”
只听萧思平的声音笑道:“好不要脸,师还没拜,先叫师父。”萧剑平转眼看到弟弟一副挤眉弄眼的神气,自一丛矮柏后探出头来,就不由得皱了皱眉。偏生萧思平冲着他伸了伸舌头,旁边一个男孩却招呼了一声:“萧大哥来了。”
钟景手里拿了一团雪,作势要向萧思平掷去,笑道:“早叫早叫,反正都要叫的,难道还叫错了不成?”萧思平道:“那好啊,既然这样,你们干嘛不先叫我一声‘师哥’?”钟文扮了个鬼脸,道:“啊哟哟,也不知谁大谁小,就想要人家叫师哥啦!我说二表哥,我叫你一声师哥不妨,我哥哥怎么能也叫你师哥,那可不是大小不分,大错特错了么?”
钟景与萧思平同年,却大着他好几个月,萧思平一时也无话可驳,转头向身旁的封瑜之道:“封师弟,你看他们哥儿俩专会一唱一和,惹人厌得很。你最老实不过的,可要提防吃他们两个的亏才行。”这句话自是说给钟氏兄弟俩听的,钟文岂肯输口,叫道:“哼,他也一样的没拜师,你凭什么就叫起师弟来?”
萧剑平与他们都无交情,见他们搭话,甚是无趣,也不理会封瑜之那一声招呼,径自向祠堂内走去,忽听呼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自后面砸了过来,擦过他身子,一径向祠堂半启的门中飞了过去。跟着便听“啊”的一声轻呼,原来是钟景掷雪团以助兄弟声威,不料准头偏了,砸不到萧思平,却砸着了祠堂里的一人。
萧和香大叫:“朱姊姊,你没事么?”快步直冲入去,从门中拉出一个少女来。
萧剑平听了妹妹称呼,便知这人自必是那个“说话好听”的朱兰言朱师妹了,当下着意看去,只见一个藕合色衫子的少女扶着门框立着,身形纤弱,年纪似乎比自己小着一两岁,倒与萧思平年相仿佛。她凭萧和香伸手拉她手臂,只是低着头,立在门槛内不肯走出去。萧剑平居高临下,看见她白玉般的脸颊仿佛吹弹得破,右颊上却有一道红红的印痕,自然是那雪团留下来的了。他自听萧和香解释这个“兰言”的含义,心中免不得先入为主,将这朱师妹想成是个精明顽皮的女孩子,却不料竟是这么一副娇怯文弱的模样,倒不禁怔了一怔。
萧和香举起衣袖,在朱兰言颊上揉了几揉,转头叫道:“钟大表哥,你为什么欺负朱姊姊?我去告诉妈!”钟景慌忙跑过来,急道:“我又不是有意的,阿和,你别生气罢!”萧和香道:“朱姊姊好好的又没惹着你,你为什么砸她?你们就会欺负人!”
朱兰言只觉众人的眼光全集在自己的身上,不由得红了脸,轻轻挣脱了萧和香的手,低声道:“和香妹妹,我没事的。你别跟这位钟大哥生气了。”萧和香兀自着恼,弯弯的眉毛蹙了起来,说道:“钟大表哥最不象话了,明明做了坏事,也不上来赔礼道歉。”
萧剑平突然在旁噗嗤一笑,萧和香不满道:“大哥,你又笑什么?你也会幸灾乐祸啦?”萧剑平笑道:“我自己好笑,不成么?”
萧和香一愕,还没会过意来,已见大哥自顾自的跨入了门内。钟景早已抢到二女身边,打躬作揖的赔礼,把朱兰言窘得满脸通红。
只见萧鹤携了萧思平的手,与钟素晴并肩进来。钟文已老实多了,乖乖的同封瑜之跟在后面,半声不出。钟素晴见侄儿一副小丑模样,笑着责备了一句,便转头向丈夫道:“人都到齐了,现下拜祖,你意下如何?”萧鹤点了点头,走上几步,在前面站住。
钟素晴在旁边站着,示意众人按顺序排好位置。萧剑平站在最前面,游目四顾,只见堂中香烟缭绕,光线幽暗,神案上虽点着两支巨烛,看出来仍是一片朦胧。堂周四壁挂了无数张画像,像中依稀都是男子,神态各异。人像旁都注有小字,画前各挂长剑,鞘身黯淡,剑穗陈旧,不知是什么时候的古物了,一时也看不得那许多。
萧鹤伸手向堂中心一副画像一指,道:“这是本派开山祖师灵宝道长。”萧剑平向那副画像看去,只见画中人作道家装束,神情飘逸,年纪却也不甚苍老。他看到一眼,见父亲已跪下拜倒,连忙也跟着跪下。
萧鹤待他们全磕过了头,站起身来,再一一指引。昆仑派自第十二代祖师以后都是姓萧,便是萧家的始祖。昆仑一派虽地处西域,本源却是出于中土,深受儒道两家之教,内功剑法更是近乎道家一流,历代掌门多有出家为道的,本名道号,各有注解。萧剑平等人一张张的画像磕过头去,好不容易才拜完了,都已经头昏脑胀,也记不清磕了多少头。
本来昆仑派的入门礼节甚是繁复,昆仑宫五城虽各自成其门户,总派之间却须互通声气,无论何城门下收录弟子,都得事前禀告总掌门,知会各城,到了典礼之日,五城齐集观礼。但自昆仑五城于十余年前为着一事闹僵之后,总派在江湖上虽还保持着同进同退的身份,却是各行其是,无事决不登门拜会,那四城近年来门户大事都是事后知会掌门一声便了,萧鹤明知管他们不到,便也懒得较真,如今自家收徒,亦只简单函告各城,诸般仪式自是省了。萧剑平等这番入昆仑门下,倒是天墉城建立以来最省事不过的。
当下钟素晴给各人引见,一一论了长幼次序。众人同时入门,自无先后之分,唯以年齿排行。萧剑平于中算得最长,自然做了大师兄。萧思平心中好生不服,但眼见祠堂之上情景肃穆,反对的话如何说得出口来,只索罢了。
拜过了师父,萧鹤自祖师画像前的石案上取出一张黄纸来,道:“这是本门戒律,剑儿是大师兄,你且诵读一遍。”萧剑平登时满脸通红,待接不接。萧鹤正色道:“你怎么不接?”萧剑平咬了咬牙,大声道:“我不识字!”
