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厅上情形却已经变过来了。萧剑平本来拼着受父亲责罚,却见他突然奔出门去,心中自是好生奇怪,只听萧和香问道:“大哥,你还读不读了?”心想正好乘机落篷,笑道:“我可没本事再读了,你替我读罢!”萧思平插口道:“阿和,当心爹回来骂你!”萧和香本来跃跃欲试,一听二哥这话,吓得又将迈出去的脚缩了回来。
朱兰言原本站在最后,一直默不作声,此刻忽然走上前来,轻声道:“大师哥,我替你读,可不可以?”一句话尚未说完,已然满脸通红。萧剑平正愁无法下台,忙道:“很好啊,为什么不可以?”伸手便把黄纸直塞到她手里,自己往一边退去,对她替自己解围的好意,却也不由暗自感激。
朱兰言定了定神,双手捧着戒律,朗声读了下去:“三戒同门相残,见利忘义;四戒不遵武德,恃强凌弱;五戒持身不正,辱没门楣;六戒结交邪徒,败坏门风;七戒淫邪好色,调戏妇女;八戒恃艺自骄,得罪同道;九戒贪图小利,偷盗钱财;十戒滥开杀戒,妄杀无辜。昆仑十戒,祖师所传,凡入本门,上至尊长,下及弟子,一体遵行,不得有违。”她生性腼腆怕羞,如今在厅上当众诵读戒律,虽然条条无讹,却亦已羞得耳根子都发红了。众人听她语音轻柔,读得声音虽低却极是认真,再也不敢以嬉笑之意相对,连钟氏兄弟也凛然受教。
萧鹤自外走进来之时兀自心神恍惚,也无心追究萧剑平了,只道:“本门戒律若有犯者,重则取其性命,轻则废去武功,逐出门墙,大家可听明白了?”萧思平等人都道:“听明白了。”萧鹤向萧剑平看去,却见他正呆呆望着门外扫雪的老妇,仿佛对自己的话全没听入耳中,心内有气,喝道:“剑儿!”萧剑平回过头来,慢吞吞的道:“我早听明白了。”
萧鹤心头一怒,若在平时早已发作,但此时见儿子满脸迷迷惘惘的神色,似乎刚从梦中醒来,又似尚在梦中,不知怎地,胸口微微一酸,叹了口气,便没了理会的心肠。
钟素晴虽在堂中,却一直未发一言,这时问道:“师哥,你看思平他们住哪儿的好?”萧思平忙道:“妈,我就在你隔壁,不是挺好的么,干嘛要搬?”萧鹤道:“从今日起,你便是习武之人了,难道还要住在你母亲身边,贪图安逸?本门祖制,初入门下的弟子,最不可安居绮习,消磨性情。惜幽居后面就是练武场,你们四个都给我搬去跟剑儿同住,也好每日早起习练武艺。”萧思平甚不乐意,道:“他那里地方又偏,屋子又脏,怎么好住的?”萧剑平冷笑道:“是啊,我的屋子最不是地方,原不能给各位的大驾住宿。”萧和香见他们又斗上了口,忙问:“妈,连我也要搬出去么?”钟素晴微笑道:“和香,你这么大了,还要跟着妈不成?跟你朱师姊搬到一处去住罢。”萧和香嘟起嘴,道:“我哪里大啦?你瞧,这里个个都比我大,我只有做小师妹的分儿呢。”钟文笑道:“我看你啊,这师妹命却是做定了的。”
萧剑平心道:“我本来一个人好好的住在惜幽居,这下可好,多了这一大群人,当真不识趣得很。”一时之间,全身都不自在起来。
当晚萧思平等人果然一齐搬到惜幽居来,便与萧剑平同室而居。原来天墉城坐落积金峰巅,背山负壑,气象恢弘,当年建立之时也无愧于这个“城”字,但数百年以来,人口凋零,楼台残颓,已然无复昔日一城气派。城中不少居所长年封锁,杳无人迹。那惜幽居在城西僻地,门外修篁丛生,极是清冷幽独。萧剑平自幼便独居于此,孤僻已惯,此刻却见萧思平等人的几案榻柜、服器用物一齐搬了进来,本来宽绰的房间忽而如无转侧之地,一向冷清的房间刹时热闹非常,心中简直是十二万分的不受用。
他对众人既不欢迎,便也懒得招呼,抱膝坐在床头,冷眼瞧钟素晴对萧思平并钟氏兄弟千叮万嘱,关切倍至,不由得心内发酸,想起无母的苦处,险些要哭出来。萧思平见大哥房中虽然空荡,却并无半点杂乱,倒是出乎意料之外,讪讪笑道:“我原以为这里是住不得人的呢。”
萧剑平道:“我原也以为这里住不得你呢。”
钟氏兄弟极是好动,一见姑母离去,登时跳下床头,指手画脚的大肆评论起来。萧思平没了母亲管束,正如猴儿开锁,叫道:“封师弟,咱们出去玩玩怎样?”封瑜之摇头道:“外面一片竹林,怪怕人的,不去也罢。”萧思平探头向外看了一看,连忙关紧了门,说道:“冷得紧!”
