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立林中,只见四周渐渐亮了起来,再过一阵,已可听见林梢啾啾鸟鸣,知道时候已然不早,这才没精打采的回到房中。萧思平等人都已起床了。
这一日他都是失魂落魄,惘惘然随众人来到练武场上,耳听窃窃私语,每个人小声说着的尽是今日比剑较技之事。自学剑以来,各人都是自行修习,极少如学拳掌功夫时那般的比试拆招,而萧鹤禁令甚严,也没人敢私下比武,此刻忽能一施身手,自是跃跃欲试。众人都是少年心性,争强好胜,谁也不愿让人比了下去,自昨日起便已暗中较上了劲。这时眼见师父背着手在场上踱来踱去,显然还没到正式开比之时,却是谁也不敢松懈,当下各执长剑,先行试练。
萧剑平一直心不在焉,虽然也随着练剑,但迷迷糊糊,接连错了好几招,举手投足间也是软弱无力。萧鹤踱步到他身侧,直看得不住皱眉,喝道:“剑儿,你练的是什么剑?”
萧剑平一惊,应了一声“是”,长剑一振,一招“飞沙走石”刺了出去。剑招甫出,脑中便禁不住掠过那婆婆教自己以一招“风平浪静”破解此招的光景,心头一酸,手上蓦地没了力气,当啷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萧鹤皱起眉头,问道:“你今日不舒服么?”
萧剑平自那婆婆走后,一直便伤心难禁,别人一个眼色、一句说话,都能触动心怀,何况听父亲这句话里含了关怀之意?忍不住眼圈一红,泪水便到了眼眶之中,忙即转开了脸,摇了摇头。
萧鹤看见他双眼含泪,只道他果真有什么不适,心下倒觉担心,当即伸手去搭他腕脉。只觉他脉搏跳动微促,当是有些心神不宁,此外更无别异,正要放开,忽觉儿子脉搏微微一震,一股阴柔之极的内力反激出来。他咦了一声,指上加劲,察觉萧剑平体内果然别有一种诡异真气,殊非自己所授的本门内功,而且隐隐无尽、绵绵不休,竟似有了数年的苦练一般。
他这三指一搭之际,已然试出了儿子功力深浅,真气正异,心内甚是惊疑,松开手指,喝问道:“剑儿,你跟谁学了这一身的旁门功夫?”
萧剑平道:“什么旁门功夫?我就跟你学的啊,咱们家里的功夫还叫做旁门么?”口中如此之说,心下却在飞快转念:“他是说谁?难道婆婆教我功夫的事被他知觉了?可是……可是他怎么会知道的?”适才父亲运功相试,他体内的真气自然而然的便运气抵抗。岂知就这一挡之下,已将自身功力的老底都泄露出来。
萧鹤瞧出他的神情是在说谎,心下恼怒更增了三分,厉声道:“你还要瞒我?本派的功夫,哪有这般急于躁进、根基不牢的?”萧剑平道:“当然是我自己练坏了功夫了,要是有人好好的教我,我练功又怎么会什么急于躁进、根基不牢的了?”言下之意,直指父亲教法不当,累得自己练功失误。
萧鹤的性子本来就暴躁易怒,被他言语一激,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反手便是一掌挥了过去。萧剑平一侧脸,自然而然使出了那“六出步法”的第一步“风送浮萍”,身形一错,向侧滑开了一步,萧鹤这一掌便掴了个空。
众人本来散在各处练剑,当萧鹤试萧剑平功力之时,大家已经停下手注目看他父子,待见到萧鹤发怒动手,而萧剑平竟以极奇幻的身法避了开去,无不惊异,不由自主的围拢过来。
萧鹤一掌不中,怒气更增,但也瞧出儿子身法灵动,轻功竟自不弱,暗暗惊诧:“这孩子从哪里学来这一手功夫?瞧他内功身法,纯是阴柔一路,但他从未出过家门,却又怎生学来?难道这天墉城里,竟隐藏着一位异派高手么?”一时疑窦难解,怒极反笑,说道:“好,好,我当真是走了眼啦。你已经投了明师,学得这一身高明功夫,何必还呆在这里学本门入不得高人法眼的粗浅剑招?那岂不是耽搁了阁下么?”