这一句话在厅堂之上掷地有声般的叫了出来,萧思平第一个忍不住,未及转头便是哈哈一声笑;钟景与钟文相视而嘻;萧和香怔了一怔,也不由得笑出声来。堂上肃穆情景,顿时一扫无遗。
萧鹤道:“我萧家岂有不识字之人?你不必推脱,给大家读罢!”不由分说,将黄纸直递到他面前。萧剑平只得接在手中,道:“我……我说我不识字。”萧鹤冷哼了一声,侧目看他,道:“当真?”
萧剑平只觉众人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不由羞愧难当,一时恨不能立即找个地缝钻了下去,抬头却看见父亲脸上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讥嘲之容,突然醒悟:“爹原来是在故意折辱我,要我自己后悔没去读书。哼,不读书又怎么啦?我偏偏不跟他认输。”
但见那黄纸上密密麻麻写着数十行字,却没一个似曾相识,心中虽然决不肯输了这口气,怎奈自来未曾入过学堂之门,这口气又如何争法?此刻手捧戒律,眼瞧文字,心内发狠,却实在无计可施,不由得脸上涨得越发红了。堂中一片静寂,人人都眼望着他,再等半晌,又有人窃窃笑出声来。
萧鹤道:“我天墉城学堂的塾掌赵先生,品格端方,学问精熟,乃是大理有名的宿儒,训课一向是最尽心不过,和你去年一同入学的思平和香,都已将四书背熟了。你连这一纸戒律都读不出来,这一年的工夫,却用到何处去了?”萧剑平咬咬嘴唇,一个字也不说。萧鹤又道:“你今日做众人的师兄,读这戒律正是你分内之事,你究竟能读不能?”萧剑平心道:“你明知我一直都逃学不去学堂,这当儿还这般窘我,我……我怎么读得出来!”这时除放下戒律服输认错之外别无他法,可就这样向父亲低头却又实在心有不甘,一时僵持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没做理会处,耳中突然飘进一个细细悠悠的声音:“本门首戒,忤逆犯上,欺师灭祖。”萧剑平一呆,心想:“是谁?谁在提醒我?”眼光四下里一掠,并不见厅中有谁口唇在动,且众人脸上的神色,也不似是听见了这句话的模样。心中虽然疑惑,但此刻不暇多想,依言念道:“本门首戒忤逆犯上,欺师灭祖。”
萧鹤本来正欲叫次子萧思平代读,却料不到萧剑平居然读出声来,不觉吃了一惊:“这孩子原来识字,却为什么先前和我怄气?”只听萧剑平又往下读了下去:“次戒不遵号令,自行其是。三戒……三戒……”他念了半晌,耳中却没了提醒之声,不由急了,脱口便叫:“喂,三戒是什么,你快告诉我!”
众人听他忽然大叫,群相愕然,不知所云。
萧剑平等了一会儿,却听那细若游丝的声音轻轻一笑,道:“三戒是什么,我记不得啦。”萧剑平呆了一呆,急中忽然生出智来,大声道:“三戒是什么,我记不得啦!”
哈哈一声,这次是钟氏兄弟首先笑出声来。萧思平撇嘴道:“读不出来便不读好了,却说记不得,倒好象以前读过似的,嘿嘿!”钟文笑道:“说不会读多没面子?还是大师哥聪明,记不得,哈哈!”众人忍俊不禁,齐声大笑。
萧剑平脸上一阵火辣辣地,便欲摔下戒律,却听那声音在耳边笑道:“好孩子,这个玩笑开得不坏嘛,我老人家喜欢你得紧!”萧剑平精神一振,刚欲问道:“你是谁?”那声音已道:“先别问我话,我索性将下面几句教给你罢,听好了,四戒……嘻嘻,四戒五戒,六戒七戒,胡吹大气,放尽狗屁。”萧剑平忍笑念道:“四戒五戒,六戒七戒,胡吹大气,放尽狗屁!”
众人听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念得字正腔圆,念出的却是这番胡闹言语,无不绝倒。萧和香笑得打跌,问道:“下面呢?”萧剑平笑道:“下面没啦。”
萧鹤起初只是皱眉听着,听他念到最后,脸色却不由大变,只想:“这番话他却如何编得出来?难道……难道是她?”刹时间只觉一颗心如要跃出腔子来,抢步出门,放声大叫:“阿琬,阿琬!是你么?你在哪里?”叫了两声,只听山谷回声,不绝响起:“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却始终无人回应。
萧鹤心中发颤,热泪上涌,几乎支持不住,但片时便即强自镇定,暗想:“难道冥冥之中真有鬼神?难道她魂魄纵使归来也不愿让我一见?罢了,她已经死了十二年,我再恋恋也是枉然,罢了,罢了!”
只听刷刷声响,有人正在身畔扫地。萧鹤转过头去,看见是个年老仆妇,正自持帚扫雪,亦不在意,举步又进了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