萧剑平听他们说说笑笑,心里好不厌烦,翻身拉起被子,蒙头便睡。钟文悄声笑道:“你们看,大师哥睡着啦!”钟景道:“咱们去找块冰来,塞进他被子好不好?”封瑜之忙道:“别捣乱子,仔细他会生气。”萧思平笑道:“你们可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叫他生出气来看看不好么?”
忽听萧鹤的声音在窗外斥道:“到晚还不睡觉,你们几个还有规矩没有?”
萧思平叫声:“啊哟!”噗嗤一声吹灭了油灯,噌地钻入被中。钟封三人目不见物,百忙里还甩脱了鞋子,摸到各人床上蒙头而卧。萧剑平暗道:“原来爹便在外面,他几时也这么婆婆妈妈起来?哼,这还用想么,今晚他的宝贝儿子在这里,不然我的屋子他可是半只脚也不会踏进来的!”
闭着的眼皮上觉得出火光闪动,是父亲拿着烛台推门走了入来。萧剑平微微睁眼,只见父亲逐一走过萧思平等人的床铺,每个人都低声斥了几句,最后却走到了他床前。萧剑平连忙闭眼装睡,偏生父亲却在他床沿坐了下来。他抑制不住好奇之心,偷偷眼睁一线去看,却见萧鹤俯头凝视自己,脸上神情甚是古怪,吃了一惊,忙又闭眼。只听父亲的声音喃喃自语:“象,唉,真象!”
萧剑平心道:“什么‘真象’?难道说我装睡装得象不成?”自然知道这般想去决计不对,又想:“他是不是说我长得象谁?哼,反正是象你,又有什么真象假象的了?”
胡思乱想一会,不觉眼皮沉重,渐渐真的睡着了。睡梦之中,却也不知父亲是什么时候走开的。
次日一早萧剑平醒来,一时尚以为还如以往一般,坐起身来,揉揉眼睛,才看见对面一排四张木榻并列,榻上各有一人睡卧,怔了一怔,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独宿了。眼瞧满地鞋子乱丢,是四人昨晚临睡前胡乱甩脱的,不由笑了一声。这下连萧思平也惊醒了,打了呵欠,说道:“你起这么早!”钟景在被子里睡眼朦胧的道:“夜里做贼没睡啊?”
萧剑平穿好衣服,下床穿鞋,道:“只怕你们才是夜里做过贼了罢!”钟景翻身坐起,呸的一口吐沫吐在地下,道:“胡说八道!”萧剑平□□清洁,见他弄脏地面,心甚不乐,一 皱眉便推门出去,也不和他们多说。萧思平在背后道:“哼,又摆什么架子?”
萧剑平只作不闻,一径走入竹林,只见昨日那块青石之上放着一管洞箫,知道是那婆婆所留,他心中一热,四望无人,于是在石上坐下,拿起箫来试吹。那婆婆所教的曲子学会的其实不到五分之一,况且初学乍练,腔音顿涩,全无韵律可言,但慢慢吹得一会,也觉熟习了些。数音吹罢,突然之间,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将适才的不快全搁到了脑后,只想:“不知道婆婆若见着我这般吹箫,会不会高兴?”