萧剑平到此境地,索性放开胆子,昂头道:“不错,我是跟旁人学了功夫,那又怎样?我做你的徒弟,是你叫的,须不是我自己拿的主意。你现下看我不惯了,尽可以不要我,反正我也不稀罕呆在你的门下,学你家的剑法!”
他这一番话说将出来,众人皆惊,料不到他如此大胆,竟公然说出叛派的话来。
萧剑平却是毫不畏惧,他对父亲六年前击打自己的怨气,现下早已消退,但对他背弃亡母另娶别婚之举,却是自知人事以来便从不曾服气过。何况那婆婆显然是怕极了父亲,才不得不离他而去,单这一点就不能不教他愤恨难当。他往日对父亲总是怨恨中又带着十分惧怕,此刻豁出去了,反而惧怕之情全消。
萧鹤沉声道:“传你功夫的那个人呢?有本事教你忤逆犯上,坏我门规,难道便没有胆子现身,为你这位高徒撑腰?”
萧剑平听他提及那婆婆,一阵酸楚,恼恨之念却又添了一层,大声道:“我的师父不爱见你,你能怎么着?她打不过你,本事不如你高强,可是我就爱跟她学武,你又能怎么着?”
萧鹤怒火再也不可抑制,踏上一步,伸手抓住了他胸口,将他提了起来,反手挥了他一记耳光,喝道:“畜生,这话便是你说得的!”
萧剑平见他伸手来抓,侧身急避,岂料父亲出手如电,他身形尚未移动,已教萧鹤抓住。自知难逃,索性双眼一闭,横了心不理不睬,一缕血丝慢慢从他紧闭的口唇边沁了出来。
萧鹤还欲击上一掌,但看儿子这副模样,竟自打不下去,忽然之间,满腹的怒火全变作了意兴阑珊,手上一松,便将萧剑平重重掼在地下,咬牙道:“罢了,你既要改投门派,我也管不得你。从今往后,我天墉城门下,再没你这号人物!”
众人眼睁睁看着师父拂袖而去,又转头瞧向萧剑平,每个人的脸上目中,都充满了诧异神情,有惋惜,有怜悯,有幸灾乐祸,有不可思议,却是没一人说得出话来。
萧剑平被父亲这一摔掼得腰背剧痛,勉强跳起身来,蓦地里心间的得意忿怒都已荡然无存,急涌而至的,却是一股说不出的迷惘,说不出的失落,望着父亲背影,竟怔怔的呆住了。
次日萧剑平果然便不再去向父亲学武,一个上午都呆在那竹林之内,只盼那婆婆忽然折回,又来与自己相会。但从初日入林,直等到红日中天,竹林之中万籁俱寂,偶有声音响动,也无非风拂竹梢,鸟鸣林间,只是更添伤感而已。
百无聊赖之间,随手翻开那婆婆所留的书册闲看,只见每页都是一个使剑的人形,线条简明生动。这些身法他自是看得熟了,一看便知是“破箫剑法”中的招式。只是画上招式无前后相续,不及那婆婆演示之际的具体形象,好在画法扼要,他自行在心中补想前招后式,一路路的看将下去,一时倒忘了烦恼。
书中最后几页是无数男女对际的人形,辨出正是以“破箫剑法”与“萧家剑法”拆解的法门。那女子不见面目,衣袂飞扬,身法轻盈,风韵极佳。那男子只寥寥数笔,但勾勒得生动异常,一眼便看出乃是父亲萧鹤。
但见画中女子一柄长剑变幻无方,以一路“破箫剑法”将那男子杀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到得最后一招上,那男子单膝跪地,女子仗剑抵在他喉间,虽不见面目,却亦可想见自必是得意非常,仰天大笑。萧剑平的一股闷气尽由此发泄而出,忍不住也哈哈笑了起来。
他笑得几声,只听竹林深处,隐隐回声传来。心下突然一阵没来由的酸怆,又一阵没来由的冲动,只觉热血上冲,难以抑制,将书卷放在石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婆婆,我从来没向你磕过头拜过师,你却比我真正的师父都待我好;受过我磕头的,反而将我赶出了门派。从今往后,我就认你作师父了!总有一天,我要做出事来给他们瞧上一瞧。”