痴想了一会,起身出林。刚走出两步,抬头便见一人扶竹而立,吓了一跳,冲口便叫:“爹!”但见父亲两目直视,手指微颤,神色奇异之极,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这一惊之下,下面的一句:“你怎么也在这儿?”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问出来了。
萧鹤仿佛没听见他叫唤,目光落在他身上,才似忽然从梦中惊醒一般,问道:“剑儿,是你?谁教你吹箫的?”萧剑平见他脸上似无怒容,心下稍安,将洞箫藏在身后,道:“没有人教,我自己会的。”心想:“这个谎编的委实不高明,他不生气才怪。”
萧鹤却没动怒,只是向他脸上凝望了一晌,隔了良久,摇了摇头,说道:“这一曲你没学全,吹得也走了调。你要学得象足了,至少也得下两三年苦功才是。”
萧剑平一愕之下,只见他已然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练武场中,萧鹤正自给众徒演示掌招,昆仑五城技艺各有独得之秘,但入门的基本拳掌套路却是相同,有个罗嗦的名目,叫做“金楼玉阙十二重掌”,十二路掌法之中,包含长拳短打,擒拿点穴诸般功夫,端的是招数精妙,变化多端。众人在侧看得只觉神夺目眩,萧思平伸舌道:“我们要能练得有爹爹这般好,可真得转世投胎啦。”萧鹤斥道:“还没练就先说泄气话,有你这样没出息的么?”
当下萧鹤将这“金楼玉阙十二重掌”的第一路掌法传授下来。这掌法虽说只有十二路,每一路却又包含五招,虽只是入门的根基功夫,却也着实不易习练。他口中讲解,手上演示,一遍过后,各人都用心记忆,依式练习。
萧鹤见萧剑平一直孤零零的站在一旁出神,也不练招,走过去叫了声“剑儿”,萧剑平吓了一跳,转过目光来。萧鹤道:“你会了没有?”萧剑平道:“没有。”萧鹤愠道:“那你发什么呆?还不用心练?”萧剑平道:“我既然不会,又怎么练法?”
萧鹤知道这个大儿子一向古怪,即便是跟他发火,也未必能逼得他用功。他存心想看看萧剑平悟性如何,当下按住气恼,道:“那你记住没有?要是记住了,练一遍给我看看。”萧剑平适才却没仔细看父亲演示掌招,这时哪里能求他再试演一遍,只有闭住嘴默不作声。萧鹤当他是默认,点头道:“好,第一招,‘飞瀑流泉’!”
此刻众人见师父考较大师兄招数,都已围了过来。只见萧剑平左掌斜起,右手捏诀,迟迟疑疑的自上而下斜劈了一掌,姿势既是难看,方位却又似是而非,忍不住嘻笑之声四起。萧鹤怒道:“你这是‘飞瀑流泉’么?趁早改名叫做‘飞掌流血’罢!”
萧剑平脸上一红,收掌不动。萧鹤道:“第二招呢?”萧剑平道:“你说不好,我还练什么?又不是练来给人笑的。”萧鹤大怒,道:“你自己练不好,难道还怨人笑话?”
钟景眼见他父子二人又要斗将起来,既觉奇怪,又有些幸灾乐祸之意,对萧和香道:“和妹,你大哥真蠢得紧。”萧和香急道:“我大哥才不蠢呢,他比我聪明,怎么会学不会功夫?他就是有意的老跟爹过不去罢了。”萧思平道:“我看他今日怕又是身上作痒,想挨一顿揍了。”钟文道:“大师哥挨揍,嘻嘻,倒是希奇得很!”钟景笑道:“天底下原来还有生来就喜欢挨揍的人么?”
正说得高兴,却听萧鹤斥道:“你们还不好好练去,打算跟他学么?”众人连忙答应,纷纷散开,各自练招。
萧鹤负手瞧了瞧萧思平练招,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转眼却见萧剑平已坐到场边,脸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朱兰言与萧和香拆招。他心头好生来气:“这孩子决非资质愚钝之人,却分明是和我斗气来着。小小年纪便已是这般没规矩,长大之后,更不知还会怎样?”
萧剑平漫不经心的瞧着场中各人,只见萧思平与封瑜之左一遍右一遍的拆练这五招,却老是不得要领,萧鹤时不时加以指点。他冷眼旁观,瞧得一会,却已先领会了,不由暗自冷笑:“这有什么难的?明明一看就会,却要人练上半天,累也累死了。”再看下去,觉得无聊,忍不住大大打了个呵欠。他既已领会,心中便按捺不住,转头看见朱兰言与萧和香拆招之时老是迟疑,不住后退,念着她昨日的解围之德,冲口叫道:“朱师妹,这一招不成,使‘天王托塔’转‘飞瀑流泉’!”
朱兰言一怔,心想:“‘天王托塔’是第四招,‘飞瀑流泉’是第一招,怎么能颠倒过来用?”但她性情柔顺,极少违拗别人意见,一听他叫声,手上已不由自主的使出了这两招来。这时萧和香正一招“寒鸦赴水”,双掌直击向前,她一招“天王托塔”,飞身而起,避开她这一掌,跟着一招“飞瀑流泉”,双掌拟作飞瀑临空之状,斜劈而下。萧和香没料到她这样出招,吃惊之下,肩头已中了一掌。虽然朱兰言全没使力,打的甚轻,总也是自己输了招,气极大叫:“不公平,不公平!大哥,为什么你帮她不帮我?”
萧鹤见萧剑平这两招点拨得颇见高明,怔了一怔,转头问道:“剑儿,你已经会了?”萧剑平道:“我不知道。”萧鹤听他语气中尚含敌意,却不计较,只道:“思平,去同你大哥拆几招看看。”
萧思平刚刚打败了封瑜之,自谓已经学会,正在沾沾自喜,听到父亲这一句话,深合心意,叫道:“好啊!”更不等大哥说话,一伸手便是“飞瀑流泉”,向萧剑平斜劈过去。萧剑平不料他不宣而战,自己连站都还没站起来,只有身子后仰,着地滚开,跃起身来。众人见他躲得狼狈,无不哈哈大笑。钟文笑道:“这一招却叫什么?总不能叫‘小狗打滚’?”萧鹤也不由得微微一笑,道:“思平出手倒还不错,剑儿的应变极快,你们却都及他不上。”
只见二人已经斗在一处,萧剑平左手一扬,直袭兄弟右侧,萧思平反应也是不慢,一见他手臂微动,已自向左闪让。哪知大哥这一下却是虚招,见他闪来,左掌跟着击出,啪的一声,正中右肩。萧思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这才想起:“这明明是‘声东击西’,爹教的第三招,我怎么忘记了?”果听父亲斥道:“思平,你连‘声东击西’也记不住了?”
封瑜之与萧思平交好,上前扶他站稳,萧思平被父亲责备,不敢回话,满脸通红的退了下来。钟景叫道:“大师哥,我跟你打打看!”他向来好胜,也不管师父同意与否,挥掌便向萧剑平袭去。萧剑平心恼他昨晚提议捉弄自己,清早又吐脏了屋子地面,见他挑战,反手便是半招“声东击西”使了出来。钟景已识得此招,全不上当,双掌“寒鸦赴水”,向左击出。哪知萧剑平这回却不使全了这一招,见他不避,左掌也不收回,手掌一翻,在他脸颊上清脆爽辣的便是一记耳光。
钟文见哥哥受辱,心头大怒,叫道:“你这招使错了!”萧剑平笑道:“我便使错了,你又怎地?”钟景捂着半边脸,又羞又气,怒目向他瞪视。
萧鹤赞道:“剑儿的心思比你们都机敏得多,招数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这时哪里明白?”钟氏兄弟听师父如此说,才不敢再说什么,心下气恼却是难平。萧鹤道:“须知武学到最后也不过是‘活学活用’四字,当真临敌之时,只要能出奇制胜,难道非死死的抱着招数不放么?剑儿这一点却比你们都领会得早。”萧思平兀自不服,道:“他这是骗人,也不见得有什么高明。”萧鹤道:“这一招‘声东击西’,原本就是用来骗人的。对方知道你要声东击西了,你却偏来个声东击东,声西击西,教他防不胜防,才是动手的高明之处。”
众人听师父如此之说,才无异议。萧鹤随即又传了三招“怀中抱月”“高山流水”“顺水推舟”,却已近乎擒拿手的功夫,吩咐各人自行练习,便径自走了。
下午萧思平等人齐去城中学馆桐荫书院念书,萧剑平不去上学,在自己房中发了一阵呆,看看加设弟弟师弟们的器具,只觉处处不顺眼之极。无聊之下,信步走入竹林,将早上父亲所授几招掌法翻来覆去的练习,心想:“这八招也不算难学,爹为什么不多教些呢?”
想了一会,一转头,忽见那块青石上已悄没声息的坐着一人,却正是那婆婆。他这一下惊喜交集,当真比天上掉下宝贝来还要高兴,跑上去拉住她的手不住摇晃,叫道:“婆婆,哑婆婆,你什么时候来的?”那婆婆单手做了几个手势,意谓:“我早就来了,你没留神。”萧剑平笑着,也胡乱打了几个手势,说道:“我今儿学了功夫啦,你看怎么样?”