抬起头来,只见红日满林,竹影匝地,蓝天白云,悠然自得。一瞬间觉得自己身子仿佛长高了许多,禁不住纵声而呼。连日烦恼伤痛,至此才一扫而空。
此后一月有余,他虽不再向父亲学武,但每日之间,除去吃饭睡觉,便是在竹林里苦练轻功剑术,暗器功夫。萧鹤自那日之后,对这忤逆儿子甚是恼恨,时常看不见他,只道他是自觉羞愧,躲在屋里不想见人,便也不加理会,只吩咐每日将三餐送到惜幽居中。萧剑平每日不明即起,更深始归,与萧思平等人从不撞面,倒也省了口舌。
如此练了一月,突然剑法再难寸进,愈练愈觉别扭。萧剑平心下焦躁,坐在石上自己生自己的闷气,过了半晌,又翻开那本剑谱来看,在图谱之中却寻不出半点端倪。
他心下琢磨:“哑婆婆叫我若有不懂就拿这口诀去问人,看来这剑法的诀窍,还是在这口诀之中。只不过……我又去问谁好呢?”
将图谱旁注着的两行小字小心翼翼的撕了下来,心中转念:“去问爹爹当然是不可能,问思平弟弟、钟家哥儿俩,还有姓封的,都是想也别想。最好是去问和香妹妹,她反正最爱卖弄本事,多半不会嘲笑我,只不过她的嘴可不稳,还是问朱师妹的为妙。要不然,我就去问赵先生,那又怎地?最多让他说上一通,这个老书呆子,我也不怕他。”
主意既定,到下午看见萧思平他们往桐荫书院去了,便随后跟去。仍是等到众人从屋内出来玩耍之后,才悄悄自角门绕进室内。一推开小门,扑面一阵药香,室角一只药罐正煮得扑扑的直冒热气,炉旁一个藕色衫子的少女背门而坐,手中拿了一根通条,轻轻拨火,听得门响,回过头来,正是朱兰言。
萧剑平这次没看见赵先生,却见她双目微微红肿,脸上犹带泪痕,吃了一惊,问道:“朱师妹,好端端的怎么哭啦?”
朱兰言眼圈不禁又是一红,似要流泪,却强自忍住,放了通条,起身道:“大师哥,你好。”萧剑平道:“我早不是你们派里的人物了,还叫什么师哥?朱师妹……”一语出口,蓦然醒觉,伸手在头上打个爆栗,笑道:“你瞧我,才说过不要你叫师哥,自己倒叫你师妹啦!”
朱兰言不由得也笑了出来,但这笑容一晃即泯,脸上又笼上了一层愁云,慢慢把头低了下去,清澈的眼底充满了泪水。
萧剑平甚是奇怪,问道:“朱师妹,你到底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朱兰言摇头不语。萧剑平又问:“你身上不舒服?还是钟阿姨骂了你?要么就是思平弟弟他们欺负你?”一连猜了三四次,朱兰言只是摇头,眼中泪珠莹然,神色甚是凄楚。
萧剑平见她如此神情,心中不忍,欲要出言相慰,却又不知到底为着什么,无从劝起。眼见朱兰言只是注目药罐,泪盈欲滴,忽然明白过来,道:“是赵先生生病了?”
朱兰言低低应了一声,两滴大大的泪珠滑下面颊,落在炉火之中,嗤嗤两响,化作两道水汽而没。
萧剑平并不知朱兰言的身世如何,只知赵先生是云南大理人氏,受父亲礼聘远来西域,在天墉城中设馆教书。朱兰言是他甥女,那还是从妹妹口中得知,至于她是否另外有家、家中有无别人,那是一概不知。此刻见她伤心,一时也无法空言安慰,只是说道:“赵先生病得一定不重罢?慢慢将养,总会好起来的,用不着难过。”
朱兰言一哭之下,难以抑制,眼泪便如断线珍珠般的滚落下来,急忙取手帕去拭,哽咽道:“对不住,我……我本不该哭的,可是……可是……一时忍不住,真是失礼……”
萧剑平道:“要哭就哭,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啊,赵先生既然病了,怎么大家还来上学,难道是你这位小朱先生在这儿讲书的不成?”