那婆婆懂得他意思,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左掌一提,右掌缓缓推出。萧剑平看得分明,奇道:“哑婆婆,你怎么也会这招‘怀中抱月’?是爹爹教……”说了半句,忽然想起她听不见自己说话,不由笑了起来,说道:“该死,该死,你比我爹爹大了这么多岁数,怎么会向他学招?我可不是糊涂了。”
那婆婆眨了眨眼,目光中露出一丝颇妩媚的笑意,但随即便转平常,双掌一错,似有若无的击了出去,却已非“金楼十二掌”中的招数。萧剑平一怔,便即醒悟:“婆婆也在教我功夫。”当下待她使完,依式学了一遍。他会意既快,记性又好,虽只看了一遍,却已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婆婆点头赞许,眼中神色甚是喜欢,忽然弯下腰来,伸指在雪地上写了几个字,抬头示意,要他来看。萧剑平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识字。”
那婆婆转头看他,目中微露责备之意,但随即又转慈和,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说:“好可怜的孩子。”萧剑平有些惭愧,低下头去,心想:“其实爹还是叫我去读书的,是我自己跟他赌气不肯去罢了。他……他那般逼我,我就是不要读。”情不自禁也叹一口气,又想:“如今他也不会再叫我读书了。”
正自寻思,那婆婆突然一伸手,自己身子猛地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但见眼前竹影晃动,雪地飞快的迎上面前,不由得骇然惊呼。那婆婆不待他落地,双手一抄,已将他身子稳稳抱在怀里,轻轻放下,退开两步,侧头凝望他脸,眼中满是笑意。
萧剑平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又惊又喜,拍手道:“婆婆,你这一招好厉害!教给我成不成?”
那婆婆也不知听懂了他的话没有,抓起他右手,轻轻放在自己腰眼上的一处,放下他手,又在他同样部位轻轻一掀一按。萧剑平只觉全身一阵麻软,劲力全消,又被她伸手甩了出去,接了下来。他身子落地,已然领悟,想道:“原来按住这地方,就能叫人使不出劲来。”伸出右手,依那婆婆所示,按在她腰间,方位却差了少许。那婆婆摇了摇头,他随即回手再按。连试了七八次,这才出手无误。那婆婆点了点头,意甚嘉许。
萧剑平新学一种手法,满心欢喜,叫道:“婆婆,我要把你甩出去啦,小心着!”左手按向她腰间,右手拉着她手膀,用力后甩。那婆婆微微一笑,足尖在地下一点,借劲跃过他头顶,落下地来。
萧剑平虽明知是她自行跃起,并非自己后甩之功,却也禁不住鼓掌欢呼,大有得色,心想:“婆婆当然是让着我,不过若是换了思平弟弟,钟家哥儿俩,想必抵挡不了这一手罢!”
那婆婆转到他面前,微微颔首,右足微抬,缓缓踢到他面前。足尖触及他衣衫,便即凝住不动,半晌方撤。萧剑平依势飞足去踢她小腹,用力甚轻,生怕踢伤了她身子。却见那婆婆左手忽伸,两根手指扣住他足踝,将他头下脚上,倒举起来。萧剑平吓了一跳,还未叫出声来,又已被她抱在怀里。突然之间,只觉说不出的好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婆婆放下他,两人又拆练了七八招。萧剑平学了数招之后,她神妙莫测的手法,瞧在眼里已不若先前之惊异,但所学的招式也着实比上午父亲所传的又难了不少,每每要她再三纠正,才能大致无误。萧剑平学得满头大汗,那婆婆却也不厌其烦,悉心指教。他学得几招过后,便与那婆婆拆解试招,忽然想道:“哑婆婆和爹爹比起来,不知谁武功更高些?”
这一回一共学了六招,花的功夫却比上午多了几倍。直练到红日偏西,兀自有几招繁复的招式方位不准,出手有讹。那婆婆又纠正了一遍,点了点头,比画了几个手势,仿佛在说:“今日到此为止,你回去吃饭罢!”
萧剑平甚是恋恋不舍,走出几步,又再回头,却见她已转身走了。灰影微晃,于霎时间便没入了林中,杳然不复再见。
这晚萧剑平睡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脑中来来去去,尽是那婆婆所授招式,自行潜心记忆。同室的萧思平、钟氏兄弟等人虽然大声吵闹,却一句也没听入耳中。
次日早起练武,萧鹤又传了三路掌招,比昨日那八招已经难了不少,但较之那婆婆所授,难易之分仍甚分明。萧剑平学起来自然轻而易举,片时间便已领会。拆练之际,用不着使上那婆婆所授的六招,便已大获全胜。
萧鹤甚是嘉许,道:“剑儿倒是学武的良材,只是太过聪明,机变有余而端凝不足,须得好好扎根基才行。”萧和香奇道:“聪明还不好么?”萧鹤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半晌方喟然道:“聪明自是好的,但若自恃聪明过人,性子就容易浮躁,学武虽一点就透,却只能停在浅表,不能痛下苦功,根基扎不好,终究难学成上乘武功。我瞧剑儿心性敏慧,不拘泥于招式,自然是好的,但这也只是小聪明,不能算大智慧,只怕日后会走上弯路,那时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萧剑平唯唯而应,心中却甚是不服:“你总是不肯好好的赞我,夸我两句,便得训我三句,好稀罕么?”
萧和香忍不住又问:“爹,你怎么知道大哥日后会走弯路?”萧思平道:“爹肯定是见过象他这样的人了,那人就走上了武学的弯路,是不是啊?”萧鹤摇了摇头,道:“别人的武学家数,我也不能妄加评议,只是十余年前见着他时,我便知道他武功是难以再有进展了,那时他尚不足二十岁。”众人大感兴趣,齐声发问:“真有这样的人啊?他是我们昆仑派的么?”
萧鹤的脸色忽而阴郁起来,隔了良久,缓缓的道:“不错,有这样的人,不过不是本派的。”
众人但见师父神色不佳,虽然好奇,却是不敢再多嘴询问。萧鹤也不再说,这日便不多教招式,却开始指点他们扎马步、摆弓箭步、调息运气等扎根基的法门。他昆仑派本以剑法著称,但众人年纪尚小,学剑未到火候,须得从头做起。这些法门看看甚易,做起来却着实艰难。一个马步扎不到半炷香工夫,众人已是双腿酸软,叫苦连天。
萧思平道:“爹,光摆这马步有什么用?难道摆一摆这怪模样,就能把敌人给打倒了么?”萧鹤斥道:“思平,你怎么恁地没耐性?叫你练练根基,扎牢下盘,乃是大有增益之事,岂是‘有什么用处’?”萧思平见父亲似有怒色,不敢作声,却听那边钟氏兄弟已经“哎哟”、“哎哟”的叫了起来。
萧鹤直让他们扎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由得他们松散双腿,活动关节。只休息得半盏茶工夫,又叫来摆弓箭步。这一摆又是大半个时辰。萧剑平虽然不肯在人前示弱,却也禁不住要随着弟弟师弟叫起苦来,只是见到朱兰言尽管额头见汗,支持不住,却始终半声不吭,心下不由得暗自惭愧:“朱师妹看上去这般娇弱,骨子里可着实硬挺。我若是连她都比不上,面皮都要丢尽啦。”心中有了争强好胜的念头,才觉得稍微好过了一点。
这半天未再传什么新招,却着实比昨日累得多。吃过饭后,众人回到屋内,连鞋子都顾不及脱,倒在床上,只觉周身宛如要散架一般,连讲话也没力气。过不半晌,竟自睡着了。
萧剑平昨夜不曾好睡,睡得格外沉,一觉既醒,已近黄昏。室中萧思平等人都已不在,想必又读书去了。他跳起身来,肚里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哑婆婆倘若还在林中等我,我迟迟不去,可太也对不住她了。”连忙奔出屋子,冲入竹林,却见四下里竹影摇摇,雪地上除了数行凌乱的足迹之外,并无一物。那足迹颇为杂乱,夜来未曾下雪,也辨不出是否昨日所留。
萧剑平双手放在口边,大声叫道:“哑婆婆,哑婆婆!”只听声音在林中回荡,再不见一个人影。
他叫了数声,哑然失笑,心想:“哑婆婆又听不见我的声音,叫得再响又有什么用?我只在这里等她便是。”坐在那块青石上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跳起身来,拉开架势,将两天间所学的掌招一一试练。这次却无法专心致志,时不时就回头去看那块青石,只盼一眨眼之间,那婆婆又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便如前几回一般,但石上始终空无一人。
十七招掌法翻来覆去的连练了三遍,累得再无力气,扶着一根翠竹,凝视那块青石。蓦然之间,心头一阵说不出的惆怅失望,仿佛丢了什么似的。
只听风拂竹梢,枝头积雪簌簌下落。他惘然回首,但见一抹红霞黯然挂在西边,林中竹影拖得长长的,竟已是傍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