朱兰言脸颊上不由得微微泛起红晕来,低着头道:“大师哥取笑了,我只是听舅父吩咐,请各位师兄温习旧书罢了,哪有讲书的本事?”
萧剑平见她愁苦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脸颊上却兀自带着几颗泪珠,说不出的好看,不由得心头微微一动,笑道:“你做先生,可威风得紧哪。有谁不听话,就拿戒尺打他的手心,下手别太轻了。”朱兰言忙道:“我怎么能打人呢?我连做先生都是不配的。”萧剑平道:“你不配做先生,难道他们就配了?对了,我有个问题,还要向你这位小朱先生讨教呢。”朱兰言道:“不敢,师哥请讲。”
萧剑平从怀里取出撕落的纸条来,说道:“这些字认得我,我可认不得它们。朱师妹,请你看看。”将纸递在她手里,说了这几句话,心下不觉有些羞愧,偷眼形相,生怕教她见笑。
朱兰言脸上却不现讥嘲之色,将纸条平摊在桌上,手指自上而下的点将过去,念道:“起手式……逢退休进,左四右三……抢左实右,不守而攻……”抬起头来,愕然道:“大师哥,这是什么意思?”
却见萧剑平呆呆而立,口中喃喃念道:“左四右三……左四右三……”过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道:“我怎知是什么意思?慢慢的想,总会想出来的。”
朱兰言怎么料得到这竟是剑法口诀,也不以为意,轻轻嗯了一声,转头仍瞧着药炉。
萧剑平道:“朱师妹,这件事情,我请你别跟人说,好不好?”朱兰言也不问什么原因,便点了点头。萧剑平随手将纸条揉成一团,投进炉火之中,眼瞧着它化为灰烬,又道:“朱师妹,我明天再来问你,你不嫌烦罢?”朱兰言道:“师哥只管来就是了。”萧剑平道:“在这里不好,我明天下午在那边竹林里等你,好不好呢?”朱兰言奇道:“为什么?”萧剑平脸上微现忸怩之色,说道:“我……我不想让人家知道。”
朱兰言性情温顺,自来不曾违拗过别人意思,听他说得吞吞吐吐,已知他是怕给人笑话自己不识字,更觉怜悯,道:“那也好,就是我要侍奉舅父汤药,只怕不能耽搁太久。”
萧剑平喜道:“我问你几个字就完了,用得着耽搁多久?朱师妹,你答应了可不许反悔,你伸出手来!”朱兰言依言伸手,却不知他要干什么。萧剑平举手在她掌心轻轻击了一下,笑道:“击掌为定,反悔的是小狗!”
朱兰言啊了一声,和他手掌一触,禁不住满脸通红,慌忙缩手。萧剑平却哪里懂得什么授受不亲的规矩?反手掌心向上,说道:“击掌为定,要连击三下才算数的,朱师妹,这两下给你击罢!”
朱兰言素来循规蹈矩,近年来受师母□□,更是谨言慎行,平日虽同师兄弟们一道练武学书,却从来不敢有什么逾礼,以免失了自己女儿家的身份,这时听萧剑平叫自己和他击掌为定,不禁发起窘来。可是看见他笑吟吟的望着自己,显然并无恶意,又知道这个师兄的性子极是敏感,倘若相拒,定然要伤了他心,略一迟疑,便伸手轻轻的在他掌心击了两记。
萧剑平笑道:“好,明天下午竹林里面,你别忘了!”怕萧思平等人便要回来,交代了这一句,便即自角门奔了出去。一口气自书院跑回竹林,拔出剑来连挽了几朵剑花,一时间只觉得身轻如燕,说不出的欢欣鼓舞。